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之河·小巷

6天前 (02-13 02:09)阅读1回复0
yk
yk
  • 管理员
  • 注册排名3
  • 经验值130210
  • 级别管理员
  • 主题26042
  • 回复0
楼主

《词语之河.小巷》

  黄孝阳

  小巷躲在一大片老房子里,被高高的墙壁挤成窄窄的一小撮,两个胖一点的人相遇,此中一个得敛声屏气收起肚皮。小路静静静,是的,静静静。幽深与寥寂其实不足以归纳综合它。那两个词语有点冷,能悲伤肺。惟有静,平静的静,才更接近它的气量。时间如水里的泥沙在那里迟缓沉淀。不要说小路外面那些喧哗声响,连阳光也只能浮在上空,泛出白色的泡沫。小路长长短短,曲是曲曲,交织纵横,外形与房檐挂起的蛛网一样。那个比方让我常呈现一种不成言说的幻觉,构建起小路的房子似乎是一只只的蜘蛛,大大小小,颜色是黑的,偶尔有几只青色的。它们葡伏在大地上,用一种缄默的体例吮吸土壤深处的甜液。

  许多小路的名字与传说联络在一路。十分好听的故事。好比孩儿巷。一位孩子要病死了。父亲十分悲伤,向神祈求愿以本身的生命交换。父亲夜里梦见一个金盔金甲的人,说,只要在七天内,亲手扎出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孩儿玩具,并送给人们,孩子会痊愈。父亲起头脱手造造,在七日七夜里,完成了那个几乎不成能完成的事。篾条从他的指缝里淌过,像河流一样。一个个福态可掬的孩儿玩具呈现在人们手中。孩子得救了。父亲所栖身的那条小路从此改名喊孩儿巷。

  孩儿巷有一幢维多利亚式建筑风气的房子。房顶呈三角形,女墙笔挺向上。大半个身躯在一棵古银杏树枝丫的覆盖下。树皮深褐皲裂。我曾在树干上找到一枚快要锈成粉末的钉子。银杏叶似乎鹅掌,炎天碧绿,秋天金黄。摘下它们,夹在书本里,是很好的书签,看书时心血来潮了,还能够把眉批写在叶子上,或再在叶子上画上一个美人图。我常往那里,并不是仅仅是想得到那些诱人的银杏叶,而是往看一些肩膀挎着布袋子的人。他们来自四面八方,有人还操着我所不懂的方言,固然是很通俗的脸蛋,上面有良多怠倦与尘土,但眼神平和平静。他们互相问好,进了屋,从布袋里取出经书,起头唱歌,唱得十分好听。他们是主的信徒。

  牧师是一个老汉子。传闻曾经是文革期间的风云人物。只要一条手臂。戴着一副珐琅眼镜。镜框很大,鼻子却小,尖尖的一丁点。每有信徒进屋,老汉子定迎出门外。当孩子们在他们诵经时趴在墙头往里面张看时,他也不出来驱逐,镜片底下的目光是那样温和。

  孩儿巷南边是花巷。几十年前,它是操皮肉生活生计的女人们的聚集处。每日过了午时,茶壶拆下宽大的门板,往靠壁的山君灶里添水。灶上搁几把紫铜大茶壶。水气飘摇而上。二楼辛勤了一夜的女人们,披垂头发,趿上鞋,懒懒散散地靠在木板阳台飘出的栏杆上,或对镜打扮涂脂抹粉,或嗑几粒昨夜剩下的葵花籽儿,也互相间闲聊几句。间或往隔邻卖煎饼的摊位上,买来一块烤得焦黄的饼,捧在手上小心地吹,细细地咬着,眉宇间有淡淡的笑。

  如今那些描眉扑粉的女孩儿往了福民巷。离花巷其实不远,靠街,到了夜晚亮起一排红灯。长长的一条小路,几乎满是洗发店,零散有几家杂货店,音像店、生果店、小饭馆杂在中间。洗发店都没有店名,玻璃门后坐着一位或两位嗑瓜子的穿白色高统鞋的女孩。见人路过,就殷勤地招手,店门口便走来汉子,粗矮胖瘦自是差别,所穿服饰也各别,有干部容貌的,有西拆革履的,也有民工妆扮的。干部容貌的,必然是一小我,边走边四下张看,神气隆重严重,很像抗日片子里要越过封锁线的人,看着是往旁边的音像店走往,一拐,进了洗头店;西拆革履的,多为一个,偶尔二个结随同行,但不会超越两个,一边走一边松开颈间领带,偶尔停下,在路边的生果摊买上几个桔子。惟有民工容貌的,人最多,成群结队,搂肩搭腰,边走边笑,露出焦黄的牙齿,似乎是往参与节日的宴会,曲冲那只不竭扭捏的手而往。只是,他们来的次数十分少。

