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蛐蛐

4个月前 (10-05 20:33)阅读3回复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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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一)

    那年夏季异常干燥,就连偶尔吹过的风里都带着炙熟的味道,凝重的挤压着寥廓田野里的高粱,穗子蔫蔫的,片片叶子垂着凤目楞楞着盯着地上,硬实的土地上到处是纵横的皲裂,连成了一个硕大的网节,将沈四的心网得牢牢的。

    记忆里的故乡每年到了夏末秋初的季节就是虫季,那时最高兴的人就是象我这样的孩子,我们没日没夜的出没在高粱地里,胡乱翻动草堆和石块,不时有蛐蛐受惊跳出,然后一群孩子翘着屁股爬滚在泥地里追逐,最前面的小心将蛐蛐捂在掌心下,蜷起的手掌下有扑腾扑腾的撞击,有时候还会被啮咬一口,有稀微的痛感,孩子们会夸张的大叫,等蛐蛐平静了,小心的用手指贴着地皮连着枯草和泥土一起将蛐蛐拢在手心里,顺着手指的缝隙向里面睨,如果是二尾的就发出一声高兴的大叫,是三尾的放了或者干脆拍死了事,傍晚时孩子们拿着瓦罐,里面是新捉的蛐蛐,围在一起角斗,每天都产生一个大王,获胜者是大家羡慕的对象。每年这个季节也会冒出了一些捕蛐蛐的大人,日夜在高粱地里泡着,夜里燃着油灯或者蜡烛,手持着蔑编的捕虫罩,忍着蚊群的追咬,这些人不是为了玩,而是为了谋生。在捕虫者里我们那里将他们分成两大类,大多数人主要是在白天在田地里捕虫,每一寸每一寸的挖掘着土地,不管大小蟋蟀和雌雄一律捕捉,玩虫的人称呼那些捕蛐蛐为生计的人叫撬子手。白马县的沈四是周边县城里有名的趟子手,有一年的虫季他一个白天就捕捉了近六百条胚子虫,县里的撬子手们都叫他白马捕快。

    象沈四这样的撬子手光白马县就有几百号,都是晚上睡足了起个大早,天刚放亮就出门,择一处虫鸣声最集中的地方窝着等天亮,放光后立即下田,开始一天的劳作。傍晚前他们会提着一大堆芦苇管,灌着当天的收获去翠屏镇的虫市,到那里时,已经是人声鼎沸了,云集着从各地赶来的虫贩子,那些游走在卖虫中的贩子们悠闲的晃荡着,不时停下脚步,弯腰从撬子手们的芦苇管里随意倒出几个蟋蟀来看看大小,遇上大小合意的,就全部收购了,交易是以个数来计算的,不论大小,一文钱十条,统收打闷包。

    真正收虫的行家是不会来翠屏镇这样的虫市的,他们都去鲁家大院,鲁家大院名为大院,其实是个很大的空砰。来这里卖虫的人被称为守更的,这些人是捕虫道里的好手,子夜才出门,在四处的田野里晃荡,耳朵都特别毒,一听见虫的叫声或者弹琴声,就知道是大是小,是青是黄,一般的蛐蛐他们是不屑下手的,但是只要他们一起虫,出土的必然是足码的大家伙。

    在鲁家大院卖虫的价钱和在翠屏镇有着天壤之别,去年黄家村的黄阿九的一条四斟八点的乌背青麻头,就被一个从北平来的虫家用二百个大洋给收购了,二百个大洋啊,全是白花花的袁大头,沉甸甸的,一头牛的价钱呢,沈四做梦都想有一头黄牛,那是村西的白老头给她三丫头开出的聘金。没有一头键子牛来换,谁都别想动他的闺女。

    (二)

    沈四已守侯了一周了,这片田在半山坳里,是片野生的高粱田,无人照理,稀稀拉拉杂乱歪着几株又短又矮的野高梁。沈四去年就来过这里,虫势很旺,一个白天出土了近三百条,全是二斟八九以上的大家伙,虫色又正,刚来翠屏的虫市,马上被两个从山东济南来的虫贩子瞅上了,也没有多费周折,粗粗验了二三条全部统收了。

