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庭恺
阳了居家，闲翻宋词。有北京友人德律风来，提及贺铸，说他一早背诵了贺铸的《踏莎行》--“昔时不愿嫁春风，无故却被秋风误”，而我刚巧翻到“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我是有多喜好贺铸。也曾依韵《青玉案》，有做：
青玉案·热风销却千重雾
小今
热风销却千重雾，更吹尽、尘烟往。熠熠中庭春满树，海棠成蕊，碧兰凝露，燕子回飞处。
念他往岁多岔路，海阔休题断肠句。若问感念知几许，清茶一盏，云笺三副，闲坐由风雨。
有宋一朝，词坛群星闪烁，名家辈出。
许多词人仅以一语之工冷艳一时，倾倒一世：
红杏枝头春意闹的红杏尚书宋祁；
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张三影张先；
山抹微云的秦学士；
露花倒影的柳屯田；
滴粉搓酥的左与言；
绿肥红瘦的李清照；
那此中，天然是少不了“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的“贺梅子”贺铸贺方回。
贺铸是一个十分奇异的词人。
奇在边幅，特在才调。
《宋史》记载他“长七尺，面铁色，眉目耸拔。”陆游对他的容颜更是毫不掩饰，“贺方回模样形状奇丑，色青黑而有英气，俗谓之‘贺鬼头’。”
贺鬼头！听那名字就很吓人，颜值什么的就不消想啦。
那算哪门子的文人才子形象。
不外，像贺铸如许丑出圈的，史上还有温庭筠。温庭筠号称“温钟馗”，据说因为太丑而曾被赶出考场，又因为太丑而被人把画像挂在墙上避邪。可温庭筠写诗填词从不打草稿，手笼袖中，靠着书案，叉手八次就能完成一首诗，故人送绰号“温八叉”。
从“温钟馗”到“温八叉”，从“贺鬼头”到“贺梅子”，他俩是双胞胎似的绝。
没有都雅的容颜，那么，就让他们有盖世的才调吧。
贺铸长相丑恶，奈何写得一手好诗词，在各人林立的宋代词坛，也是熠熠生辉的一个。当世即与晏几道、秦看、周邦彦齐名。他固然不是苏门子弟，但与苏轼门人交游甚广，足见其地位之高。
“词至方回，悲壮风流，顿挫顿挫，兼晏、欧、秦、柳之长，备苏、黄、辛、陆之体，一时尽掩前人，两宋词人除清实、白石两家外，莫敢与先生抗手。”
一“兼”一“备”，如许的高赞还能属谁。
贺铸有次往镇江，镇江知府是他的好伴侣毛友。毛友美意招待他，并大加赞誉他的做品，说他几乎就是当今杜甫。第二天，又有一位老友陈克到了镇江，毛友宴请陈克时请贺铸做陪。酒席上毛友又夸陈克是杜甫再生。第二天一早，贺铸就来和毛友告别，毛友很骇怪，问贺铸为什么急着要走，贺铸说：“一个镇江城，怎能容下两个杜子美。”
其貌不扬的贺铸，就是如许的自信，难怪“笔端差遣李商隐、温庭筠，常奔命不暇。”
不在话下。
贺铸的诗词，“平平不流于浅俗，奇古不邻于怪僻，比兴深者通物理，用事工者如己出；格见于成篇，浑然不成镌；气出于言外，浩然不成屈。”
词风多样，刚柔相济，以文心写侠骨，以豪气振辞意，婉约而不柔靡，豪侠而不疏落，在宋词史上占有从婉约词风转向豪宕词风的承袭地位，“方回乐府妙绝一世，盛丽如游金、张之堂，而明媚如揽嫱、施之袂，幽洁如屈、宋，悲壮如苏、李。”龙榆生说贺铸，“词语意清爽，专心甚苦，又能出以奇崛之笔，实兼‘豪宕’‘婉约’二派之长。”
那就是贺方回。
我很丑，谁说不成以很温存？
“雍容妙丽，极幽闲思怨之情”的贺方回，咱先睹为快：
青玉案
凌波不外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往。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墨户，只要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佳人踪迹难觅，住所难觅，思慕之愁意难平。于是，“铸有小筑在姑苏盘门外十余里，地名横塘。方回往来于其间。”
诗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云“忧端如山来，澒洞不成掇”，赵嘏云“落日楼上山堆叠，未抵闲愁一倍多”。有以水喻愁者，李欣云“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李后主云“问君能有多少愁，好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秦少游云“落红万点愁如海”。“以三者比愁之多，尤为别致，兼兴中有比，意味更长。”
沈际飞赞颂，“叠写三句闲愁，实绝唱！”
黄庭坚说，“解做江南断肠句，只今惟有贺方回。”
杨慎惊唤，“情景欲绝！”
就连傲慢的湘人王闿运也不能不感慨，“一句一月，非一时也。”
逃求美人而不得的《青玉案》，成了人们逃捧的悲伤绪歌，不只争相传唱，相与和词者，仅宋元之际就有25人28首步韵唱和仿效，一时之盛，词史稀有。假设不是后来的辛弃疾天才纵横，写出一阕《青玉案·元夕》来，《青玉案》那个词牌，恐怕就是为贺铸一人量身定造了。
鹧鸪天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差别回。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贫贱夫妻百事哀，谁复挑灯夜补衣？贫贱夫妻之间的恩爱，千古之下犹在面前。
那首悼亡老婆之做风格高古，哀怨凄婉，悲情动听，和潘岳的《悼亡》三首、元稹的《遣悲怀》三首、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并传不朽，与苏轼的《江城子》并称两宋悼亡词双璧。
踏莎行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船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骚人语。昔时不愿嫁春风，无故却被秋风误。