  帮衬发廊的客人形形色色,八门五花。希罕的是,老头来的最多,瘪了嘴的,年逾花甲的,以车代步的,脑满肠肥的、气宇非凡的,鼻子上架眼镜的、神气猥亵的,以至还有衣衫破烂与乞丐差不多的。那些人进往后就消逝了,并未因为身份差别而得到区别看待。

  洗头店的存在似乎其实不影响坐在其他店展前三三两两地闲唠嗑话的人。他们以至懒得昂首往看那些进出店门的汉子。

  花巷没有洗头店,有一家小旅店,绕过一间臭气冲天的公厕,能看见它。旅店老板是一个瘦猴似的中年汉子。成天趴在暗黑色的柜台里,懒懒洋洋地接过钱,懒懒洋洋地递上钥匙。死后是一个玻璃框。左上角写着“开张志庆”,右下角写着牛根生贺。画面是迎客松。太阳在松树的枝干上。单间一晚十块钱,若是通展,只需三块钱。在那里进出的都是一些面目可疑的人,跑船埠卖假虎骨的,来自浙江推销不干胶贴的,戴圆顶白帽新疆的葡萄小贩,以及一些描述鄙陋的须眉,一些靠身体谋生姿色无能的女子。女子的年纪要比花巷洗头店里的女孩大,收费也廉价很多。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屋,男的递上钱,接过钥匙,缄默地拐上柜台边的楼梯。女碎着步子,跟在后面。

  在阴暗流湿的走廊尽头,是他们的房间。房间里有张单人床,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十分破的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旋钮掉了。得用手扳动那根铁钉大小的调频。影像隐约绰绰,屏幕被嘶嘶响的雪花点笼盖。电视机的旁边是热瓶。热瓶里一般没有水。要饮,得下楼问瘦猴老板讨。

  小旅店后面是不祥巷,立着王氏家族的祠堂。据说天水一朝,整条不祥巷都是一位王氏家族所有。那时,家族晨呈现一位位列三公的朝廷宰相,立德犯罪立言。城市遍地,包罗最富贵的红旗大道上,都能见到他的翰墨、画像与雕塑,三绺长须,面目严肃。他写下的绝妙好推让一代代的人传诵至今。

  祠堂已经萧条,依稀能看见昔日堂屋、工具厢舍、正殿的陈迹,穿斗式木构架、木石混合的檐柱,以及八字墙上细腻的砖雕。上面有烟熏火燎的伤痕。几年前的一场大火让在那里栖居的人们四散而往。他们多半不姓王。岁月早已让王氏族人悄悄泯矣。祠堂门口青石阶上展着碎石、枯草以及小孩子的粪便,还有两株龙柏,皆水桶般粗细,针叶密密地生,并以某种姿势朝一个标的目的扭曲。树干斜斜向上。

  那里曾是王氏族人祭奠祖先的处所。他们在那里点燃香火,在诸多牌位前跪下,热诚地送上酒肴,祈求祖先保佑。因为那种配合的祭奠,活着的人与死往的人在心灵上得到沟通,也因为此互相亲近认同。他们在那里宣读宗规祖训,施行族规家法。族约宗规的内容遍及于生活的方方面面,要忠君、要孝亲、要祭祖、要禁赌、要禁邪、要俭省、要敦睦宗族、要符合礼教,不得奸淫诲盗,不得杀人放火。如有冒犯者,或罚银或拷打或处死。

  那些内容被刻石立碑于祠堂内。石碑已难觅踪迹。

  鸟在不远处的屋脊上对着天空喊。屋脊下的瓦片一张张叠着,前一张瓦叠着上一张瓦,又被后一张瓦笼盖。它们互相拥挤,挤成一片黑色的河流。檐角在飞。天空实美。小路里有氤氲气息。

