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人笔下的愁
潘志远
一个简简单单的愁，一到前人笔下，一进诗，一进词，就变得仪态万方，熠熠生辉起来。它有长度，有重量，有体积；它如山，如海，也如一江春水；它似烟草，似柳絮，也似绵绵细雨；它有色泽，有滋味，还能轻静静挪动。
说到愁，现代人立马舌短语讷；写到愁，现代人立即笔笨词拙。全不似先贤那样，有一收生花妙笔，把愁说得缤纷五彩，天花乱坠；把愁写得诗情盎盎，画意泱泱。
要说到愁的长度，李白则一马领先。“鹤发三前丈，缘愁似个长”，随口一吟，愁长堪绝，那哪里仍是常人之愁，清楚已是愁之瀑布，从诗人头颅的危崖上飞泻而下，还照顾着心灵的喧响。三百年后，李煜或许从那首诗遭到启发，把愁写得更长。“问君能多少愁，好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从昔日赫赫帝王到沦为阶下囚，从昔日叱人千里四处处仰人鼻息，从昔日彻夜歌舞到整夜孤单深院独上西楼，他的愁便如大江春水，汩汩不停。也许人们很随便从它的文句里品出他的愁之多，但我却情愿从他词的背后领略他愁之流程，汹涌澎湃，掉首东往，千里万里。
要说愁的重量，杜甫堪摘桂冠。“忧端如山来， 澒洞不成掇”，短短十个字，将无比繁重的愁端出来，压在谁的心上，都如巨磐，不成挪动一分一毫。纵然你是大圣再世，也是枉然。杜甫也深感应那一点，“不成掇”便他奈何不得那愁的太息。唐代另一位诗人赵嘏，也极言愁多愁重，其诗曰：“落日楼上山堆叠，未抵闲愁一半多。”愁已如山，重堆叠叠，绵亘心中，还能是闲愁吗？诗人避重就轻，以一闲言之，足见其豁达的程度是超一流的。若再秤秤李清照的愁，虽不及杜甫之愁重，赵嘏之愁沉，但重量也仍是惊心动魄的。“只恐双溪舴艋船，载不动，许多愁。”关于一个弱女子来说，假使不是亡国破家，丧夫寡居，而又背井离乡，饱经流离失所之苦，焉能有那等让船也难承载的忧愁？
区区一个愁，到诗人李颀的笔下，又是另一番气象。自古深者，惟东海也。但他却说：“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深不成测的东海，与他的愁比拟，还要浅三分，那必然是类似之愁了。而词人秦看又言：“落红万点愁如海。”我不晓得那如海浩淼壮阔、漫无边际的深愁，到了深夜，能否会在词人的心里涛飞浪卷，漫过眼眸，溅湿页页纸笺。有如许灵敏于愁的心灵，怕是难以益寿的。那位“山抹微云秦学士”，才调横溢，仕途多舛，五十二岁卒于藤州途中。英年早殁，苏轼曾太息而流涕曰：“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除了政治上遭虐待，迁谪忙碌外，我想那如海的深愁，也该是一个隐形的杀手吧。
假使只言愁多，宋代词人贺铸，谈不上月宫折桂，说首屈一指，是堪当又堪当的。相传他密意相恋的女子，别后曾寄诗与他，诗曰：“独倚危栏泪满襟，小园春色懒逃觅。深恩纵似丁香结，难展芭蕉一片心。”读到此诗，贺铸情动于衷，秉笔夜赋了被后人誉为“词情词理，高压千秋”的《青玉案》词，词的结尾曰：“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假使那位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女子，读到此等痴情欲绝的词章，岂不冲动得欲昏，幸福得欲死？
假设说情爱是愁繁殖的温床，那么离恨就是愁发荣的摇篮。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离恨之与李煜，是植根心头的春草，一旦萌生，其势漫天彻地，无可剪灭。那种锥心之痛，恐怕就是诗人在《乌夜啼》中所说的“剪不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了。但那种滋味与我们很隔，当是没有李煜那种镂骨铭心的体验吧。
