古代有哪些让人动容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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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aibai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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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余华的《古典恋爱》

柳生赴京赶考,行走在一条黄色大道上。他身穿一件青色平民,下截打着密褶,头戴一顶褪色小帽,腰束一条青丝织带。恍若一棵暗翠的树木行走在黄色大道上。此刻恰是阳春时节,极目望去,一处是桃柳争妍,一处是桑麻遍野。篱笆草屋四散开去,错落有致遥遥相望。丽日悬高空,万道金光如丝在织机上,齐刷刷奔下来。

柳生在道上行走了半日,其间只赶上两个衙门当差雄赳赳擦肩而过,几个武生容貌的人扬鞭摧马急驰而去,马蹄扬起的尘土遮住了前面的景致,柳生面前一片纷繁扬扬的紊乱。

尔后再未曾在道上赶上往来之人。

数日前,柳生背井离乡初度踏上那条黄色大道时,心里便涌起无数凄凉。他在走出草屋之后,母亲布机上的繁重声响不断追逐着他,他脊背上一阵阵如灼伤般痛苦悲伤,于是父亲临末的眼神便栩栩如生地看着本身了。为了光耀祖宗,他踏上了黄色大道。姹紫嫣红的春天风光如一卷画一般铺展开来,柳生却视而不见。展示在他面前的似乎是一派暮秋落叶纷扬,足下的黄色大道也显得虚无缥缈。

柳生并不是富家令郎,父亲生前只是一个落榜的穷儒。虽能写一手好字,画几枝风流花卉,可肩不克不及挑手不克不及提,若何能养家糊口?一家三口全仗母亲布机前日夜劳累。柳生才算勉强活到今日。然而母亲的腰弯下去后再也无法曲起。柳生自小饱读诗文,由父亲一手指点。天长日久便继承了父亲的禀性,爱读邪书,也能写一手好字,画几枝风流花卉,可偏偏陌生了陈腔滥调。因而当柳生踏上赴京赶考之路时父亲生前屡次落榜的窘境便覆盖了他往前走去的身影。

柳生在走出草屋之时,只在肩上背了一个灰色的负担,里面一文钱也没有,只要一身换洗的衣衫和纸墨砚笔。他一路风餐露宿,靠卖些字画换得些许钱,来填腹中饥饿。他曾赶上两位同样赴京赶考的少年,都是身着锦衣绣缎的富家令郎,都有一匹精神情爽的高头大马,还有伶俐伶俐的书童。即使那书童的穿着,也使他相形之下羞愧不已。他没有书童,只要投在黄色大道上的身影紧紧陪伴。肩上的负担在行走时微微晃动。他听到了笔杆敲打砚台的孤独声响。

柳生行走了半日,不觉来到了岔路口。此刻他又饥又渴,好在近旁有一河流。河流两岸芳草青青,长柳低垂。柳生行至河旁,见河水为日光所照,也是黄黄一片,只是垂柳笼盖处,才有一条条碧绿的颜色。他蹲下身去,两手插入水中,顿觉无比酣畅。于是捧起点滴之水,细心洗去脸上的尘埃。尔后才畅饮几口河水,饮毕席地而坐。芳草摇摇曳曳插入他的裤管,痒滋滋地有许多亲热。一条白色的鱼儿在水中单独游来游去,那躯体扭动得非常妩媚。看着鱼儿扭动,不知是因为鱼儿孤独,仍是因为鱼儿妩媚,柳生有些凄然。

片刻,柳生才站立起来,返上黄色大道,从柳荫里出来的柳生只觉头晕目眩,他是在那一刻望到远处有一堆房屋树木模模糊糊,还有依稀的城墙。柳生疾步走去。

走到近处,听得人声沸腾,城门处有无数挑担提篮的人。

进得城去,见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房屋浓密,人物富庶。柳生行走在街市上,仕女游人络绎不竭,两旁酒店茶亭无数。几个酒店挂着肥肥的羊肉,柜台上一排盘子非常整齐,盘子里盛着蹄子、糟鸭、鲜鱼。茶亭的柜子上则摆着许多碟子,尽是些桔饼、处片、粽子、烧饼。

柳生逐个走将过去,纷歧会便来到一座寺院前。那寺院像是新近补葺过的,金碧灿烂。站在门下的石阶上,柳生往里观望。一棵百年翠柏气宇轩昂,砖铺的空中明哲保身,柱子房梁油滑亮光,只是不见僧人,好大一幢寺院显无暇空荡荡。柳生心想夜晚就露宿在此。想着,他取下肩上的负担,解开,从里面取出纸墨砚笔,就着石阶,写了几张"杨柳岸晨风残月"之类的宋词绝句,又画了几张没骨的花卉,摆在那里,卖与过往的人。一时间寺院前竟然挤个风雨不透。似乎人人有钱,人人爱大雅。才片刻功夫,柳生便赚了几吊钱,看看人渐散去,就收起了钱小心藏好,又收起负担徐行往回走去。

两旁酒店的酒保和茶亭的伴计笑容满面,也不嫌柳生平民寒衫,兜揽声非常热情。柳生便在近旁的一家茶亭落坐,要了一碗茶,喝毕,觉得腹中饥饿难忍,正思量着,刚好一个乡里人捧着许多薄饼来卖。柳生买了几张薄饼,又要了一碗茶水,渐渐吃了起来。

有两个骑马的人从茶亭旁过去,一个穿宝蓝缎的袍子,上绣百蝠百蝶;一个身着双叶宝蓝缎的袍子,上绣无数飞鸟。两位过去后,又有三位妇人走来。一位水田披风、一位玉色绣的八团衣服、一位天青缎二色金的绣衫。头上的珍珠白光四射,裙上的环佩叮当做响。每位跟前都有一个丫环,手持黑纱香扇替她们遮挡日光。

柳生吃罢薄饼,起身步出茶亭,在街市里信步闲走。离家数日,他未曾与人认实说过话。此刻腹中饥饿消失,孤单也就从头涌上心头。看看街市里虽是人流熙攘,却皆是目生的神采。母亲布机的声响便又追逐了上来。

行走间不觉来到一宽阔处,定睛不雅瞧,才知来到一大户人家的正门前。面前的深宅大院很是气派,门前两座石狮张牙舞爪。墨红大门紧闭,甚是严肃。再看里面树木参天,飞檐堆叠,鸟来鸟往。柳生呆呆看了片刻,刚才离去。他沿着粉墙旁的一条长道徐行走去。那长道也是上好的青砖铺成,明哲保身,墙内的树枝伸到墙外摇曳。行不多远,望到了偏门。

偏门虽逊色于适才的正门,可也透着严肃,也是墨门紧闭。柳生听得墙内有隐约的嬉闹之声,他停立半晌,尔后又行走起来。走到粉墙消逝处,见到墙角有一小门。小门敞着,一个家人容貌的人渐渐走出。他来到门前朝里观望,一座花园小巧精致。心说那就是往日听闻却未曾目睹的后花园吧。柳生游移半晌,就走将进去。里面山川树花,包罗万象。那石山石屏虽是人工堆就,却也极为传神。中间的池塘不见水,被荷叶满满粉饰,一座九曲石桥就贴在荷叶之上。一小亭立于池塘旁,两侧有两棵极大的枫树,枫叶在亭上执手杆望。亭内可容三四人,屏前置瓷墩两个,屏后有翠竹百十竿,竹子后面的墨红栏杆断断续续,栏杆后面花卉无数。有盛开的桃花、杏花、梨花,有不曾盛开的海棠、菊花、兰花。桃杏犹繁,争论不下,其间的梨花却是安然不雅望,一声不吭。

不知不觉间,柳生来到绣楼前。足下的路蓦然断去,柳生昂首仰视。绣楼窗棂四开,风从那边吹来,穿楼而过。柳生嗅得阵阵袭人的香气。此刻暮色徐徐而来,一阵吟哦之声从绣楼的窗口缓缓飘落。那声音犹如瑶琴之音,点点滴滴如珠落盘,细细长长如水流潺潺。随香风拂拂而下,随暮色徐徐散开。柳生也不去分辩吟哦之词,只是一味在声音里如醒一般,飘飘欲仙。

暮色繁重起来,一片灰色在空中挥舞不行,然而柳生仰视绣楼窗口的双眼纹丝未动,四周的一切全然掉臂。漫长的视野里似乎呈现了一条如玉带一般的河流,两种景致呈现在双眼两侧,一是袅娜的女子行走在河流边,一是悠扬的垂柳飘拂在晚风里。两种情景时分时合,柳生目炫缭乱。