    沈四今年九月初才来到了这里,这里地势背阳,经验告诉他这里的虫出土得晚。他今年来到这里却发现异常的安静,老大的一片田地,竟然没有一声虫鸣声。沈四四处看了看,地很平整,没有被其他撬子手先光顾过的迹象,随手翻了翻脚下的土苛,几只肥大的三尾慌张的蹦出来四处乱窜。突然想起小时候听老一辈捕虫者闲扯的时提及,百秋一遇的虫王出现的时候、周围三里之内所有的二尾雄虫都闻风而避。莫不是自己遇上百年才现一次真身的虫王了,沈四的心突然剧烈的抖动了起来。

    守在这里直到第三天,才候到了它的第一鸣叫声,之前他几乎就要放弃了。那是白露前三天,捕虫有行话“白露三朝出将军”真正的三秋将才出土的日子往往就是在这三天里面。子夜刚过,等的有点麻木的沈四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声蛐蛐的鸣叫声,不是很响亮,但却是沉稳有力。最初沈四以为是自己的妄觉,这几天他时常将风声,讲话声全误认作是蛐蛐的叫声,但半个时辰后同样的蛐蛐叫声象是要验证些什么又一次传进他的耳里,沈四猛一激灵,一股力气从他的身子里快速的被空气抽走,象是漏气的皮球。瘪瘪的,立时便虚脱了。

    它叫得极少,每天只鸣叫一两次,而且都很短促,一两声后曳然而顿,似乎察觉到沈四存在,小心周旋着,让沈四的神经一直象弓弦那样绷着紧紧的,又象是在刻意的戏弄,每次都是在疲倦到至点时,一声清呤换回他的清醒。

    今天是九月八日,节令上叫白露,是捕虫季节的最后一晚。露水一出,蟋蟀的牙齿就酥软了,再厉害的虫出土也是废物。

    天开始变得凉爽了,沈四在夕阳还在留恋时就准备完一切的装备,推开自家的木门。门外三三两两的撬子手正从翠屏往家里回来。余辉印在每张得意非凡的脸上,有几个哼着小调,手拎着刚酤来的烧酒,酒水在土罐里荡漾着,不时将香味送到沈四的鼻子里。沈四扭转身子,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家伙,油灯,虫网,竹筒,撬棒,细蔑片一样也不缺了,他用力狠狠拍上门闩,门很响亮的回应着,他昂起头颅,大步的走出村子,背后一片火烧了的云镶着金色的边框在山的半腰浮悬着。

    (三)

    这片田西南角,有两堆垒起的卵石堆,是沈四昨晚留下的记号,这是他上次听到它叫的地方,就在两堆石块之间那不大的地方。沈四耐心的缩小着包围圈,慢慢接近,他觉得那蛐蛐兴许就在身边的一个旮旯里偷窥自己。他小心蹑足行走,刻意避开石块,垂倒的秆子,怕些须的声响使它受惊逃逸,连呼吸也凝住了纳吐,很慢很慢的吐气,使他的胸口一直有块石头沉沉压着。

    过了子时,天色才真正墨了,沈四的心情越来越焦嘈,有股火苗在慢慢的撩着他的耐心。

    “不如就地翻吧,还有半宿时间,自己加把劲,兴许运气好的话,也能把他给搞出来”他哧的一声化亮了洋火,一点弧光在周边冗重的黑色里虚弱的挣扎了一下又熄灭了。沈四发狠般忿然将焦头的火柴棒扔在地上,没有任何声响,他的手臂倒被自己虐待得隐隐些许微酸。

    这时候就在前方不远处,那蛐蛐低沉的叫了声,带着些嘲讽的味道。声音微微有些颤,不仔细的辩是发觉不了的。经验告诉沈四,这是它想要贴铃了,正用自己的鸣声来招引附近的三尾,沈四又起了精神,默默的念叨:“兄弟咱们慢慢熬,看谁熬得过今宵。”

    静静对峙,时间擦着身子顺着呼吸吐纳在他的眼前缓缓的踱步,不时还扭回身子,悠闲的看看他。原先的那种焦躁的感觉又一次偷偷冒出来,渲染了他的心情。他垂下头盯着前方的土地,眼神象根铁钉直棱棱的插入到土地深处,挖开了厚实的土块,土层下是纵横的迷宫,绵延蜿蜒,没有尽头。

    沈四猛然一凛,从胡乱的妄想中被激醒过来。抹抹了手,才发现手背上有些微湿,起霜了,这个念头刚窜了个头,沈四几乎惊得跳起来,心砰砰的猛烈撞击,震得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定下神来,才发现下雨了。