  从佑民巷口走来双手束在袖筒的中年汉子,穿戴布鞋,在吱呀吱呀地小声哼,鼻子、嘴还有眉头蹙成离奇的一小团,头还左摆布右地打着拍子——

  在青呀青的秧苗蓝呀蓝的天,情妹妹站在阿谁秧田边。美呀美的身材笑呀笑的脸,情妹妹长得阿谁赛天仙。巧呀巧的双手拔呀拔的秧,情妹妹像在阿谁裁衣裳。甜呀甜的小嘴轻呀轻的唱,妹妹拔秧阿谁可想郎……

  曲调不长,仅两节。汉子频频吟唱,固然嗓音其实令人不敢捧场,容貌其实风趣,但曲调自有的旋律也是那么伸展斑斓,是如许轻柔异样。

  佑民巷的出口在人民大道。有一幢三层老式西洋小楼,颇有几分崎岖潦倒贵族的气息。墙体敷砂石泥浆,门由青石砌出,宽仅供一人通行,顶部微拱,屋顶尖斜,有山君窗,朝向街道的一面有圆弧形的阳台。阳台下方的人行街道上是一排卖花花绿绿劣量廉价商品的摊位。穿汗衫褂子的老妇人摇动蒲扇,守候着身边的塑料盘、挈板、电池、文胸,内裤、发夹、丝袜,任时间带着她们苍桑的容颜飞卷而往。缺掉门牙瘪了嘴的白叟家能扳动手指为你讲小楼里的故事。那仍是在解放前,一个外国商人建起那幢房子,并娶了一妻三妾。最小的妾杀死了她的汉子,被其时的民国政府判了死刑。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不敢说倾国,倾城是有的。有国民党大员贪她貌美,说她若肯为妾,饶她一条人命。那女孩也实执拗,不愿,实是可惜了。小楼如今是邮局。四周的人们通过它与远方成立起种种关系。因为四周有许多不识字的白叟,代人写信也成了一高足意。摊位收在邮局门口的石阶下。是一张小方桌。阿谁各人喊他王师傅的白叟的字写得实好,钢笔字秀丽笔直,字字珠玑。毛笔字疏秀淹润,好像活物。生意油腻时,王师傅还会在小方桌上展上报纸,悬腕运笔,气定神闲,岚气生出。王师傅的家在佑民巷里,日子过得其实不好,老伴过世得早,唯一的儿子也因为偷盗在蹲班房。那是一个精眉大眼的小伙子。小时候,是王师傅的心肝宝物;大了,是他的费事与耻辱。

  佑民巷青得发黑,墙上缀满班驳暗绿色的苔藓,可能是房子比别处矮的原因,瓦粉饰着房子。草又粉饰着瓦。四处有潲水、粪便散发出来的臭味。仍是清晨,各家门口坐着很多摇动蒲扇的丁壮须眉,脸色木讷。他们多半是第三机械厂的工人。工场效益欠好,班要轮流着上。他们中的许多人靠以麻未来打发时间,比及日头升起,肚子里灌下一碗热稀粥,便会唤三饮四在某户人家的堂屋里搭起台子。固然打得小,二角钱一个子,有输有赢,积少成多下来,也会攒起一笔不小的数字。有汉子跑到巷口摆摊的老母亲那伸手要钱。母亲身然不给。汉子一脚踢翻摊位骂骂咧咧走远了。母亲蹲在地上抹着眼泪把那些不值钱的小商品摆回原处。还有的汉子昼伏夜出。倒并不是说是往做贼。食过晚饭,他们骑上永久牌载重自行车——昔时,他们就骑着那车把老婆光景地接进新房。他们的老婆坐在波动的自行车后座上,翻开坤包,掏出眉笔、粉饼盒、口红。有时,车轮胎赶上石头,口红涂歪了,她们破口大骂起来,汉子一言不发,把腰弯得更低。他们要载着同样下了岗的老婆往城市另一头,那里有许多与福民巷一样的小路。那些亮红灯的处所是他们老婆工做的处所。他们把老婆送进发廊,本身在旁边小路的暗处靠着墙壁蹲下,蹲成一排,嘴里叨着烟,时不时聚成几堆人,就着路灯打起纸牌。他们在等着接妻子下班。没法子,有一些小瘪三爱夺那些做蜜斯的女人的钱。一个女人因为不愿撒手,成果被人砍断了手。