那销魂的吟哦之声起头接近柳生,少顷,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在窗框中显露出来。女子悠然自得,樱桃小口笑意盈盈,吟哦之声就是在此处飘荡而出。一双秋水微漾的眼睛飘忽游荡,往花园里倾诉绵绵之意。然后,看到了柳生,不觉"呀"的一声惊叫,登时满面羞红,仓猝转身离去。那一眼刚好与柳生相遇。那女子深藏绣楼,三春益处无人晓得,今日让柳生碰见,柳生岂不昏昏沉沉好像坠入梦中。适才那一声惊叫,就如弦断一般,吟哦之声戛然而行。

接下去万籁无声。似乎四周的一切都在烟消云散。片刻,柳生才算回过神来。回味适才的情形,实有点虚无缥缈,然而又非常逼真。再看那窗口,一片空空。但是风照旧拂拂而下,照旧香气袭人,柳生觉到了一丝温暖,那温暖恍若来自适才那女子的躯体,使柳生觉得女子仍在绣楼之中。于是似乎亲目睹到风吹在女子身上,吹散了她身上的袭人香气和体温,又吹到了楼下。柳生伸出右手,悄悄抚摸风中的温暖。

此时一个丫环容貌的女子呈现在窗口,她对柳生说:

"快些离去。"

她虽是瞋目圆睁,神采却其实不凶恶,柳生觉得那怒是佯拆而成。柳生天然不会离去。仍然看着窗户目不转睛。却是丫环有些难堪,一个须眉如斯的目光委实难以接受。丫环分开了窗户。

窗户复又浮泛起来,此刻暮色越发繁重了,绣楼起头显得模模糊糊。柳生隐约听得楼上有说话之声,像是进去了一个婆子,婆子的声音非常响亮。下面是丫环尖厉的叫嚷,最初才是蜜斯。蜜斯的声音虽如滴水一般轻巧,柳生仍是洗澡到了。他不由微微一笑,笑容好像水波一般颠簸了一下,柳生本身丝毫不觉。

丫环再次来到窗口,嚷道:

"还不离去?"

丫环此次的面庞已被暮色窜改,模糊不清,只是两颗黑眼珠子亮晶晶,显露出许多怒气,柳生似乎未曾听闻,如树木种下一般站立着。又怎能离去呢?

垂垂地绣楼变得黑沉沉,此刻那敞着的窗户显露出了丝丝烛光,烛光固然来到窗外,却未曾掉落在地,只在柳生头顶一尺处往来来往。然而烛光却是映出了楼内蜜斯的身影,投射在梁柱之上,刚好为柳生目光所及。蜜斯垂头沉吟的容貌固然残破不全,可却生动无比。

有几滴雨水落在柳生仰视的脸上,雨水来得突然,柳生全然不觉。半晌后雨水放纵起来,没头没脑朝柳生打来。他始才察觉,可仍不离去。

丫环又在窗口呈现,丫环朝柳生观望了一下,其实不说话,只是将窗户封闭。蜜斯的身影便被扑灭。烛光也被收了进去,为窗纸所阻,无法复出。

雨水斜斜地打将下来,并未打歪柳生的身体,只是打落了他头戴的小帽,又将他的头发朝一边打去。雨水来到柳生身上,盘曲而下。片刻,柳生在风雨声里,垂垂听出了本身身体的滴答之声。然而他无暇顾及那些,仍然仰视楼内的烛光,烛光在窗纸上跳跃颤动。虽不见蜜斯的身影,可蜜斯似乎更为栩栩如生。

窗户不知何故复又翻开,此刻窗外风雨正猛。丫环先是在窗口露了一下,半晌后蜜斯与丫环双双来到窗口,朝柳生观望。柳生尚在欣喜之中,楼上两人便又离去,只是窗户不再封闭。柳生望到楼内梁柱上身影堆叠,又瞬时别离。纷歧刻,楼上两人又行至窗前,随即一根绳子缓缓而下,在风雨里荡个不断。柳生并未留意那些,只是痴痴望着蜜斯。于是丫环有些不耐烦,说道:

"还不上来。"

柳生仍是未能大白,见此状蜜斯也开了玉口:

"请令郎上来避避风雨。"

那声音固然详尽,却使勇猛的风雨之声顷刻消去。柳生始才恍然大悟,举足朝绳子迈去,不意四肢异常生硬。他在此站立多时未曾动弹,四肢举动天然难以使唤。好在不多时便已复原,他攀住绳子缓缓而上,来到窗口,见蜜斯已经退去,靠丫环相助他翻身跃入楼内。

趁丫环拾掇绳子封闭窗户,柳生细细端详蜜斯。蜜斯正在离他五尺之远处亭亭玉立,只见她霞裙月帔,金衣玉身。墨唇未动,柳生已闻得口脂的艳香。蜜斯羞答答侧身向他。那时丫环走到蜜斯近旁站立。柳生慌忙向蜜斯施礼:

"小生姓柳名生。"

蜜斯还礼道:

"小女名惠。"

柳生又向丫环施礼,丫环也还礼。

施罢礼,柳生见蜜斯丫环双双掩口而笑。他不知是本身容貌狼狈,也赔上几声笑。

丫环道:

"你就在此少歇,待雨事后,速速离去。"

柳生其实不做答,两眼望蜜斯。蜜斯也说:

"令郎请速更衣寝息,免得着凉。"

说毕,蜜斯和丫环双双向外屋走去。蜜斯红袖摇曳,玉腕低垂离去。那离去的身姿,使柳生蓦然想起白天里所见鱼儿扭动的妩媚。丫环先挑起门帘进来,蜜斯行至门前略为游移,挑帘而出时不由回眸一顾。蜜斯那回眸一顾,可谓情意深长,使柳生不觉神魂倒置。

好久,柳生才知蜜斯已经离去,忍不住心中一片空落落不知若何才是。环顾四周,见那绣楼委实像是书房,一叠叠册本整齐地堆在梁子上,一张瑶琴卧案而躺。然后柳生才看到那张红木雕成的绣床,绣床被梅花帐遮去了大半。一时间柳生觉得心旌摇摆,满身上下有一股清泉在流淌。柳生走到梅花帐前,嗅到了一股柏子香味,那翡翠绿色的被子似乎如人一般仰卧,斑纹在烛光里躲躲闪闪。蜜斯虽去,可气息犹存。在柏子的香味中,柳生嗅出了另一种淡雅的气息,那气息时隐时现,似实似假。

柳生在床前站立半晌,便放下了梅花帐,帐在手里恍若是蜜斯的肌肤一般滑润。梅花帐轻巧而下,不断垂至地下弯曲起来。柳生退至案前烛光下,又在瓷凳上坐落。再望那床,已被梅花帐遮掩,里面翡翠绿色的被子隐约可见。状若蜜斯安睡,此刻柳生仿佛已成蜜斯的郎君。蜜斯已经安睡,他则挑灯夜读。

柳生见案上翻着一本词集,便从蜜斯刚才读过处往下读去。字字都在跳跃,就像窗外的雨水一般。柳生沉浸在设想的虚景之中,听着窗外的点滴雨声,在那良辰美景里缓缓睡去。

朦朦胧胧里,柳生听得有人呼唤,那声音由远而近,飘飘而来。柳生蓦然睁开眼来,见是蜜斯伫立品旁。蜜斯此刻云髻有些混乱,脸上残妆犹见。虽是那副容貌,却比适才更为生动撩人。一时间柳生还认为是梦中的情景,当听得蜜斯说话,才知情景的逼真。

蜜斯说:

"雨已过去,令郎能够上路了。"

公然窗外已无雨水之声,只是风吹树叶沙沙响着。

见柳生一副神气恍惚的容貌,蜜斯又说:

"那是树叶之声。"

蜜斯站在阴暗处,烛光被柳生所挡。蜜斯显得幽幽动听。

柳生凝望半晌,不由长叹一声,站立起来道:

"今日一别,难再相逢。"

说罢往窗口走去。

可是蜜斯纹丝未动,柳生转回身来,才见蜜斯眼中已是泪光闪闪,那容貌非常凄楚。柳生不由走上前往,捏住蜜斯低垂的玉腕,举到胸襟。蜜斯垂头不语,任柳生万般抚摸。片刻,蜜斯才问:

"令郎从何而来?将去何处?"