    开始时雨是若有若无的,漂漂秒渺的筛在地上,高粱叶子上还有沈四的身上,只一会,便倾了下来,拌着风势,将高粱砸得前俯后仰的,干涸的土地吮吸着雨水,白天因日照而龟裂的裂痕快速的泯合,象溃疡的伤口,有些白色的泡沫从土地里泛出,一个夏天的痕迹瞬时被洗得干干净净。

    (四)

    雨没有丝毫想要停止的意思,沈四知道这样的天气,蛐蛐不再会继续鸣叫了,连弹琴都不可能。这样的大水谁都不会好受,他或者是它。在他被雨水淋得狼狈不堪时,它定然也是匆忙地从藏身的洞穴中仓皇出逃,试图避开漫起的水,拖着粘着水珠的腿在寻觅一处可以藏身的石块,或者是一片垂落在地的枯叶子。

    沈四抹了抹眼睑上的雨水,雨将他的眼睫毛浸得沉重,倒垂着扎进眼睛,又痒又痛,难受的极。

    愤愤的骂声娘,雨声却淹没了他的骂声,找了株最茂盛的高粱下,抖抖秫秫的从内衣里掏出洋火,才发现已被雨给浸湿了,弓下腰,用背部挡住雨点,在火柴里寻找出稍微干燥的几根,捻在一起尽力划去,先是一缕青烟微弱的在风里飘逝,接着火光奇迹般的闪出来,他点亮了带来的油灯,拢上玻璃罩,隔着玻璃亦能感觉到其间的温暖。

    在泥泞的土地上行走,沈四不在意发出的声响会惊动蛐蛐。泥水汲汲的在他的脚下放肆的呻呤,水围着他的脚四处散开,每踏出一步就留下了一个灌水的小泥坑。

    他只有四处翻动一切可以让它藏身的地方,石头下,落叶下,高粱秆子下,凭着手里嬴弱的油灯的光亮,他的希望伴随着灯火一起闪烁。开始还是有序,慢慢的就动作变得幅度越来越大,最后就演变成完全的发泄,泥土带着雨水在沈四的手下翻飞,越来越猛烈,四处的飞扬,溅在他的脸上,身上,又被雨水不断的冲刷,流下班驳的一道道凌乱的痕迹。

    一个黝黑的影子窜过,他的动作也随着凝固住,定格了漫长的一秒钟,然后他扑到在泥水里,右手的捕虫网顺势向前方套去,网下是一只硕大的蛐蛐,因挣扎窜跳将蔑竹编制的虫网震动得一阵乱颤。沈四勉强按耐住心里狂喜,看了看却发现网里是只三尾的雌蛐蛐,他颓废跌在泥水里,虫网被碰翻了那只蛐蛐从网里爬出来,从沈四眼前爬过,他的眼神亦然随着它的爬行在移动,木讷的,失去了生气。

    那只三尾蛐蛐在泥水里爬着,泥水粘住了它的一条大腿,它拖沓着行走,艰难的行走,是当时沈四的心情。前面横着一段枯萎的高粱叶,它挪到了那里,象是溺水者抓到了一根稻草,幸福的伸直身体,用另一条大腿搦去身上的泥巴。沈四竟然也跟着笑了起来,接踵而至是更颓废的沮丧。而此时沈四奇迹般等来了它,一只强壮漂亮的蛐蛐,雨水的沐浴使它显得格外鲜艳,它是从叶子的另一面爬过来,躲避在那片叶子的下面用牙齿撸自己的长须,剔完了须上的水珠,它那像钢鞭的须笔直的挺起在空中,向四处扫描。沈四仔细的看着它,应该是它,是只二尾的,不算大,但是透着精干。他抬起手放到自己的嘴边,用力咬了口,疼痛惊醒了他。他再一次窜起身子,用力的罩住了它,捕虫罩陷在了泥水里,也将它笼在了下面。

    沈四躺到地上,再也没有丝毫的力量支撑起自己太沉重的躯干,他想要睡眠,就在这泥水地里,就在这泥水浸泡的高粱田里睡去。

    (五)