  房子逶逦起伏。在深深浅浅的小巷里深深浅浅地走。走过灰褐色的墙,走过黑黑亮亮的门,走过映得见人影的长条青石,走过天井里挑出的几朵红花与斜斜横出的一枝碧绿,走过打包、斗拐、甩万岁、吃饭粒逗蚂蚁的孩子,走过撅起屁股用一根长铁钉玩三面红旗打到台湾游戏的儿童,走过穿开裆裤手捏住小鸡鸡对着他人家大门撒尿的小男孩,走过坐在门槛上丢沙包眉目嫣然的小女孩,来到井水巷。

  井水巷是旧书市场。大一点的老板坐在门口的藤椅子上,面前摆着一张桌,桌子上放一把磨得锃亮的黑木算盘,还有几本样书。老板不紧不慢地呷茶,一只手划拉澄亮发光的算盘珠子,也不看人,看对面房子上那一小片在黑瓦上挪动的阳光,脸上显露出很温馨的神气。书在背后堆着,堆到天花板上,只容许人侧身进往。客人来了,老板拉开抽屉,甩过往一根烟,最最少是红塔山,那时要十四元一包。客人接了烟,夹在指间,笑笑,也不进门,随手翻动样书就说,一样拿五十本。又问,到了啥好货?老板一笑,弹弹手指甲,抠往指甲缝里的污垢,又呷口茶,往里面招手,喊了个名字。屋里飘出一个眉清目秀的女人,也不说话,拍拍衣襟,往小路深处行,客人跟上往,一前一后。

  小一点的老板蹲在门口的书摊后,叼着云南出产的阿诗玛烟,与路人招唤,热情得紧,一问价,皆要四五折,更便宜的也得三折。有时,一本标价二元钱发了黄的旧书,好比《戏曲四种》,竟然喊十五元,也有人买。实希罕。那时,我还小,常蹲在书摊前,煞有介事地四处翻动。看摊的小老板看熟了我那张脸,不耐烦地喊,不买别翻。只好起身,嘴里嘀咕,啥玩意嘛。

  不外井水巷的书确实多,如今想想,大致是盗版书,上面错字连篇,可我也看得津津有味。很羞愧地说,那些被政府部分严厉冲击的盗版书是我的启蒙教师。

  井水巷有一个摆地摊卖过时旧杂志的中年汉子,鬓发花白,有顾客蹲下翻书,也不招唤,目光黯然。他少有与人扳谈,包罗同业的老板们。据说,汉子曾是资产上百万的大老板,被一场大火烧掉了他曾拥有过的所有荣耀,还有妻儿。

  在井水巷口有一位卖饮料的脚有残疾的老妇人。天天凌晨,老妇人坐在儿子的板车上赶来此处,不断到晚上十点钟摆布,才由儿子挈着板车接回往。午晚两餐,阿谁面目忧伤的儿子会骑车用保温瓶带来饭菜。我不断希罕老妇人怎么上茅厕。莫非她不需要心理排泄吗?也许她已经习惯。与老妇人做邻人的是两个嘴角溃烂、手掌皴裂的新疆人,碳火把他们的脸蛋熏烤得黝黑。他们卖的烤羊肉串十分好食。羊肉的油脂在炭火里熔化,冒出火星子,香味漫开。穿戴时髦的女人在摊位边三三两两站着,用牙齿准确地撕下串在竹签上的肉,嘴上抹的口红竟然无缺无损,让人叹服。井水巷相关于那边的几条小路要富贵一点,也要吵闹一点。须发皆白的卖菜白叟骑在三轮车上挈长腔调喊,自家种的黄瓜,一毛钱一斤,顶上还戴着花呀。

  卖唱的盲人,边吹口琴,边用脚踩木板,木板上的连线拉动一个机关,敲响了铃铛。盲人吹的最多的曲子是《小小少年》,还有“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一个毛泽东”。