柳生照实相告,又去捏住蜜斯另一只手。此刻蜜斯才仰起脸来细细端详柳生。俩人执手相看,论述一片密意。

此刻烛光突然熄灭,柳生顺势将玉软香温的蜜斯抱入怀中。蜜斯悄悄"呀"了一声,便不再出声,却在柳生怀中哆嗦不已。此时柳生也已神魂倒置。似乎万物俱灭,唯两人交融在一路。柳生抚摸不尽,听得呼吸声犬牙交错,也不知哪声是本身,哪声是蜜斯。一个是寡阴的须眉,一个是少阳的女子,此刻相抱成团,若何能分得出你我。

窗别传来更夫打更的声响,才使蜜斯蓦然惊醒过来。她挣脱柳生的搂抱,沉吟半晌,说道:

"已是四更天,令郎请速速离去。"

柳生在一片黑色中纹丝未动,片刻才容许一声,然背工试探到了负担,接着又是久久站立。

蜜斯又说:

"令郎离去吧。"

那声音凄凉无比,柳生听到了蜜斯的微微抽泣声,不觉本身也泪流而下。他朝蜜斯试探过去,俩人又是一阵难分你我的搂抱。然后柳生朝窗口走去。行至窗前,听得蜜斯说:

"令郎停步。"

柳生转回身去,看着蜜斯模糊的黑影在房里挪动,接着又听到了剪刀咔嚓一声。半晌后,蜜斯向他走来,将一包工具放入他手中。柳生觉到手中之物轻飘飘,也不去分辩是何物,只是将其放入负担。然后柳生爬出窗外,顺绳而下。

着地后柳生昂首仰视,见蜜斯站立窗前。只能看到一个身影。蜜斯说:

"令郎切记,不管榜上有无功名,都请早去早回。"

说罢,蜜斯封闭了窗户。柳生仰视半晌便转身离去。后门照旧敞着,柳生来到了院外。有几滴残雨打在他脸上,非常阴冷。然后听到了马嘶声,马嘶声在沉寂的夜色里嘹亮无比。柳生走过了空空荡荡的街市,并未赶上行人,只是远了望到一个更夫提着灯笼在行走。不久之后,柳生已经踏上了黄色大道。好久,晨曦才依稀显露出来。柳生其实不行步,看看远近的草屋树木起头恢复原貌,柳生感应足下的大道踏实起来。待红日升起时,他已经远离了蜜斯的绣楼。他那才翻开负担,取出蜜斯给他的那一包工具。翻开后,他看到了一缕乌黑的发丝和两封雪白的细丝锭子,它们由一块绣着一对鸳鸯的手帕包起。柳生心中不由流淌出一股清泉。于是收起,从头放入负担,耳边不觉响起蜜斯临别之言:

"早去早回。"

柳生疾步朝前走去。

数月后,柳生落榜归来。他在黄色大道上优柔寡断地行走。虽一心神驰与蜜斯重逢,可落榜之耻无法回避。他走走停停,时快时慢。赴京之时髦是春意喧闹,现在归来却已是萧萧秋色。极目远眺,天淡云闲,一时茫茫。眼看着那城渐近,柳生越发百感交集。近旁有一条河流,柳生便走到水旁,见水中映出的人并不是锦衣绣缎,只是平民寒褛。心想赴京之时是那般容貌,归来仍旧是那般容貌。季节尚能改换,他却无力锦衣荣归,又若何有脸与蜜斯相会。

柳生心里思量着从头上路,不觉来到了城门口。一片鼓噪声从城门簇拥而出,城中繁荣的气象立即明晰在目。

柳生行至喧闹的街市,不由行步不前,固然离去数月,可街市的面孔仍然如故,全不受季节改换影响。柳生置身其间,再度回想数月前与蜜斯绣楼相逢之事,似乎是虚幻中的一桩风流逸事。然而蜜斯临别之言却确切不移,蜜斯的声音点滴响起:

"不管榜上有无功名,还请早去早回。"

柳生此刻心里海浪迭起,不克不及继续踌躇,便急步朝前走去。蜜斯伫立窗口远眺的情景,在柳生急步走去时栩栩如生。

因为过久的等待而变得幽怨的目光,在柳生的想象里含满泪水。重逢的情形是黯然无语,也可能是鲜艳的。他将再次攀绳而上则肯定无疑。

然而柳生行至那富贵的深宅大院前,展现给他的却是断井颓垣,一片废墟。蜜斯的绣楼已不复存在,蜜斯又若何可以伫立窗前?面临一片荒凉,柳生一阵头晕目眩。面前的一切始料不及,似乎是霎时来到。回想数月前初次在那里所见的荣华富贵,记忆犹新似乎就在适才。再看废墟之上却是朽木烂石,杂草丛生,一片凄凉气象。往日威武的石狮也不翼而飞。

柳生在往日的正门处呆立片刻,才沿着那一片废墟走去。

行不多远他行住脚步,心说此处即是偏门。偏门处天然也是荒凉一片。柳生继续行走,来到了往日的后花园处,一截颓垣鳏寡孤独站立着,有半扇门斜靠在那里。那后门倒还依稀可见。柳生踏上废墟,深浅纷歧地行走过去,细细分辩何处是九曲石桥,何处是荷花满盖的池塘,何处是凉亭和墨栏,何处是翠竹百十竿,何处是桃杏争妍。往日的一切皆烟消云散,却是两棵大枫树犹存,可树干也已是伤痕累累。那当初尚是柘黄的枫叶,入了秋季,又几经霜打,现在红红一片,好像涂满血一般,非常耀眼。几片落叶纷繁扬扬掉落下来,那枫树虽在盛时,可也已经显露出崎岖潦倒的光景来了。

最初,柳生才来到往日的绣楼前。见几堆残瓦,几根朽木,中间一些杂草和野花。往昔繁荣的桃杏如今何方?唯有几朵白色的野花在残瓦间隙里苟且生长。柳生昂首仰视,一片空阔。可是昔日攀绳而长进入绣楼的情景,在那一片空阔时隐约显露出来。显然是重温,可也非常逼真,似乎设身处地。然而柳生的重温并未持续到最初,而在道出那句"今日一别,难再相逢"处蓦然末行。绣楼转瞬消去,那一片空阔照旧呈现。柳生醒悟过来,认真回味那话,没料到竟然说中了。

此刻暮色起头降临,柳生照旧站立半晌,然后才转身离去。他离去时仍然走来时的路,如数月前一般走出后门。尔后在废墟一旁行走,最初一次回忆昔日的繁荣。

待柳生来到街市上,已是掌灯时候。两旁酒楼茶亭悬满灯笼,耀如白天。街上照旧人流不息,走路人其实不带灯笼。柳生向两旁卖酒的,卖茶的,卖面的,卖馄钝的逐个探听蜜斯的去向,然而无人晓得。正在难过时,一小厮指点着告知柳生:

"那人必然晓得。"

柳生随即望去,见酒店柜台外一人席地而坐,蓬头污面衣衫破烂。小厮告知柳生,此人便是那深宅大院的管家。柳生赶紧过去,那管家两眼睁着,却是无精打采,见柳生过去,便伸出一只全是污垢的手,向柳生乞讨。柳生从负担里摸出几文放入他的手掌。管家接住立即精神起来,站起把钱拍在柜台上,要了一碗水酒,一饮而尽。随即又软绵绵坐落下去斜靠在柜台上。柳生向他探听蜜斯的去向,他听后双眼一闭,喃喃说道:

"昔日的荣华富贵呵。"

翻来覆去只此一句。柳生再问过一次,管家睁开眼来,一双污手又伸将过来。柳生又给了几文,他照旧换了水酒喝下。

而答复柳生的仍然是:

"昔日的荣华富贵呵。"

柳生感喟一声,晓得也问不出什么,便转身离去,他在街市里行走了数十步,然后不知不觉地拐入一条陋巷。巷中一处悬着灯笼,灯笼下正卖着茶水。柳生见了,才觉察本身又饥又渴,就走将过去,在一条长凳上落坐,要了一碗茶水,渐渐饮起来。身旁的锅里正煮着水,茶桌上插着几株时鲜的花朵。柳生辨认出是菊花、海棠、兰花三种。柳生不由想起数月前步入那后花园的情形,那时桃、杏、梨三花怒放,而菊、兰和海堂尚未盛开。谁想到现在却在那里开放了。

三年后,柳生再度赴京赶考,照旧行走在黄色大道上。固然仍是阳春时节,然而四周的景致与上次所见背道而驰,既不见桃李争妍,也不见桑麻遍野。极目望去,树木柘萎,遍野黄土;篱笆歪斜,草屋在风中摇摇欲坠。却是一副寒冬腊月的荒凉景致。一路走来,柳生碰到的尽是些衣衫破烂的行乞之人。

柳生在那歉岁里,仍然赴京赶考。他在走出草屋之时,母亲布机上的繁重声响并未追逐而出,母亲已安息九泉之下。母亲身后的一些日子,他靠的是三年前蜜斯所赠的两封纹银过活,才算活下来。若此去再榜上无名,柳生将永无光耀祖宗的时机。他在踏上黄色大道时蓦然回首,茅舍上的茅草在风中纷繁扬扬。于是他赶考归来时茅舍的情形,在此刻已经预先可见。茅舍也将像母亲布机上的繁重声响一般,消逝得无影无踪。