    处在蔡家大院虫市中沈四迅速感到遄遄不安,觉得自己象误闯入海水中的淡水鱼,呛得难受,他回忆起在翠屏虫市的日子,翠屏比这里热闹多了,所有的撬子手都在那里叫嚷,站直了身体叉着腰大声的吆喝,为的是让自己的声音能让收虫的听见,那里的蛐蛐也人来疯的叫的特别欢,和着人的声音一浪浪的叠起来。这里却是极安静,大部分人只是老实的坐在马扎上一声不吭,只有几个老牌的守更的相互寒暄,聊点些关于蛐蛐的典故或是些别的事,有些新人带着阿谀围着一旁听,逮着机会就插上句口,据说这些老手都是懂虫的,一眼就看出虫的好坏,所以收虫的都喜欢收他们手上的蛐蛐,卖的价钱也高,有收虫的玩家走过,这些老手便主动招呼,好象和任何人都很熟悉。沈四萎缩在集市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身边是邻村的老捕虫手老五,老五的身前堆着一大片青土的瓦盆,都是一色的雕着龙的,在阳光的斜照下骄傲着泛着层青晕,沈四偷偷瞥了那堆瓦盆,马上收回了自己的眼神,他将自己跟前的破瓦盆向自己的脚下又推了推。

    那天最早来看沈四的蛐蛐的是个很年轻的收虫的,集市上人都叫他小韩爷。小韩爷是北京最有名的玩家杜二爷的关门弟子才二十来岁,虽然年轻但自小就跟着杜二爷出来闯虫市,眼光已经是很高了。

    小韩爷经过老五身边时就听到了老五的招呼:“小韩爷好啊!”他扭回头看到了老五,印象中并没有出现任何关于这个人的回忆。“杜二爷今年怎么老不见了,前年蒙他老人家青眼,还收了我的一条青项淡黄呢”小韩爷哼了声,晃着来到老五面前,随手揭开一个盆盖往里看了看,摇摇头:“这色儿不正啊。”老五马上掩上了盆盖,接口:“这些玩意都是唬唬那些初跑码头的雏的,好东西让他们看也糟蹋了,你看看这盆如何。”老五从身后不知什么地方又掏出一个蛐蛐盆来“整一色的正青白牙,您给断断。”小韩爷矜持的接过了手,在阳光下眩了眩:“皮色挺不错,胚子也好。”老五不住的点头“但是底好象是嫩了点,秋分后未必泛得出啊,泛杂了这蛐蛐就废了。”老五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窘迫的看着小韩爷,脸上尴尬得似笑非笑。沈四看了好久这时候忍不住哧的一笑,老五回过头狠狠的瞅了他一眼,沈四象孩子那样垂下头。

    沈四的笑声将小韩爷引到了自己的跟前,老五也撂下了自己的摊位,跟着过来了。“小子,让小韩爷看看你的玩意。有什么好东西也在太阳底下漏漏,别象孵小鸡仔那样捂着。”老五对沈四说。

    沈四将自己的破瓦盆递给了小韩爷,老五带着鄙夷的笑容凑过了他的脑袋向盆里看,一眼看来沈四的蛐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无论是头项还是后档,就是六爪还算是出色,一色的紫狨皮色,在暗黑的盆里显得特别的浓黑。小韩爷将盆在自己的掌心里倾斜着晃了半圈,先是离着老远的瞄,然后凑近了些看,最后将脑袋贴近了盆仔细的上下打量,来回反复了四五次,他合上了盆盖,问沈四:“这蛐蛐什么价码。”

    沈四楞了楞,用自己的袖口使劲抹抹脸上冒出的汗水,一咬牙吐出了两个字“二百。”“什么。你再说一遍。”小韩爷问,老五在一旁接口:“他说两百,这小子想钱想疯了,什么金蛐蛐啊!要两百个袁大头。”

    沈四这下算是定住了神,他故意的大声说:“二百个大头,少一个铜板都不卖。”声音传到了周边的玩家和卖家的耳朵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这个其貌不扬的新人,有十几个人干脆就围了上来。

    (六)

    在北京玩虫的道上谢三爷算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去年黄九的那条乌背青麻头就是他出了二百个大头收购的。谢三也确是眼光毒,这只蛐蛐虽然色面纯正,但是笼形却上平平,一般老牌的玩家是轻易不会收这样的胚子虫的,这样的蛐蛐出了就是将军,不出就是文将军,两百大洋就全成了水漂了。在谢三前看过这蛐蛐的买家已经有了十数位,都没有成交,偏偏谢三一看,也没有犹豫,就一口报出了两百个大洋的天价,差点没把黄九给吓晕过去。

    谢三也有自己的眼光,去年他赌就赌在那蛐蛐的一副牙上了,那是白底的芝麻牙,牙根漆黑,牙尖四方,象是古谱里提起的死人骨头牙齿,据传这种牙齿全是骨质实心的,只一合钳一般的蛐蛐牙立马就废了,除了传说中的乌金牙,这样的牙就是极品。谢三的确没有走眼,这只青麻头一上斗场就是三连胜,从开盘到结栅都是轻口重出,一口过门,从没有合过一钳的。利是少不了的,每场的彩金都不止二百个大洋,关键是名,谢三的名一下子就在京城响亮了起来,大家称呼谢三时都不忘了在后面加上个爷字。