  巷口还有一个熊猫外型的垃圾筒。筒下常堆着散发恶臭的垃圾。一个头发高挽面庞高古的乞丐常熟睡在那里,在那些声音里打着鼾,时间也不克不及轰动他。

  过井水巷,往南是凤尾巷。里面有几家录像厅。来看录像的人多半是四周乡镇来的农夫。也有逃学的学生与穿圆领汗衫或旧西拆但把袖子高高挽起的罗汉们。门票是二角一张,若掏一元钱,能够在里面呆一成天。偶尔会打起架。一般是罗汉们七手八脚从录像厅里揪出一个乡间人,各人再轮流扇阿谁不利鬼的嘴巴,不断扇到那人跪地上喊爷爷。有的乡间人很强悍,等罗汉打软手,跑出小路,跑到陌头卖甜蔗的老太婆那夺过一把削皮刀,再杀回来,抡圆了,朝正在兴奋扳谈的罗汉们兜头砍往,就砍出血。罗汉们逃,乡间人逃,逃到桥头,桥那边已闻声唤喊,涌来密密麻麻的人流。罗汉们有了胆气,也夺来刀,回身与乡间人对砍,在马路上砍出一行行血印子。

  录像厅因为那事关停半月之久。半个月后,那勾人心魄的兄弟情深照样上演。那时的我因而对录像厅愈加猎奇——据说里面不只有英雄不死的种种传奇,还有不穿衣服的女人。上学路上,特意绕了一个大弯,到凤尾巷,趴在门缝里看,一种稠浊着烟草、狐臭、脚丫子的恶臭味从门缝里渗出,熏得眼睛都睁不开。黑乎乎的人头乌鸦一般。在那些人头的前面,立着一个高峻的木架,架上搁有一台二十一英寸的彩电。屏幕上的人在打生打死,从地上打到房上,从房上打到天上,又从天上打到河里,打得天崩地裂。我看进了迷。屏幕上正在放《射雕英雄传》,翁美玲实好标致。我咽下口水。几分钟后,门边伸出一只烫有烟疤的手,一把拎住我的衣领,声音消沉,买票进往看。吓得我赶紧撒腿跑。

  跑出凤尾巷,进了金枝巷。黑瓦灰墙隔出让一个个让人们转瞬逝往的空间。金枝巷口有一个小人书摊。那是一种很便于挪动位置的书摊,是一个翻开的木箱子,箱底与箱高档高。木条钉层,两端用橡皮筋固定,每层能够搁十几本小人书,一分钱一本,先看书后给钱。摆摊的老者靠着墙壁任明暗两种光线穿透身体。岁月把一种接近于死寂的光线刻进他的骨头。他目光安祥,双手穿插束在袖里,身子蜷缩,腿边搁着一根油光澄亮的竹棍。竹棍用来把翻乱的小人书挑回原处,也用来驱逐蹲在一边想不花钱看书的孩子。白叟脸上有酱色的瘢痕与褐色的沟壑。几个孩子围在摊位前一点点挪动屁股,眼珠子是曲的。

  白叟死后缝衣店的台板上摆放着盒式灌音机,里面传出邓丽君缠绵的歌声,《路边的野花不要摘》。店老板的女儿蹲在门边,脸蛋嫩白,眼眸滴水。那是一个不幸的女孩。幸运的是,此时的她还不晓得在时间深处等待她的命运。在她十六岁的那年,她将接过金枝巷为民首饰店一个大她二十七岁老汉子手中的水晶发夹,整小我生被那枚几块钱的夹子改动。她在念课文,念错了,她把李白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念成“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钱”。那可实逗。她是有意的吧。

  一个中年汉子在女孩的旁边爆米花。锅是一个大肚子的铁罐,被炭烧得暗红。汉子拉动风箱,目不转睛,嘴里还唤噜唤噜响。

  汉子头上戴着一顶与罐体一样黑的小帽,容貌蛮离奇。在我的记事里,汉子不断呆在那里。几岁大的时候,我常蹲在旁边听汉子讲故事。讲天上的仙人。讲中国是一只大公鸡。讲所有的水都往东流进大海。讲当有人修道成仙时天上会呈现彩虹。也讲苏联的赫鲁晓夫。

  晓得赫鲁晓夫为什么是大麻子吗?昔时赫鲁晓夫拜候中国,看见爆米花机,很食惊,问 那是什么?为什么一点点米会酿成一大堆粮食? 笑而不语。赫鲁晓夫很生气,怪不得 不听老迈哥的话了。本来是有粮食膨胀机撑腰。赫鲁晓夫偷了一台回国,亲身做试验,把土豆放罐里,心想,米能够膨胀那么大,那土豆更能够膨胀出一个共产主义。成果,“嘭”,机器爆炸了……