柳生行走了数日,一路之上竟然未见骑马的达官贵人,也未曾赶上赴京赶考的富家令郎。脚下的黄色大道坎坷不服,在歉岁里怠倦延伸。他曾见一人坐落在地,啃吃翻出土壤的树根,吃得满嘴是泥。从那人已不克不及遮体的衣衫上,柳生依稀分辩出是上好料子的绣缎。富贵人家都如些沉溺堕落,穷鬼家也就不胜设想。柳生慨叹万分。

一路之上的树木皆伤痕累累,均为人牙所啃。有些树木还嵌着几颗牙齿,想必是用力过猛,牙齿便留在了树上。而路旁的骸骨,横七竖八,每走一里就能见到三两具残破不全的人尸。那些人尸都是赤条条的,男女老幼皆有,身上的破烂衣衫都被剥去。

柳生一路走来,四野里均是黄黄一片,只一次见到一小块绿色青草。却有十数人叭在草上,臀部高高翘起,吃紧地啃吃青草,远了望去实像是一群牛羊。他们啃吃青草的声响沙沙而来,犹如风吹树叶一般。柳生不敢目击下去,仓猝扭头走开。然而扭头以后见到的另一幕,却是一个病笃之人在咽一撮土壤,土壤尚未咽下,人就猝然倒地死去。柳生从死者身旁走过,觉得本身两腿轻飘,实不知本身是行走在阳世的大道,仍是阴间的巷子?

那一日,柳生来到了岔路口,立足端详,垂垂认出那个处所,再一看,此处早已面目全非。三年前的青青芳草,低垂长柳而今毫无踪迹。草已被连根拔去,昨日所见十数人啃吃青草的情景在那时也曾有过。而柳树光溜溜的虽生犹死。河流仍在。柳生行至河旁,见河流也逐步枯干,残留之水混浊不清。柳生伫立河旁,三年前在此所见的一切渐渐浮现。曾有一条白色的鱼儿在水中游来游去,那躯体扭动得非常妩媚。

于是在绣楼里看蜜斯朝外屋走去的情景,也一样明晰在目。固然时隔三年,可往日的情景似乎就在面前。可是又转瞬磨灭,面前只是一条行将枯干的河流。在混浊的残水里,若何能见白色鱼儿的扭动?而蜜斯此刻又在何方?是生是死?柳生昂首仰视,一片茫然。

柳生从头踏上黄色大道时,已能望到那城,一旦越走越近,往事重又涌上心头。蜜斯的影子飘飘忽忽,似近似远,似乎陪伴他行走。而那富贵的深宅大院和荒凉的断井残垣则瓜代呈现,有时竟然堆叠在一路。

仅到城边,柳生就已嗅到了城中败落的气息。城门处冷冷清清,全不见乡里人挑着担子,提着篮子进出的情景,也不见富家令郎游手好闲的容貌。城内更无沸腾的人声,只是一些面黄肌瘦的人四分五裂地单独行走。即使听得一些说话声,也是有气无力。固然仍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可楼阁之上的金粉早已驳落露出了里面的沮丧。柳生走在街市上,已经没有仕女游人,而一些平民寒士满脸的丧魂崎岖潦倒。昔日铺满街道的茶亭酒店现在百里挑一,大多已经关门闭店,人去屋空。尘埃充满了门框和窗棂。幸存的几家也挂不出肥肥的羊肉,卖不出桔饼和粽子了。酒保小厮都是一脸的呆相,活泼不起来,酒店的柜子上照旧放着些盘子,可不是一排铺开,而是撂在一路,盘中空空无物。更不见乡里人捧着汤面薄饼来卖。

柳生一边行走,一边回想昔日的繁荣,似乎在梦境之中。

世事如烟,转瞬即逝。不觉来到了那座寺院前。再看那昔日金碧灿烂的寺院,现在一副崎岖潦倒的容貌。门前的石阶断断续续,犹如山道一般杂乱。庙内那棵百年柏树已是断肢残体。柱子房梁斑班驳驳,显露出许多陈旧迂腐来。铺砖的地上是杂草丛生。

柳生站立半晌,拿下负担,从里取出几张事先完成的字画,贴在庙墙之上。虽有一些过往的人,却都是愁眉锁眼,谁还有闲情逸致来附庸大雅?柳生等待好久,看那孤单的光景,想是不会有人来买他的字画了,只得收起放入负担。柳生那一路过来,竟然未卖出一张字画,常常忍饥受饿。蜜斯昔日所赠的纹银已经剩余不多,柳生岂敢随意花用。

柳生离了寺院,又行至街市上,再度回想昔日的富贵,又是一番慨叹。那慨叹其实源于蜜斯的绣楼和那气派的深宅大院。看到那城也如斯落难,再想那绣楼的衰落,柳生心里不再一味感伤蜜斯,起头感慨世事的瞬息万变。

那么想着,柳生来到了那一片段井颓垣的废墟前。三年下来,此处今日连断井颓垣也无影无踪,面前呈现的只是一片荒地。蜜斯的绣楼已无法确认,整个荒地里只是依稀有些杂草,一片残瓦、一根朽木都难以找到。若不是那两棵状若骸骨的枫树,柳生怕是难以确认此处。似乎此处已经荒凉了百年,未曾有过富贵的深宅大院,未曾有过翠树和鲜花,未曾有事后花园和绣楼,也未曾有过名惠的蜜斯。而柳生似也未曾来过那里,即使三年前来过,那三年前那里也是一片荒地。

柳生站立好久,始才转身离去。离去时觉得身子有些轻飘。对蜜斯的繁重思念,不知不觉中淡去了许多。待他离去甚远,那思念也崩溃得很清洁了,似乎他从未有过那一段消魂的光阴。

柳生并未返回街市,而是步入了一条陋巷。柳生行走其间,只是两旁房屋蛛网悬挂,未曾听得有人语之声,倒也冷清。柳生此刻不肯步入街市与报酬伍,只图独个儿走走,故而此陋巷甚合他意。

柳生步穿了陋巷,来到一片空地上,只要数十荒冢、均快与空中一般平了,想是年久无人理会。再看不远处有一茅棚,棚内二人都屠夫容貌,棚外有数人。柳生尚不知此处是菜人市场,便走将过去。因为歉岁粮无颗粒,树皮草根渐尽,便以报酬粮,一些菜人市场也就应运而生。

棚内二人在磨刀石上磨着利斧,棚外数人提篮挑担似乎守候已久,篮与担内空空无物。柳生走到近旁,见不远处来了三人,一个衣不蔽体的须眉走在头里,后面跟着一妇一幼,那一妇一幼也衣不蔽体。那须眉走入棚内,棚内二人中一东家容貌的就站立起来。须眉也不言语,只是用手指点指点棚外的一妇一幼。东家瞧了一眼,向那须眉伸出三根手指,须眉也不还价,取了三吊钱走出棚外径自去了。柳生听得那幼女唤了一声"爹",可那须眉其实不回首,疾走而去,转眼消逝了。

再看东家,与伴计一路步出棚外,将那妇人的破烂衣衫撕了下来,妇人便赤条条一丝不挂了,妇人的腹部有些肿胀,而别处却奇瘦无比。妇人被撕去衣衫时,也不做挣扎,只是身子晃动了一下,然后扭过甚去看身旁的幼女。那两人在撕幼女的衣衫,幼女挣扎了一下,但仰脸看了看妇人后便不再动了。幼女看上去才十明年光景,固然瘦骨孤立,可比那妇人瘦削些。

棚外数人此刻都围上前往,与东家交涉起来。听他们的话语,似乎都看中了阿谁幼女,他们嫌妇人的肉老了一些。东家有些不耐烦,问道:

"是自家吃?仍是卖与别人?"