    沈四在大声的报出二百大洋的价码时,谢三爷也在附近,这时他的手上正捧着条浅路的红牙紫在看着。听到了沈四的话他顿了一下,也没有随大伙一起去看,还是仔细的端量着那条红牙紫,不紧不慢的和滩主说道着,耳朵去一直盯着沈四那里。

    “这蛐蛐是不错,就是肉身粗了,经不起盘打。”谢三说。

    滩主马上答口:“三爷您是行家,俗话说紫不厌粗,这又不是藤花紫一路的玩意。您说这肉身粗可以说是毛病也可以说不是毛病。您要真看得上我这玩意,随便报个价码,玩蛐蛐这行谁不知道谢三爷童叟无欺的美誉,您说什么价就什么价钱了。”

    “好,就按你说的价码定了,完市后给我送客栈去。我再去别处逛逛。”说话间谢三就奔着沈四这儿来了。

    小韩爷被沈四的开价说得一楞,想要还个价码。突然发现四周都是看热闹的人,年轻人的锐气一起来,反而羞于还价了,但是这价码也确是高得离谱,两百个大洋,一般的上品虫可以收个五六十条了。钱还是小事,如果自己出了大价码收了次货,师父那里不好交代不说,自己在圈子里的名声也就完了。玩虫的都讲究个名声,这好名声难得,这坏名声散出去却是朝发夕至容易的紧。

    (七)

    谢三看到小韩的的鬓角隐隐的有些汗水渗出,禁不住心中有些稀微的快感。虽说这几年自己在京城的道上也闯了些名望,但是和杜二爷这样的老江湖相较犹如荧火日晖之别,那些老家伙们都不太瞧得起他这类无门无派的后起者,谢三听说有次杜二爷和一个朋友论及京城新起的玩家,当提到了自己时,杜二爷只是冷冷的一笑,什么话都没有说。

    杜二爷自打老佛爷还在的那代,就在京城虫道上闯出了名头来了。眼力尚是小道,那手芡草尤是一绝,落了下风的蛐蛐眼瞧着将就退夹败走,让他指尖的那根草轻轻的一撩拨,象抽足了烟土的瘾君子,比初入栅时还精神,回首就是个回马枪,往往就是卧马回身反败为胜。这手上的硬家伙是不外传的压箱底绝技,连跟了他三十年的大徒弟都没有学会。谢三少年时在场子里看过一个老玩家在玩草,一根抹了菜油的筷子上搁着棵溜园的黄豆,就凭着手里的一根草上下左右的拨,捻,挑,撇。那黄豆只在筷子上盘旋就掉不下来。谢三当时看着就惊诧不已,心里歆慕的了不得,回家偷偷的练了好几年,手底的工夫多少是有了些,但和杜二爷这样的老玩家还是不能并论。

    谢三轻声向围成一圈的人们说:“各位,借道,让我也瞅瞅。”

    人群自动的闪开了道缝隙,让着谢三走到了里面。小韩还没有发现谢三,直到谢三拍了拍他的肩头,才发现人已经在自己的身旁立着。

    “小韩爷,看上什么好玩意了,借光让我也瞧上一眼行不?”谢三说,他永远是慢腾腾的口气,很有点荣辱不惊的大将风度。

    “也不算什么好玩意,就是瞅着有点模子,还不知道日后出不出将。三爷眼光准,看看值不值这价码。”小韩回答

    谢三接过手来,粗粗的瞄了一眼:“不愧是杜二爷的高足,韩爷的眼力真是不弱,这蛐蛐我看来皂衣朝靴,身上隐着层雾气,一身披袍轩甲将军打扮,内在的底气在那里摆着呢,应是谱传的乌云罩雪,等秋分一到斗丝那么一显,至少是个将军的品性,闹不好又是条立盆底的了虫。我看这蛐蛐两百大头是委屈了,在旁人看来这玩意就是个小砌虫。在咱们这些玩虫的眼里可是无价的宝物,至少也值个五百大头。”

    人群哇的一声惊叹,沈四的眼里亮得光可鉴人。小韩爷更窘了,有点骑在虎背上的感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迟疑间突然发现自己的师傅杜二爷也远远的向自己走来。