明咏荷花，实乃托物言志。“骚情雅意，哀怨无故，读者亦不自知何以心醒，何以泪堕。”“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形神兼备，虚实连系，视角别致却又不失于理，“尚气使酒”、“机辩锋起”的贺方回的外表，隐躲的其实是一颗孤寂的心灵。
西江月
联袂看花深径，扶肩待月斜廊。临分少伫已伥伥，此段不胜回想。
欲寄书如天远，难销夜似年长。小窗风雨碎人肠，更在孤船枕上。
曾经，我们联袂看花，并肩弄月；现在，已是不胜回想，“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蒋捷听雨阁楼、客船、僧庐，贺方回听雨孤船、枕上。
减字浣溪沙
楼角初销一缕霞，淡黄杨柳暗栖鸦，美女和月摘梅花。
笑捻粉香回洞户，更垂帘幕护窗纱，东风冷似夜来些。
不是枯藤老树昏鸦，而是落霞黄柳栖鸦。清丽高雅女子手拿清香梅花，回到房间、放下帘子、垂下窗纱，春风料峭比夜里更冷一些。通篇写景而又句句含情，无句不美。杨慎《词品》谓此词“句句斑斓，字字清爽，其时赏之，认为《花间》《兰畹》不及，信然。”
浣溪沙
不信芳春厌白叟，白叟几度送余春。惜春行乐莫辞频。
巧笑艳歌皆我意，恼花颠酒拚君瞋。物情惟有醒中实。
人老心不老才是豁达，让光阴慢一点，让酒杯满一点。道别“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豪宕而潇洒的贺方回走来了。
“方回词，儿女、英雄兼而有之。”清代陈廷焯如是说。
“少时侠气盖一座，驰马走卒，饮酒如长鲸”。儿女情未了，贺方回英雄气更盛。
六州歌头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令媛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冷瓮，吸海垂虹。闲唤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渐渐。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蓬。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寡，供粗用，忽奇功。笳煽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爬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回鸿。
手挥七弦，目送回鸿。那是贺铸《东山词》的压卷之做，笔力雄健，豪气干云，有侠情万丈之感，立体展示了一幅雄姿壮彩，高视阔步的弓刀侠客的恢宏画卷。至此，一个飞鹰走卒的五陵侠少，已经完成向“位卑未敢忘忧国”的仁人志士改变，恨不克不及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龙榆生评说此词，“全阕声情激壮，读之觉方回整个性格，跃然于楮墨间；即以稼轩拟之，似犹逊其豪宕。”豪侠精神和悲壮情怀，在词史上是初创性发端。全词悲壮大方，声情并茂，与南宋爱国词人张孝祥的同调之做，为宋人《六州歌头》中的两首绝唱。
行路难
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衰兰送客咸阳道，天如有情天亦老。做雷颠，不管钱，谁问旗亭琼浆斗十千。
酌大斗，更为寿，青鬓长青古无有。笑嫣然，舞翩然，当垆秦女十五语如弦。遗音能记秋风曲，事往千年犹恨促。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
通篇用典，以大方悲惨的气焰，抒写人世沧桑和功业难成之意，表示豪侠的困厄，和纵酒狂歌的神志，既感乐往悲来，流光易逝，又觉愁里工夫无法排遣，颇具有李白诗歌的风神，也是北宋词中稀有的别调。后人称，“稼轩豪放之处，从此脱胎。豪而不放，稼轩所不克不及学也。”
全词读来似曾了解？那就对了，全词大部门来自李白与李贺的诗做。贺铸填词，好隐括前人言语，所谓“掇拾人所弃遗，少加檃括，皆别致。”然而，王国维认为“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实乃诟病其吠影吠声。其实能否点铁成金，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宋人赵闻礼说：“其间语义联属，飘飘然有豪纵高举之气。酒酣耳热，浩歌数过，亦一快也。”赞颂此词虽多化用前人诗句，但驱遣自若，且气象豪放，配得上关西大汉的铁板。
将进酒
城下路，凄风露，今人犁田前人墓。岸头沙，带蒹葭，漫漫昔时流水今人家。黄埃赤日长安道，倦客无浆马无草。开函关，掩函关，千古若何不见一人闲。
六国扰，三秦扫，初谓商山遗四老。驰单车，致缄书，裂荷焚芰接武曳长裾。高流端得酒中趣，深进醒乡平稳处。生忘形，死忘名，谁论二豪初不数刘伶。
此为怀古陈今之做，表达超然物外恬澹名利的肚量。不见五陵俊杰墓，无花无酒锄做田。笔调诙谐，节拍高亢，风气豪宕而疏朗奔放，诙谐而富于哲理，读来很过瘾。
水调歌头
南国本潇洒，六代浸豪奢。台城游冶，襞笺能赋属宫娃。云看登临清夏，璧月眷恋长夜，吟醒送韶华。回首飞鸳瓦，却羡井中蛙。
访乌衣，成白社，不容车。旧时名门，堂前双燕过谁家。楼外河横斗挂，淮上潮平霜下，樯影落冷沙。蓬窗罅，犹唱《 *** 花》。
唐代诗家刘禹锡和杜牧的合体，即是宋时词人的贺方回。此词声情激越，大方豪宕，足够展现抑塞磊落、纵恣高视阔步之气焰，读之令人感奋。
寄贺方回
黄庭坚
少游醒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唱一杯。
解做江南断肠句，只今惟有贺方回。
月下独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