有二人道是自家吃,其余都说卖与别人。

东家又说:

"若卖与别人,仍是肉块大一些好。"

东家说着指点一下妇人。

又交涉一番,才算定下来。

那时妇人启齿说道:

"她先来。"

妇人的声音模糊不清。

东家容许一声,便抓起幼女的手臂,拖入棚内。

妇人又说:

"行行好,先一刀刺死她吧。"

东家说:

"不成,如许肉不鲜。"

幼女被拖入棚内后,伴计捉住她的身子,将其手臂放在树桩上。幼女两眼瞟出棚外,看那妇人,所以没见东家已举起利斧。妇人其实不看幼女。

柳生看着东家的利斧猛劈下去,听得"咔嚓"一声,骨头被砍断了,一股血四溅开来,溅得东家一脸都是。

幼女在"咔嚓"声里身子晃动了一下。然后她才扭回头来看个事实,看到本身的手臂躺在树桩上,一时间目瞪口呆。

片刻,才长嚎几声,身子便倒在了地上。倒在地上后哭喊不行,声音非常刺耳。

东家此刻拿住一块破布擦脸,伴计将手臂递与棚外一提篮的人。那人将手臂放入篮内,给了钱就离去。

那当儿妇人奔入棚内,拿起一把放在地上的芒刃,朝幼女胸口猛刺。幼女窒息了一声,哭喊便戛然末行。待东家发现为时已晚。东家一拳将妇人打到棚角,又将幼女从地上拾起,与伴计二人令人目炫缭乱地肢解了幼女,一件一件递与棚外的人。

柳生看得丢魂失魄,片刻才醒悟过来。此刻幼女已被肢解完毕,东家从棚角拖出妇人。柳生不敢继续目击,赶紧转身离去,躲入陋巷。然而东家斧子砍下的繁重声响,与妇人扯破般的长嚎却追逐而来,使柳生一阵哆嗦,曲到他疾步走出陋巷,那些声音才算消逝。可是适才的情景却难以脱节,惨痛惨地总在柳生面前晃动。无论柳生走到何处,那惨景就是不愿消去。柳生看着暮色将临,他不敢在城里露宿,便吃紧走到城外。踏上黄色大道时,才算稍稍安静一些。不久一轮寒月悬空而起,柳生走在月光之下,感应一丝丝的凉意。

次日午后,柳生来到一村子。那村子不外十数人家,均是贫寒的草屋。草屋上虽有烟囱矗立,却丝毫不见炊烟升空四散开去的情景。因为日光所照,道上盖着一层尘灰,柳生走在上面,尘土如烟般腾起。道上依稀留有几双人事后的足印,却没有马蹄的陈迹,也没有狗和猪羊家禽的印迹。有一条短路从道旁岔开去,岔处下是一条涧沟。涧沟里无水,稀稀长着几根黄草。涧沟上有一小小板桥。柳生没有跨上板桥,所以也就不踏上那条巷子。他走入了道旁的茅舍。

那茅舍是个酒店。柜上摆着几个盘子,盘中均是大块的肉,煮得很白。店内三人,一个东家身段瘦小,两个伴计却是五大三粗。固然都穿戴布衫,倒也整洁,看不到上面有补钉。在那大荒之年,那酒店竟然如石缝中草一般活下来,算是一桩奇事了。再看店内三人,虽说不上是红光满面,可也不至于面黄肌瘦。柳生一路过来,很少看到还有点人样的人。

柳生昨日黄昏分开那城,借着月光不断走到三更时候,才在一破亭里歇脚,将身子像负担般卷成一团,倒在亭角睡去。

次日熹微又起身赶路,现在站在那酒店门外,只觉得本身身子摇摆双眼发飘。一日多来饭没进一口,水没喝一滴,又不断赶路,天然难以撑持下去,那东家此刻满脸笑容迎上去,问:

"客官要些什么?"

柳生步入酒店,在桌前坐定,只要了一碗茶水和几张薄饼。东家容许一声,转眼送了上来。柳生将茶水一口饮尽,然后才渐渐吃起了薄饼。

那时节,一个商人容貌的人走将进来,那人身着锦衣绣缎,气宇非凡,死后跟着两个家人,都挑着担。商人才在桌前坐定,东家就将上好的水酒送上,而且斟满一盅推到他面前。商人将水酒一饮而尽,随后从袖内掏出一把碎银拍在桌上,说:

"要荤的。"

那两个伴计赶紧端来两盘白白的肉,商人只是看了一眼,就推给了家人,又道:

"要新颖的。"

东家忙说:

"就去。"

说罢和两个伴计走入了另一间茅舍。

柳生吃罢薄饼,其实不起身,他照旧坐着,此刻精神了许多,便端详起近旁那三人来。两个家人虽也坐下,但仆人要的菜未上,也就不敢动眼皮底下的肉。那商人一盅一盅地喝着酒,才半晌功夫就不耐烦,叫道:

"还不上菜?!"

东家在旁屋听见了,忙容许:

"就来,就来。"

柳生才站立起来,背起负担正待往外走去,突然从隔邻屋内传出一声撕心裂胆般的喊叫,声音痛苦悲伤不已,如白一般曲刺柳生胸膛。声音来得如斯突然,使柳生好不惊吓。那一声喊叫拖得很长,似乎集一人终生的声音一口吐出,在茅舍之中吼叫而过。柳生似乎看到声音刺透墙壁时的迅猛情形。

然后声音戛然而行,在那急促的间隙里,柳生听得斧子从骨头中发出的吱吱声响。因而昨日在城中菜人市场合见的一切,此刻明晰重现了。

叫喊声复又响起,那时的喊叫似乎被剁断一般,一截一截而来。柳生觉得那声音如手指一般短,一截一截非常整齐地从他身旁敏捷飞过。在那被剁断的喊叫里,柳生明晰地听到了斧子砍下去的一声声。斧子声与喊啼声此起彼伏,彼此填补了各自声音的间隙。

柳生不觉毛骨悚然。然而看那坐在近旁的三人,全然未曾听闻一般,泰然自若地饮着酒。商人不时朝那扇门看上一眼,仍是一副非常不耐烦的容貌。

隔邻的声音起头藐小下去,柳生分辩出是一女子在嗟叹。

嗟叹声已没有适才的凶猛,听来似乎非常安静,安静得不像是嗟叹,倒像是瑶琴声声传来,又似吟哦之声飘飘而来。那声音如滴水一般。三年前柳生伫立绣楼窗下,聆听蜜斯吟哦诗词的情形,在此刻模模糊糊地再度显示出来。柳生沉浸在一片无声无息之中。然而转瞬即逝,隔邻的声音确实是在嗟叹。柳生不知为何蓦然感应是蜜斯的声音,那使他微微哆嗦起来。

柳生并未晓得本身正朝那扇门走去。来到门口,恰逢东家与两个伴计迎面而出。一个伴计提着一把溅满血的斧子,另一个伴计倒提着一条人腿,人腿还在滴血。柳生明晰地听到了血滴在泥地上的滞呆声响。他往地上望去,都是斑斑血迹,一股腥味扑鼻而来。可见在此遭宰的菜人已经无数了。

柳生行至屋内,见一女子仰躺在地,头发散乱,一条腿劫后余生,微微弯曲,另一条腿已消逝,断处血肉模糊。柳生来到女子身旁,蹲下身去,细心拂去粉饰在女子脸上的头发。女子柳眉倒竖,却毫无荣耀。柳生认真辨认,认出来恰是蜜斯惠。不觉一阵天旋地转。没想到一别三年竟然在此相会,而蜜斯竟已沉溺堕落为菜人。柳生泪如泉涌。

蜜斯尚没咽气,照旧嗟叹不行。难忍的痛苦悲伤从她扭曲的脸上明晰可见。只因声音即将消耗完毕,蜜斯最初的声音化为嗟叹时,细细长长如水流潺潺。固然蜜斯柳眉倒竖,可她并未认出柳生。显示在她眼中的只是一个目生的须眉,她用残留的声音求他一刀把她告终。

听凭柳生各式呼唤,蜜斯老是无法相认。在一片迫不得已与心如刀割里,柳生蓦然想起当初蜜斯临别所赠的一缕头发,便从负担中取出,捧到蜜斯面前。片刻,蜜斯圆睁的杏眼眨了一下,嗟叹声戛然末行。柳生看到蜜斯眼中呈现了闪闪泪光,却没看到蜜斯的手正朝他试探过来。

蜜斯用最初的声音求柳生将她那条腿赎回,她才可完好死去。又求他一刀告终本身。蜜斯说毕,非常安然地望着柳生,似乎她已称心满意。在那临末之时,竟然能与柳生重逢,她也就别无他求。

柳生站立起来,走出屋门,走入酒店的厨房。此刻一个家人正在割蜜斯断腿上的肉。那条腿已被割得四分五裂。柳生一把推开家人,从负担里掏出所有银子扔在灶台上。那些银子即是三年前蜜斯绣楼所赠银子的剩余。柳生捧起断腿时,同时看到案上摆着一把利刀。昨日在城中菜人市场,所见妇人一刀刺死其幼女的情景复又呈现。柳生游移半晌,便决然拿起了利刀。