    (八)

    杜二爷保养得很好,怎么看也不象是长期闯江湖的玩家,倒象是个养尊处优的有钱人家的老爷,手里揉着一对琥珀球发出了清脆的敲击声,在集市的龌龊人群中更显得卓而不群。他走在人堆前,也不用发声,人们就自动的散开让出很大的一条道来,所有的人很注意的保持着距离,让他可以舒服的站着。谢三是唯一没有挪动身子的人,他等到杜二爷将走到了自己的身边才微躬了下身子说:“杜老来了,大伙有幸能听杜二爷品论这蛐蛐,这是一辈子也遇不上的好事,真是福分。”

    “三爷别太过谦了,这些年可没有我们这些老家伙玩的份了,全是三爷这样的少壮派的天下了。”杜二爷边说边接过蛐蛐盆:“我也来见识见识谢三爷说的五百个大头才能换来的好蛐蛐。”

    小韩不知从哪里找出把高椅子来,恭顺的塞到了杜二爷的身下。杜二爷拢拢长袍的前幅,坐下身体看看沈四的蛐蛐。眼神只停留了片刻,就合上了盆盖,嘴里吐出了两个字:“废虫。”

    四周又是一阵喧哗和骚动,沈四几乎要冲口叫了出来,心兀的一沉。

    谢三爷笑嘻嘻的向杜二爷掬手道:“讨教。”

    “蛐蛐这玩意讲究的是不得破相,这蛐蛐的星门下有线下垂俗称流鼻涕,这样的蛐蛐看着凶悍,上了场子遇上真正的凶头却是不堪一击,这就是所谓的败象。俗话说百败有一得可取,百得有一败可弃。这蛐蛐百样都好,就是这星门生败了,所以说就是个废物而已。”杜二爷自言自语的说了一通,说完后抬眼看了谢三一眼,就又自顾自的揉起手里的琥珀球来。

    人群频频点头,沈四也沮丧看着自己的蛐蛐,觉得自己是个刚拣了个金元宝,兑换时被朝奉告知手里的元宝不过是块黄铜。这时他听到谢三爷大声的说:“杜二爷既然说是废物,这玩意也就没有没人会愿意收了,谁还能怀疑二爷的眼光不成。”谢三好象是无意中说的,但沈四觉得他的每个字都是特意对着自己在说。抬头向谢三那里望了一眼,谢三爷的眼神也向自己这里扫过。

    “我和你斗蛐蛐。”沈四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大声的对杜二爷嚷嚷。所有人都楞了片刻,然后是一片笑声不绝,其间有谢三爷的说话:“二爷什么人物,怎么会和你这么一个逮蛐蛐的计较,你还敢有胆怀疑二爷不成。”

    (九)

    沈四咯咯的咬啮着牙齿,从他的嘴里那几个字一个接着一个的往外面蹦:“我要和你斗蛐蛐,有胆就和我的蛐蛐斗。”

    谢三在一旁瞪了沈四一眼,厉声叱道:“杜二爷是谁你还不知道!京城挑着大拇指的蛐蛐玩家,想当年二爷去上海闯码头,凭着手中的一根芡草,盆里一条白紫变色虫王,横扫上海滩各大坛子,一天连败上将七条,那是过五关斩六将,天下英雄谁敌手,恁大个上海滩多少玩蛐蛐的好手行家就没个敢出来应战的,那时杜二爷怕过谁了,现在又岂会和你这土包子计较短长。”回头看了眼小韩说:“小韩爷你看是不是这理。”

    小韩脸涨得通红,冲口而出:“家师当然是不会和这样的土包子计较,就他手里那破玩意,我师傅怎么会正眼瞧,前几日家师得了条正品的玉额朱砂紫,才是百秋难遇真虫王。”杜二爷轻轻扫了小韩一眼,小韩的话说了半拉却吞了下去。

    谢三爷接着小韩的话茬说“吆,恭喜啊,杜二爷!朱砂紫是正色名虫,玉额子是异种佳品,两者聚在一个蛐蛐身上,真前所未闻。谢三这斗胆代大伙求个情,二爷不管怎么受累,也得将您那宝物漏漏让大伙一起开开眼。最好就是拿这小子的那条蛐蛐祭奠旗,一来为您那虫王开毛钳,树树虫王的威名二来也让大伙都长个眼识,知道真正的好虫是什么样的。三来也让这小子彻底死了这条心,别以为咱京城来的爷欺负乡下人不长眼力。”