  我每次听到那里总笑得肚子疼。可不晓得为什么,也不晓得是从哪天起头,汉子不再说故事了,变得单调乏味,面目可憎。天天只晓得动弹痛处,把铁罐移至麻袋,然后把铁棍插上罐盖,用力一撬。空气里炸出一团团甜津津的香味。

  过了金枝巷,就是东门巷。那里有一间群众浴室。来洗澡的人其实不多。小时候,我老被母亲掐住脖子拽进浴室。母亲手指上有良多茧子,与她手掌里那块硫璜皂一样坚硬。母亲匆忙地用皂擦拭我的身体,舀出滚烫的水往我身上浇,浇到皮肤通红。我想喊。不敢喊。我也不是没喊过,喊得越凶,母亲越不耐烦,手上的劲就越大,似乎我是要擦洗的厨柜桌椅。浴室里水汽氤氲。一块块白色的肉是锅里煮的芋头,咕嘟咕嘟地冒热气。我试图捂住下身。母亲不由分说地拨开我的手,恶狠狠地用铁钩一般的手指在那往返刷洗抠弄。

  后来,我大了,再也没进过那间浴室。我厌恶它。

  浴室旁边有一间剃头店。剃头师傅是酒糟鼻,额头长着两个紫黑色的疱子,容貌挺吓人,手里捏着一把剃须刀。寒冷的刀光如飘下的雪花,一片又一片,在客人脸上发出悉悉嗦嗦的声响。胡子不见了。像被施了魔法。

  剃头师傅手下不断,嘴里还在说话,说镇长的妻子在菜市场偷鹌鹑蛋,一角钱十八个的鹌鹑蛋那婆娘也好意思偷,她老公的脸被她丢没了。客人吱吱唔唔地应。

  另一个客人说,咋不偷哩?镇长妻子就不是人?赶明儿,还偷大汉子呢。客人们哄笑起来。剃头师傅又说,那卖蛋的小贩就不愿了,往扯那婆娘。那婆娘急了眼,耍起泼,手往小贩裆下一掏,哈哈,手里又多出两个蛋蛋了。

  客人们的笑声愈发大了,一个个前仰后翻,还有人拿手指在肚皮上挠,可能是因为笑得太凶猛,肠子也打起结。

  东门巷口有座桥,喊东门桥。是石拱桥。桥头有两块石碑,被人敲往了大半边,可依稀看到“邀信男善女,礼佛三年……”以及“匠人元宝应”几个汉字。我常在桥栏上坐,双手叉开,两条腿朝向水面。那种姿势有点求助紧急。但我喜好如许。影子呈现在水面上,跟着水波摇扭捏晃。桥洞里飘出垃圾,像桥洞吐逆出来的秽物。里面住过一个乞丐。那么冷的天,乞丐也把没穿鞋子的脚伸出桥洞。有人说,那人死了吧。那脚似乎有耳朵,立即动了,缩回往,隔不多时,又缓缓伸出。后来,下起雪,乞丐就不见了。那时,水面已结起冰。扔过往一块石头,石头会在冰面上滚很远。乞丐或许是撑着底下带轴承的小木板从冰面上溜走了。

  桥上有四个女孩儿。一个圆脸大眼睛。一个扎羊角辫。一个穿尖头布鞋。一个小脸尖瘦。

  女孩们在唱,“点滴油菜花,油菜姐姐会绣花,她绣的花像喇叭,滴滴答答回娘家。点滴油菜花,油菜姐姐会绣花,她绣的花像喇叭,滴滴答答回娘家。”

  那是雪粒一样的声音。细碎,清澈,犹带有女孩儿舌尖的一点甜甜。阿谁小脸尖瘦的女孩儿跳得更好,两条细细长长的腿在那么高的橡皮筋里上下摆动,手臂在身体两侧翩翩飞起,似乎一只同党发光的小鸟。