柳生从头来到蜜斯身旁,蜜斯不再嗟叹,她幽幽地望着柳生,那恰是柳生想象中蜜斯伫立窗前的目光。见柳生捧着腿进来,蜜斯的嘴张了张,却没有声音。蜜斯的声音已先自死去了。

柳生将腿放在蜜斯断腿处,见蜜斯微微一笑。蜜斯看了看他手中的利刀,又看了看柳生。蜜斯所等待的,柳生天然大白。

蜜斯虽不再嗟叹,却因为难忍的痛苦悲伤,她的脸越发扭曲。

柳生无力继续目击那脸上的惨痛,他不由闭上双眼。片刻,他才向蜜斯胸口试探过去,触摸到了微弱的心跳,他似乎觉得是手指在微微跳动。半晌后他的手移开去,另一只手举起利刀猛刺下去。下面的躯体猛地收起,柳生凝住不动,觉得着躯体渐渐松弛开来。待下面的躯体不再动弹,柳生起头哆嗦不已。

好久,柳生才睁开双眼,蜜斯的眼睛已经闭上,脸也不再扭曲,其神采非常宁静。

柳生蹲在蜜斯身旁,神采恍惚。无数往事如烟般洋溢而来,又随即四散开去。一会是目炫缭乱的后花园景致,一会是云霞翠柱的绣楼,到头来却是一片空空,一派茫茫。

然后柳生抱起蜜斯,断腿在手臂上弯曲闲逛,他全然不觉。走出屠屋,行至店堂,也不见那商人正若何兴致勃勃啃吃蜜斯腿肉。他步出酒店踏上黄色大道。极目了望,四野里均为黄色所盖。在那阳春时节竟望不到一点绿色,又若何能见姹紫嫣红的鲜艳景致呢?

柳生朝前徐行行走,不时垂头俯看蜜斯,蜜斯却是一副了却了心愿的安然平静容貌。而柳生却是魂已断去,空有梦相陪伴。

走不多远,柳生来到一河流旁。河两岸是一片荒凉,几棵枯萎的柳树状若骸骨。河床里尚遗留一些水,水固然混浊,却还在活动,竟也有些潺潺之声。柳生将蜜斯放在水旁,本身也坐落下去。

再打量起蜜斯来。身子上有许多血迹,还有许多污泥。柳生便解开蜜斯身子上的破烂衣衫,听得一声声衣衫扯破的声响。少顷,蜜斯身子清清白白地显露出来。柳生用河中之水细心洗去蜜斯身上的血迹和污泥。洗至断腿,断腿千疮百孔,惨绝人寰。柳生不由闭上双眼,在昨日城中菜人市场合见的情景复现里,他将断腿移开。

从头睁开眼来,腿断处跃入眼帘。斧子乱剁一阵的陈迹留在那里,好像乱砍之后的树桩。腿断处的皮肉乱七八糟地互相悬念在一路,一片稀烂。手指触摸其间,零乱的皮肉柔嫩无比,而断骨的尖利则使手指一阵惊慌失措。柳生凝望很久,那一片段井颓垣似乎依稀呈现了。

不久胸口的一摊血迹来到。柳生认真洗去血迹,被利刀捅过的创口皮肉四翻,里面仍然通红,好似一朵盛开的桃花。

想到创口是本身所刺,柳生不觉一阵哆嗦。三年积累的思念,到头来化为一刀刺下。柳生实不敢相信如斯的事实。

将蜜斯擦净之后,柳生再次细细打量。蜜斯仰躺在地,肌肤如冰之清,如玉之润。蜜斯是虽死犹生。而柳生坐在一旁,却是茫茫蒙昧无觉,虽生犹死。

然后柳生从负担里取出本身换洗的衣衫,给蜜斯套上。蜜斯身着宽大的衣衫,看去非常娇小。那情形使柳生泪如雨下。

柳生在近旁用手指挖出一个坑。又折了许多枯树枝填在坑底和两侧,再将蜜斯放入。然后在蜜斯身上盖满树枝。蜜斯便躲藏起来,可又隐约能见。柳生将土盖上去,筑起一座坟冢,又在坟上洒了些许河中之水。

然后即是在坟前危坐,脑中却是空空无物。曲到一轮寒月升空,柳生才醒悟过来。见月光照在坟中反射出许多荧荧之光。柳生听得河水潺潺活动,心想蜜斯或许也能听到,若蜜斯也能听到便不会孤单难忍。

那么想着,柳生站立起来,踏上了月色溶溶的大道,在万籁俱灭的夜色里往前行走。在离蜜斯逐步远去的时刻里,柳生心中空空荡荡,他只听到负担里笔杆敲打砚台的孤独声响。

数年后,柳生三次踏上黄色大道。

固然他照旧背着负担,却已不是赴京赶考。自从数年前葬了蜜斯,柳生虽然仍然赴京,可心中的功名垂垂四分五裂,消失而去。故而当又是榜上无名,柳生也全无愧色,非常安静地踏上了归程。

数年前,柳生落榜而归,再至埋葬蜜斯的河边时,已经无法确认蜜斯的坟冢,河边蓦然多出了十数座坟冢,都是同样的荒凉。柳生伫立河边好久,始才觉得世上断肠人并不是只他一人。如斯一想倒也去掉了许多感伤。柳生将那些荒冢,逐个除了草,又逐个盖了新土。又凝望好久,仍无法确认蜜斯安睡之处,便感喟一声离去了。

柳生一路行乞回到家中时,那茅舍早无踪影。展示在面前的只是一块空地,母亲的织机也不翼而飞。那情景尚在柳生分开时便已意料到了,所以他丝毫没有惊慌。他思忖的是若何活下去。在尔后的许多时日里,柳生行乞过活。待世上的光景有所起色,他才投奔到一大户人家,为其看守墓地。柳生住在茅舍之中,只干些为坟冢除草添土的轻松活儿,余下的时间即是吟诗做画。固然穷困,倒也过得风流。偶然也会惦念起一些往事,蜜斯的音容笑脸便会栩栩如生一阵子。每临此刻,柳生老是神思恍惚起来,最末以声感喟了却。如斯过活,一晃数年过去了。

那一年清明来到,仆人家中买办人马前来祭扫祖坟。丫环婆子家人蜂拥着数十个红男绿女,声势浩大而来。满目琳琅的供品铺展开来,一时间坟前香烟缭绕,哭声四起。柳生置身其间,不觉泪流而下。柳生流泪倒不是为坟内之人,其实是触景生情。想到虽是清明时节,却不克不及去父母坟前祭扫一番,以尽孝意。随即又想起蜜斯的孤坟,更是一番慨叹。心说父母尚能相伴安息九泉,蜜斯单独一人岂不更为惨痛。

次日清晨,柳生不辞而别。他先去祭扫了父母的坟墓,然后踏上黄色大道,奔蜜斯安息的河边而去。

柳生在道上行走了数日,一路上尽是明丽春光,姹紫嫣红的欢畅景致接连不竭。放眼望去,一处是桃柳争妍,一处是桑麻遍野。篱笆草屋在绿树翠竹之间,还有涧沟里细水长流。昔日的荒凉气象已经鸣金收兵,柳生行走其间,恍若重度初次踏上黄色大道的美妙光阴。昔日的荒凉远去,昔日的繁荣却东山再起,笼盖了柳生的视野。然而荒凉和繁荣却在柳生心中瓜代呈现,使柳生觉得脚下的黄色大道一会儿虚幻,一会儿不实。极目远眺,固然鲜艳的景致欢畅跳跃,可昔日的荒凉并未实正鸣金收兵,如日光下的暗影一盘游荡在道旁和田野之中。柳生思忖着那一番繁荣又能维持几时呢?

柳生一路走来,赶上几个赴京赶考的富家令郎,才蓦然想起又逢会试之年。算算本身初次赴京赶考,已是十多年前的依稀往事。再思量那些年来的无数盘曲,不觉感慨世事突变其实无情无义。那几个富家令郎都是一样的迟疑满志。柳生不由为之感喟,想世事如斯变化多端,功名又算什么。

道两旁曾经是伤痕累累的枯树,现在枝盛叶茂。几个乡里人躺在树荫下佯睡,那一番悠闲道出了世道昌盛。迎风起舞的青青芳草上,有些许牛羊懒洋洋或卧或走动。柳生如斯走去,不觉又来到了岔路口,近旁的河流再度呈现在他面前。

那恰是他初次赴京时留迹过的河流。河旁的青草履历了灭绝之灾,现在又茁壮生长。而长柳低垂的柳树曾状若骸骨,如今却在风中愉快摇曳。柳生走将过去,长长的青草插入裤管,引出许多亲热。来到河旁,见河水清亮见底,水面上有几片绿叶漂浮。一条白色的鱼儿在柳生近旁游来游去,那扭动的姿势非常妩媚。那里的情形竟然与十多年前所见的毫无二致,使柳生一阵慨叹。看鱼儿扭动的妩媚,怎能不想起蜜斯在绣楼里的妩媚走动?想到数年前那里的荒凉,柳生更是慨叹万分。树木青草,河流鱼儿均有劫后的兴隆,可蜜斯却只能躺在孤坟之中,再不克不及复活,再不克不及重享昔日的荣华富贵。