    四周人群齐声叫好,齐整的盯着杜二爷。杜二爷不紧不慢的答道:“三爷说笑了,那蛐蛐才出土,牙口还嫩着内含着一泡水呢,这一开口岂不是坏了这玩意,您也是京城玩蛐蛐的里手,这点小道理还需要我给您点透,等这牙口长老结了,一定揣着他到场子里侯您的大驾。”

    谢三笑了笑:“您老这不是给我在下战书吗!我们晚辈怎么感接,您这是给我的脸上在飞金呢。出土的蛐蛐牙口嫩这理我也略知一二,但也瞅情况而易啊,您这是什么蛐蛐,正品的虫王。他这玩意是您定下的废物,一废物遇上虫王肯定得闻声而避啊,怎么也伤不了您那虫王的牙口。换句话说,如果真能在在您老的蛐蛐手下走个三个来回的蛐蛐也就不是废物了,难道您老还有走眼的时候不成,打死了我也不信啊。”

    杜二爷无话可说,挥挥手对小韩说:“去客栈把我新得的那个蛐蛐请来。”小韩应承了声,扭头就走,没几步却又被杜二爷唤住:“等等,去的时候一并将我那根老草带过来,别忘了是我包裹最底下藏着的那个嵌着珊瑚的盒子里。”

    空气亦加凝固了,所有人等待小韩的到来,时间不长又听到了小韩的脚步,去时是空着双手回来手里多了个宋代的苏州陆墓御窑出品的直筒天落盖古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再好的上品蛐蛐也要好的盆供养着它,佳品蛐蛐盆选取细腻,碱质少的上好细土在火窑慢慢的煨出来,出来的一窑盆里,火气太旺的舍了,火气太弱的也不选,一窑里也就出个十来个,然后在荷花池里泡上三年,缓缓的去了窑里带出的土气,这样的盆里养上蛐蛐透气不蒙又天然有股荷叶的清凉,能按住好蛐蛐的斗性。

    大凡上品蛐蛐和人一样也是带着自负,偏生这蛐蛐又是好勇斗恨的主,天性就暴桀,几日不上战场便焦躁不安,不留神就毛了爪花,成了无足的废物。

    杜二爷的这只蛐蛐盆,行家一眼就能看出是南宋年间陆镇宋菜官的作品,当年都是为贾似道的半闲堂定做的,后来贾家势败了才流落出一些来,得到的人无不当作珍品给供着。

    未睹那蛐蛐,光是这蛐蛐盆也足以让在场的人窒息不已,不由得暗地里先喝了声采。

    (十)

    斗栅隔开了两个对峙的敌手,左侧是杜二爷的玉额朱砂紫,这蛐蛐自然是天生的好品相,头尖出角,星门突出,六足粗壮,两根赤龙长须时时向四周缓缓扫着,虽还是端立未动,一股杀气已然从斗栅里溢出。此虫一色深茄色的皮色,项背铺满朱砂,身形一闪,一片红色耀得目眩,最妙此虫星门眉毛间团团一滩白色的雾翳,平日里看着黯淡无采也是平常,一入斗栅却泛了层华彩,透出和阗美玉般的润脂。杜二爷随便从小韩的手中接过了草,手腕轻抖向朱砂紫须上浮去,那蛐蛐顿时撇开水须,露出付挂黑线的块紫红牙,开钳间牙飞一线正是最上佳的钳型,这样的蛐蛐牙齿开合必是如快剪飞快,却是最上佳的钳型。

    谢三暗暗叫了声好,心里暗忖,幸好老家伙沉不住气,将这蛐蛐露了眼,若被他回去调养几日,养足笼形,今年斗场任谁都要让这玩意三分。好在此虫尚嫩如经过今日一番恶斗,虽不残废也是元气大损,再调养也是落下了隐患,便成不了气候,想到这里禁不住得意浮在了脸上,猛然想到杜二就在自己的对面,立时敛了笑容,屏息静心来看沈四的蛐蛐。

    沈四的蛐蛐一入斗栅却是副死气腾腾的摸样,低头垂尾落魄潦倒。谢三心一凛寻思自己莫非竟看差了,确如谢三所论是废物不成。屈颈瞪眼看了看那蛐蛐,却愈加拿不准了,这乌云罩雪的一路虫原就是显而不露的,最易走眼,所以一般虫家少选这一路的蛐蛐。