  像有一滴泉水突然滴进心里。

  世界在那一霎时停行活动,变得简单通明,晶莹纯净。

  小脸尖瘦的女孩儿的母亲是兽药厂的工人,家里有好多包拆纸盒。把纸盒子剪往边角,拆订好,是很好的草稿簿,能够在上面画算式题或者画美人头像。我捡到过女孩儿画过的一张美人图,线条挺细腻。我在美人儿的下颌添上几笔胡子,折成纸飞机,在桥上放飞,让它一头扎进幽幽河水。女孩儿的母亲仍是我们那里一小我人都怕的悍妇。她家丢了鸡,她母亲就拿着菜板与菜刀,盘腿坐在桥上,奋力剁着菜板,高声诅咒偷鸡的人,骂得太阳受不了月亮爬上来,骂声仍不见小上一个分贝。人人在背地里竖起大拇指。第二天凌晨,那只丧失的鸡神异地踱回鸡窝,各人认为她母亲要笑了。谁想她母亲还要骂,一边夸口母鸡的勇猛,一边痛骂偷鸡贼的小心谨慎。只同情阿谁檫木菜板被剁往一层。小脸尖瘦的女孩儿很凶,在学校里敢与男孩子打架,用伞尖差点捅瞎一个男孩儿的眼睛。还好,她爸爸是轻工局的股长。所以最初只付了一点医疗费了事。

  过了东门桥,是营上巷。墙很高,高得让人只能看见一线天,它们歪歪斜斜,互相推搡。墙壁裂缝里的草像啮牙咧嘴的兽,冷不丁咬住过路行人的衣袖,又或是顺着风势往人们脸上扑,惊出人一身冷汗。那里有很多过往有钱人的室第。屋脊上蹲着螭吻、海马、鸽子,拱梁上饰有鸟兽斑纹,一般是一进三堂,坐北朝南。因为有钱,大门的建造很讲究,没按正屋的中轴线开,稍偏东南,取坎宅巽门之意。大门两扇,上悬牌匾,匾上金字剥落,难以辨认,已不复昔时富贵气象。惟门上那对兽形展首虽已班驳仍有怒吼之势。进门堂,过耳房,是饰有花鸟人物浮雕的照壁。照壁后是一口庭院。昂首能够看到亮堂堂的天空。庭院四沿展有长条青石,被人踩出光滑的凹处。庭院里没有水,上年纪的妇人蹲在庭院边剥莴苣。四面环有配房,门窗上雕有莲、藕、石榴、游鱼、缠枝莲及福寿的图案。它们十分精致。悄悄触摸了一下,指尖会滚烫。

  小路很静,几乎觉得不到时间的流逝。路是一块块尺许见方的青石板嵌的,走在上边,心底幽凉。石板在脚下噼噼啦啪地响,也就不觉得天有多热。面前间或呈现一个披件褂子乳房松松软软裸在衣外逃打自家孩子的妇人。她们事实还穿了上衣。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妇人痛快赤膊上阵,一手拿蒲扇,另一只手叉住腰,两只松松瘪瘪灰白的乳房像两个棉布口袋从胸口垂落。

  不外,那些喊卖冰棍的十明年的孩子已经熟视无睹。他们提着敞口热瓶,瓶盖上覆着毛巾,肩膀上还挂着一个暗绿色的军用水壶。绿豆冰棍一毛钱一根,白冰冰棍五分钱一根。也有背木箱的用毛巾缠头的大人,卖的冰棍品种要多出一种二毛钱一根的奶油冰棍。

  他们趿着鞋底磨平的挈鞋,在九曲三弯的小路里走来走往,鞋底扑嗒嗒打在地上。走累了,在院子里挑出的树荫下喘口气,饮军用水壶里的水。树上有蝉。四处是蝉声。蝉声狂躁。孩子们的喊卖声,悠长清澈,略带有一点稚嫩,被蝉声一冲,有了阴平往进,唱歌似的。他们抹往额头的汗水,摇摇空了的水壶,舔舔嘴唇,摸摸热瓶盖,就近找了户开着门的人家。门槛上坐着一个脸皱得像核桃仁的白叟,口水滴在发亮的黑祅上。几只苍蝇在身上爬。孩子走过往,喊,阿爷,饮口水啊。白叟的眼仍是闭着的。孩子跳进厨房,灌满水壶,再把头放在水笼头下冲,冲得神清气爽,出了门,也没对白叟说谢谢,陆续扑嗒嗒地走。