柳生在河旁站立好久,始才凄然离去。来到道上,那城已依稀可见,便加快一些步子走将过去。

柳生来到城门前,听得城中鼓噪的人声,又窥得马来人往的强烈热闹情形。看来那城也复原了富贵的光景。柳生步入城内,行走在街市上,仍然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金粉楼台均已润色一新,很是气派。全不见金粉剥落、楼台蛛网遍及的失意容貌。街市两旁酒店茶亭涌出无数来,卖酒的青帘高挑,卖茶的炭火满炉。还有卖面的,卖水饺的,拆字算命的。

肥肥的羊肉从头挂在酒店的柜台上,茶亭的柜子上也放着糕点好几种。再看街市里行走之人,大多红光满面,精神情爽。

几个翠绕珠围的仕女都有边幅甚好的丫环跟从,游走在街市里。一些富家令郎骑着高头大马也挤在人堆之中。柳生一路走去,两旁酒保小厮兜揽声热火朝天。如斯情景,满是十多年前的安插。柳生恍恍惚惚,似乎回入了昔日的情景,未曾有过那十多年来的盘曲。

半晌,柳生来到那座寺院前。再看那寺院,金碧灿烂。山门敞开,柳生瞥见里面的百年翠柏亭亭如盖,砖铺的地上明哲保身,柱子房梁油滑亮光,也与十多年前一模一样。歉岁席卷过的败落已无从辨认,那杂草丛生,蛛网悬挂的光景,只在柳生记忆中依稀显示了一下。柳生解开负担,故伎重演,取出纸墨砚笔,写几张字,画几幅花卉,然后贴在墙上,卖于过往路人。一时间竟围上来很多人。虽说瞧的多,买的少,可也不外半晌功夫,那些字画也就全被买去,柳生得了几吊钱后称心满意,放入负担,徐行离去。

不知不觉,柳生来到那曾是深宅大院,后又是断井颓垣处。走到近旁,柳生不觉大吃一惊。断井颓垣已无处可寻,一片空地也无踪迹。展示在面前的是一座气派异常的深宅大院。

柳生看得目瞪口呆,疑心此景不外是虚幻的展现。然而凝望好久,面前的深宅大院并未消去,却是越发其实起来。只见墨红大门紧闭,里面飞檐堆叠,鸟来鸟往,树木虽不是参天,可也有些粗壮。再看门前两座石狮,均是凶恶的容貌。柳生走将过去,伸手触摸了一下石狮,觉得冰冷并且坚硬。柳生才敢确定面前的景物其实不虚幻。

他沿着院墙之外的长道渐渐行走过去。行不多远,便见到偏门。偏门也是紧闭,却听得一些院内的嬉闹之声。柳生站立一会,又走动起来。

不久来到后门外,后门敞着,与十多年前一般敞着,只是不见家人走出。柳生从后门进得后花园。只见水阁凉亭,楼台小榭,假山石屏,甚是精致。中间两口池塘,均一半被荷叶所遮,两池相连处有一拱小桥。桥上是一凉亭,池旁也有一凉亭,两侧是两棵极大的枫树。后花园的安插与十多年前稍有差别,然而枫树却恰是十多年前所见的枫树。枫树几经灾难,却是容貌如故。再看凉亭,亭内置瓷墩四个,有石屏立于后。屏后是翠竹数百杆,翠竹后面是墨红的栏杆,栏杆后面花卉无数。有盛开的桃花、杏花、梨花,有未曾盛开的海棠、兰、菊花。

柳生行住脚步,昂首仰视,竟然又见绣楼,再环顾摆布,竟然与他初次赴京一模一样。绣楼窗户四敞,风从那边吹来,穿楼而过,来到柳生跟前。柳生嗅得一阵阵袭人的香气,不由飘飘然起来,沉浸到与蜜斯绣楼相会的美景中去。全然不觉那是往事,似乎正在停止之中。

柳生觉得蜜斯的吟哦之声就将飘拂而来。那么想着,公然听得那奇奥的声音从窗口飘飘而出。又四散开去,然后如细雨一般纷繁扬扬下降下来。那声音点点滴滴如珠玑落盘,细细长长如水流潺潺。认真分辩,才听出并不是吟哦之声,而是瑶琴之音。然而那瑶琴之音竟与蜜斯的吟哦之声毫无二致。柳生凝思细听,不知不觉汇入进去。十多年间的盘曲已经化为烟尘消去,柳生再度伫立绣楼之下,似乎是初次履历那良辰美景。固然他依稀揣度出接下去所要呈现的情形,可那并未将他唤醒,他已将昔日与今的履历合二为一。

柳生思量着丫环该在窗口呈现时,一个丫环容貌的女子公然呈现在窗口,她瞋目圆睁,说道:

"快些离去。"

柳生不由微微一笑,面前的情景恰是意料之中。丫环嚷了一声后,也就分开了窗口。柳生晓得半晌后,她将再次瞋目圆睁地呈现在窗口。

瑶琴之音并未断去,故而蜜斯的吟哦之声仍在继续。那声音时而悠扬,时而迟缓。蜜斯莫非正被相思所累?

丫环又来到窗口:

"还不离去?"

柳生仍是微微一笑,柳生的笑容使丫环不敢在窗前久立。

丫环离去后,瑶琴之音戛然而行。然后柳生听得绣楼里走动的声响,重一点的声响该是丫环的,而轻一点的必是蜜斯在走动。

柳生觉得暮色起头繁重起来,也许半晌功夫黑夜就将笼盖下来,雨也未来到。雨一旦沙沙来到,楼上的窗户就会封闭,烛光将透过窗纸漏出几点丝来,在一片风雨之中,那窗户会从头开启,蜜斯将和丫环双双呈现在窗口。然后有一根绳子扭动而下,于是柳生攀绳而上,在绣楼里与蜜斯相会。蜜斯朝外屋走去时像一条白色的鱼儿一般妩媚。不久之后,蜜斯又来到柳生身旁,俩人执手相看,千言万语却化为一片无声无息。后来柳生又攀绳而下,离去绣楼,踏上大道。数月后柳生落榜归来,再来此处,却又是一片段井颓垣。

断井颓垣的突然呈现,使柳生一阵惊慌。恰是此刻,绣楼上一盆凉水朝柳生劈脸盖脑而来,柳生才蓦然惊醒。环顾四周,阳光亮媚,方知适才的情景只是白天一梦。而那一盆凉水非常实在,柳生满身滴水,再看绣楼窗口,并没有人影,却听得里面窃窃私笑声。少顷,那丫环来到窗口,怒喝:

"再不离去,可要去唤人来了。"

适才的美景化成一股白烟消去,柳生不由难过起来。绣楼照旧,可蜜斯易人。他感喟一声转身离去。走到院外,再度环顾那深宅大院,才知此非昔日的深宅大院。行走间,柳生从负担里取出当初蜜斯临别所赠的一缕黑发,认真打量,蜜斯生前的许多益处便记忆犹新。柳生不觉泪流而下。

柳生出城以后,又行走了数日。那一日来到了埋葬蜜斯的河边。

且看河边的景致,郁郁葱葱,中间有五彩的小花摇曳。河面上有无数柳丝碧绿的影子在颠簸。数年光阴一晃就过,昔日的荒凉也转瞬即逝。

柳生伫立河边。水中映出一张衰老的脸来,鹤发也已明晰可见。繁荣的气象一旦衰落,尚能复原,而少年青春已经一去不返。往昔曾闪灼过的良辰美景也将一去不返。现在再度回想,只是好景不常。

柳生环顾四周,见有十数座坟冢,均在不久前盖上过新土,坟前纸灰尚在,留下清明祭扫的陈迹。然而哪座才是蜜斯的坟冢?柳生徐行走去,细心察看,却是无法辨认。可是走不多远,一座荒坟呈现。那荒坟即将平去,只是微微有些隆起,才算没被杂草泽花吞没。坟前没有纸灰。柳生一见此坟,胸中蓦然升起一股难言之情,那无人祭扫的荒坟,必是蜜斯安身之处。

一旦认出蜜斯的坟冢,蜜斯的音容笑脸也就逃脱遥远的记忆,来到柳生近旁,在河水里渐渐升起,非常传神。待柳生再定睛旁观,却看到一条白色的鱼儿,鱼儿向深处游去,随即消逝。

柳生蹲下身去,一根一根拔去笼盖蜜斯坟冢的杂草和野花。尔后又用手将道旁的一些新土洒在坟上。柳生不断干到幕色降临,始才住手。再看那坟,已经高高隆起。柳生又将河水点点滴滴地洒在坟上,每一滴水下去,坟上便会扬起悄悄的尘土。