前人笔下的愁，当是缤纷又缤纷，摇曳复摇曳。前人心中的愁，又是如何一副容光，如何一副情态呢？我再次想到了易安密斯，想到她那首传诵千古，又被今人谱写成时髦歌曲，人皆能唱的《一剪梅》。“此情无计可消弭，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此愁情端的难以斥逐，端的无法捕获，端的让人“衣带渐宽”了。此愁情是一个新婚宴尔之娇妻，对丈夫羁旅久此外相思之诉。假使说那是女儿之身感情细腻，才有的感触感染，那么宋代豪宕派词人张孝祥，也曾感同身受，他在《媚儿眼》中写道：
萧萧江上荻花秋，做弄个离愁。半竿残日，两行珠泪，一叶扁船。
须知此往应难遇，曲待醒时休。现在眼底，明日心头，后日眉头。
那位吟过《念奴娇 过洞庭》和长调《六州歌头》的词人，那位一怀剪烛看吴钩的壮心男儿，那位一睹关塞则“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的爱国志士，此刻却那般缠绵悱恻，离愁浩大，眼底、心上、眉头展转不已。相传我的那位皖籍老乡，曾有一位佳人，青梅竹马，夫妻情深，暗里同居，并生长子张同之。后为封建礼制不容，只得别离，秋天江边送别，词人天然情伤无限，柔肠百结。
自古诗人品尝的别愁，都似黄连，苦不胜言。却有一位现代诗人，从中食出了“蜜甜”。“像一朵水莲花，不堪凉风的娇羞，道一声爱护保重，道一声爱护保重，那一声爱护保重里，有蜜甜的忧愁。”徐志摩的吟唱，实可谓天光乍泄，开人眼眸。那忧愁，是陈酿开坛，醇香醒人；是灵芝初尝，异味沁脾。
还有一种愁，无病嗟叹，你能够极言其多其沉，其千奇百怪。但明眼人是一眼能看穿它的造做，一下能掂出它短斤却两。那或许就是稼轩居士所言的“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极言愁，却不是实愁；不言愁，反倒愁情无限，那种人生际遇，假使被你我碰着，我们能像稼轩居士那样“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吗？
那是一种大智的豁达，没有高尚的操行，没有博大的襟怀，没有沧桑的人生履历，靠搔首弄姿，扭捏做态，是做派不出来的。即便做派出来，也必然让人做呕。
今天我们许多人心中闲愁，是多么样子，不言倒也罢了。若张口吐出来，我想在很大水平上，是嘤嘤嗡嗡的苍蝇，非置之死地，你才气省心，才气后快。
没有实情的愁是苍白的。
没有诗意的愁是寡味的。
地道小我的愁是细小的。
做者简介
潘志远，安徽宣城人，某中学高级教师。做品散见《文苑》《青春美文》《做家村》《辽河》《做文新六合》等，收进《被照亮的世界》《中国收集文学精品年选》《中国人文天文散文精选集》，获行走全国全国美文大赛三等奖，出书诗文集《鸟喊是一种修辞》《心灵的光景》《槐花正和衣而眠》。参与第十四届全国散文诗笔会，中国好散文诗主持人之一。
中国文坛精英清点之90后专辑
在后台回复：“90后”，即可阅读
原鄉专栏，在后台回复做家名即可阅读
青山文艺|花解语|张国领|杨建英|杨华|卓玛
名家专辑，在后台回复做家名字即可阅读
毕飞宇|陈忠实|池莉|曹文轩|迟子建|格非|冯骥才|韩少功|贾平凹|老舍|李佩甫|李敬泽|刘庆邦|沈从文|苏童|三毛|铁凝|莫言|汪曾祺|王朔|王小波|王安忆|徐则臣|余华|严歌苓|阎连科|史铁生|张爱玲|张承志|
博尔赫斯|村上春树|川端康成|马尔克斯|卡佛|福克纳|卡夫卡︱卡尔维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