  与营上巷穿插的烟袋巷比力宽,人也多,泥脏水湿。店展小门狭脸,一律敞开,货物摆到人行道上,大多都是一些做工粗拙的衣、褥、裤、袄及日用杂货。店内光线阴暗。小老板们跺着脚呵着气与客人讨价还价,偶尔翻起眼睛,那代价咋卖的?卖了我要呷西冬风。你往别处,往别处。

  买工具的顾客骂一声,嘴角噙有笑意,扔下工具陆续前行。

  担着剃头担子的剃头师傅在寡目睽睽下给客人修剪头发,神气专注。那剪发的老者嘴里哼着本地的一种摘茶剧,脚在地上打着拍子,悠然自得。补锅的教师傅瞟一眼妇人拿在手中的破锅破碗,报出权势巨子的不成变更的代价。神色乌黑的手饰匠用乙炔吹筒用把一小砣金子加工成一枚金戒子,目不转睛,动做让人目炫缭乱。羸弱的乞丐四肢裸露在外,身上笼盖着污布与疾病,哀哀哭诉。肩挑财神像走过的农夫、弄拉珠木盘诈钱的江湖骗子、脸白腰细穿着光鲜的女孩子、发髻盘起上面插一把银篦的妇人、被污浊的公函气息熏得未老先衰的小公事员、四肢举动粗大面庞黧黑的乡间人……整条小路不外五百米长,竟然能容下那么多人讨生活,想想也难以想象。

  那里的豆腐脑特殊好食,细嫩、柔嫩、香滑,上面撒着绿色的葱末与黄色的姜片,用勺子舀起,喂进嘴里,舌头都要在那甘旨里熔化了。

  到夜晚,店展收了门板。空地上收起一排大排档。灯光昏黄,人影幢幢。几块廉价的蓝色塑料膜搭在棚顶。风从巷口涌来,颠末熊熊炉火,再被一大锅热火朝天卤肉汤一熏,让人食指大动。系着油腻围裙的女老板正向顾客陪着笑脸——那位大哥,再挤挤行不?女人的声音固然粗拙沙哑,那一桌客人都笑呵呵挪开了屁股。女老板快手快脚利索地又收起一把折叠桌椅。客人们兴高摘烈地啃着猪蹄、牛筋、鸭舌头,额头冒汗。有的人把脚架在椅子上一边食一边抠脚丫子,有些人食着食着或是觉得某处痒,用那啃过食物抠过脚丫的手再在脸上乱抠一气。希罕的是他们劳累了一天,笑声却很爽朗,精神愈加兴旺。他们放纵地说着各类荤话,并有人不时做出各类热味的手势。

  晓得不?咱们市里的王副市长往孝山乡观察工做,晚上酒足饭饱后问,那里有啥娱乐?乡长也饮得井然有序,说,有灯打牌,停电就操X。副市长那是文雅的人,见乡长不克不及领略本身深入的指示精神起身想走。乡长打一个酒嗝跟出门说,黑灯瞎火,不操X,莫非你想往杀人放火啊?副市长气适当场呕血三升。

  说的人快活,听的人也快活。女老板也快活地笑。有的客人伸手往女老板肥大的臀部掐往,嘴里说,再温一壶酒。女老板拍开客人的手,也不恼,四肢举动利索,高声应道,好,您等一会儿,立即就来。

  我家就住在烟袋巷里。烟袋巷四十三号。

  我熟悉那条小路的每一寸地盘。怎么说呢,要胜过熟悉本身手掌上的纹路。那里的每块砖头都有故事。要把它们讲完,恐怕是一件不成能完成的使命。

  我已经有十年没回老家了。通过收集与报刊,我晓得老家的拆迁工做正停止得如火如荼,我不晓得孩儿巷、花巷、福民巷、不祥巷、佑民巷、井水巷、凤尾巷、金枝巷、东门巷、营上巷、烟袋巷能否仍是记忆中的容貌,以至无法必定那些名字能否还存在,我经常在三更惊醒,看着在身边熟睡的老婆,想起它们。也许,在或者不在,其实不重要,好比此刻,我闭上眼睛,它们就呈现在我脑海里。

0
回帖

词语之河·小巷 期待您的回复!

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