看看天色已黑,柳生游移起来,是在此露宿,仍是启程赶路。思忖好久,才打定主意在此宿下一宵,待明日天亮再走。想到此生只与蜜斯渐渐见了两面,现在再渐渐离去,柳生有些不忍。故而留下陪蜜斯一宵,也算尽了相爱的情分。

夜晚非常安好,只听到风吹树叶的微微声响,那声响犹如雨沙沙而来。又听到河水潺潺活动,似瑶琴之音,又似吟哦之声。如斯两种声音订交而来,使柳生重度昔日蜜斯绣楼下的美好工夫。柳生坐在蜜斯坟旁,恍惚听得坟内有轻细的动静,那声响似乎是蜜斯在绣楼里走动一般。

柳生一夜未合眼,迷含混糊坠入与蜜斯重逢的种种虚设之中。曲到东方欲晓,柳生始才回过魂来。虽是一夜的虚幻,可柳生非常迷恋。那虚幻若能伴其一生,倒也是一桩非常完竣的功德。

半晌,天已大亮。柳生觉得该上路了。他环顾四周,芳草青青,绿柳长垂。又看了看蜜斯的坟冢,旭日的光辉使其闪闪发亮。蜜斯安身在此,倒也过得去,只是有些孤寂。想罢,柳生踏上了黄色大道。

柳生行走在黄色大道上,全然不见四野姹紫嫣红莺歌燕舞的欢畅景致,只见大道在远处消逝得很苍茫。柳生走不多远,不由自问:此去将是何处?

若重操看守墓地的旧业,柳生其实不肯。守候的尽是些别人的坟冢,却萧瑟了父母和蜜斯。而另寻差使,也无意义。

那么想着,柳生不觉行步不前。思量了好久,末于决定返回蜜斯身旁。想父母能相伴安息,唯蜜斯鳏寡孤独,不如守候着蜜斯了却残生,总比为别人守坟强了许多。

柳生从头回到蜜斯坟旁。主意必然,柳生心中觉得非常踏实。于是他折了树枝,在道旁盖了一间小屋。见不远处有些人家,柳生又过去买了一口锅来,筹算煮些茶水卖与过往路人,也好维持生计。

待一切均已摆设停当,那一日的暮色起头降临。柳生也已非常疲惫,便喝了几口河水,又吃了一张薄饼。然后在水旁草丛里坐落,看着河水若何活动。

垂垂地,一轮寒月悬空而起。月光洒在河里,河水闪闪灼烁。就是河旁柳树和青草也呈现一片闪灼。那情形使柳生不堪惊讶。月光之下竟然会有如斯的奇景。

那时柳生突然闻得阵阵异香,异香似乎为风所带来,并且从柳生死后而来。柳生回首望去,惊愕不已。那道旁的小屋里竟有烛光在闪灼。柳生不由站立起来,朝小屋走去。行至门前,见里面有一女子,正席地而坐,在灯下读书。女子身旁是柳生的负担,已被解开。书大要就是从里面取出的。

女子抬起头来。见柳生伫立门前,慌忙站起道:

"令郎回来了。"

柳生定睛不雅瞧,不由目瞪口呆。屋中女子并不是旁人,恰是蜜斯惠。蜜斯亭亭玉立,一身白色的罗裙拖地。那罗裙的白色又非一般的白色,恰似月光一般。蜜斯身着罗裙,倒不如说身穿月光。

见柳生目瞪口呆,蜜斯微微一笑,那笑如微波荡漾一般。

蜜斯说:

"令郎还不进来?"

柳生那才进得门去,可仍然目瞪口呆。

蜜斯便说:

"小女来得突然,令郎不要见怪。"

柳生再看蜜斯,见蜜斯云鬓挺拔,面若桃花,眼含秋水,樱桃小口微微开启,柳生不觉心驰憧憬。可他仍满腹怀疑,不由问:

"你是人?是鬼?"

一听此话,蜜斯双眼泪光闪灼,她说:

"令郎此言差矣。"

柳生细细打量蜜斯,确是实其实在伫立在面前,丝毫不差。蜜斯左手还拿着一缕发丝,恰是十多年前蜜斯临别所赠的信物。想必是适才从负担之中找出的。

见柳生凝望手中的发丝,蜜斯说:

"还认为你早把它丢弃,不意你不断收藏。"

说罢,蜜斯泪如雨下。

那情形使柳生胸中海浪翻腾,不由走上前往,捏住蜜斯握着发丝的手。那手非常冰冷。两人执手相看,泪眼矇卑。

蜜斯长袖一挥,烛光立即熄灭。蜜斯顺势倒入柳生怀中。

柳生觉得她的躯体非常阴冷,那躯体哆嗦不已。柳生听到蜜斯的抽泣声。声音断断续续,诉说柳生离去后整天伫立窗前眺望的往事。

柳生此刻自我陶醉,回到了十多年前的美妙光阴。接着两人跌倒在地。

后来柳生沉沉睡去。待他醒来,天已大亮。再看身旁,已无蜜斯踪影。然而干草铺成的地铺上,却留下蜜斯睡过凹下去的陈迹,那陈迹还在散发着阵阵异香。柳生拾起几根发丝,发丝轻柔地弯曲着。接着又拾起蜜斯昔日所赠的那一缕头发,将它们放在一路。几乎一样,只是蜜斯昨夜留下的那几根发丝隐约有些荧荧绿光。

柳生来到屋外,见河流在晨曦里显得通红一条,两旁的树木青草也有着斑斑红点。柳生来到蜜斯坟冢旁,坟上的新土有些湿润,夜露尚未完全散去。细细打量坟冢,全无一点马脚。柳生心里甚奇,回想昨夜情形,一丝一毫均非常实在,无半点虚幻。况且适才初醒之时,也见蜜斯昨夜遗留的陈迹。

柳生在坟旁坐下,伸手抓一把坟土,觉得非常暖和。蜜斯就安睡在此?柳生有些疑惑。莫非蜜斯早已弃坟而去,生还到世上来了。那么思量着,柳生疑心眼下只是一座空坟。

柳生在坟旁危坐好久,越想昨夜情形越觉察得面前是空坟一座。末于忍受不住,欲翻开坟冢看个事实。于是便用双手刨开土壤。土壤被层层刨去。接近了蜜斯。柳生见往昔粉饰蜜斯的树枝早已腐朽,在手中如烂泥一般。而为蜜斯遮挡赤裸之躯的布衫也化为土壤。柳生悄悄拨开它们,蜜斯赤裸地显露出来。蜜斯双目紧闭,容颜楚楚动听。蜜斯已长出新肉,故通身是淡淡的粉红。即使那条四分五裂的腿,也已完好无缺,而胸口的刀伤已无处可寻。蜜斯虽躺在坟冢之中,可头发非常整齐,恍若刚刚梳理过一般。那头发隐约有丝绿光。

柳生嗅得阵阵异香。

面前的情景使柳生心中响起清泉流淌的声响。他晓得蜜斯不久将生还人世,因而当他再打量蜜斯时,似乎她正安睡,似乎未曾有过数年前沉溺堕落为菜人的往事。蜜斯不外是在安睡,不久就将醒来。柳生打量很久,才将土悄悄盖上。然后仍然坐在坟旁,似乎生怕蜜斯离坟远去,柳生一步也不敢分开。他在坟前回忆了与蜜斯初次绣楼相见的美好情形,又虚设了与蜜斯重逢后的种种美景。柳生沉浸在一片虚无缥缈之中,不闻身旁有潺潺水声,不见道上有行走路人。世上一切都在烟消云散,唯蜜斯飘飘而来。

柳生那么坐着,全然不觉光阴流逝。就是暮色重重盖将下来,他也一无所知。寒月升空,幽幽月光无声无息洒下来。

四周呈现一片悄悄闪灼。夜风拂拂而来,又潮又凉。柳生仍是未能察觉天黑情景,只是一味在虚设之中与蜜斯执手相看。

恍惚间,柳生嗅得阵阵异香,异香使柳生蓦然惊醒。环顾四周,才知天已大黑。再看道旁的小屋,屋内有烛光闪灼,烛光在月夜里飘忽不定。柳生欣喜交加,赶紧站起往小屋奔去。然而进了小屋却其实不见蜜斯挑灯夜读。正在疑惑,柳生闻得死后有声响,转回身来,见蜜斯伫立在门前。蜜斯仍然是昨夜的容貌,身穿月光,满身闪灼不行。只是蜜斯的神采差别昨夜,那神采非常悲戚。

蜜斯见柳生转过身来,便道:

"小女原来生还,只因被令郎发现,此事不成了。"

说罢,蜜斯垂泪而别。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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