    “起草吧。”旁边的人催促着沈四,沈四向谢三求助的望了望,谢三从自己的袖口里掏出竹筒拧开盖子,从里面倒出了枝黑鼠须草来递给沈四。沈四颤畏畏的接过,对自己的蛐蛐一牵草,那蛐蛐扭头回避,却引来一阵的晒笑。

    谢三对着沈四笑着说:“不如我来替你揽一草吧。”沈四忙不迭将草传给了谢三,却象是将烫手的山芋扔给了别人般带着快感。

    谢三甩开了手,对着那蛐蛐两肋各牵一下,然后重重的对着马门一牵。那蛐蛐似被激怒了,对着草须就是一口,是副又短又小的黑荞麦牙,暗淡无光。四周的人又起了阵晒笑。谢三却是如释重负,看看杜二爷,发现杜二爷的脸上凝成层霜,自己心里的稳瓶就更拿捏准了十分。

    (十一)

    杜二爷对小韩又挥了挥手,道:“换草。”

    小韩不解却顺从的拿出个镶嵌着珊瑚的彤色长盒子,一扭搭锁,一声清脆的机簧声,那盒盖自动翻开,漏出根足斤的野山人参,大家正诧异间,杜二爷掰开了那参,里面是根不起眼的芡草,原来这芡草长期就在参里捂着,用参气养着它,非上大阵仗时不取出来。

    别人是不知道,谢三却是听过老辈的人提及过,杜二爷家传有根百年老草,是用七种草药熬得,此草人称九死还魂草,当年杜二爷闯上海的码头时曾动用过此草,全凭着此草给他那蛐蛐蓄力,才一天内连败上将七条。上阵时任蛐蛐再落下风,只需不死,此草一牵死灰也是复燃,有此草护身上场自是有胜无败,平日里杜二爷极为珍视,近十年来未动用此草,不想今日在这里现了身了。

    谢三想:“老家伙玩命了,将压箱底的宝物也亮出来了。今天看来这场恶战是免不了。”

    杜二爷九死还魂草手中一执,象立时换了个人,旁人望去却是年轻了十年。他开始对着自己的朱砂紫牵草,从头到尾,自肋及腰,只是尽力的撩拨,却不让蛐蛐近得草来,那草在杜二的手里渐渐的和手指化为了一体,也不象是在芡草,却象是画师在泼墨山水,人已入了其间。那蛐蛐初时是焦躁,后转为愤怒,最后竟然是狂态尽出变得癫狂无比。就在蛐蛐将要崩溃的那一刹那,杜二爷的手势一沉将草尖在蛐蛐马门上一领,那蛐蛐顿时杀气毕显,浑身的朱砂粒涌上血色,将斗栅印成一片红霞。

    闸一开,朱砂紫疯狂的扑向沈四的蛐蛐,叉叉叉三个平口交夹,接着就是一记黄犬掐鸡将沈四的蛐蛐摁到在斗栅角落里。沈四的蛐蛐被压得绻成一团,挣扎着想退出口来,却被夹了单钳,怎么也松不了夹。六条腿一阵扑腾,才勉强的逃脱,退在一旁腹部不住的喘息,疲态显露无疑。

    (十二)

    玉额朱砂紫占了上风,顿时意气奋发,当即在斗栅中央起翅鸣叫,声响中带着锵锵的金属碰撞的尖锐,两根赤龙长须不断往四周扫描,赳赳作寻斗状。

    杜二爷手指一粘,指间粘着九死还魂草向朱砂紫点去。谢三心中一紧,寻思着杜二必然倚仗上风,点一记冲锋草,引着朱砂紫去追击沈四的蛐蛐。此时朱砂紫斗志旺盛,而沈四的蛐蛐刚吃了重口,正懵懂间若被顺势一冲,到是难以对付。

    正神思间,杜二爷的草锋已领在朱砂紫的尾尖上,那朱砂紫被逗引着一回头,和沈四的蛐蛐已然隔开。谢三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暗想:“幸亏这老头顾着身份,否则这关却真是不好过了。”

    中间人落闸将两只蛐蛐再次隔开,对着沈四说:“下风补草。”沈四一迟疑,谢三抢先持着黑鼠须草对着蛐蛐芡开了。杜二爷向栅里一看,见谢三的草芡得极猛,每一下都铆足了劲,偏偏沈四的蛐蛐也是凶顽的紧,虽是刚受了重口,却无怯意,顶着谢三的鼠须草迎上便是数口重啮,斗性比刚落栅时浓了数倍,正入了佳境。谢三的手略缓了缓,草被蛐蛐一口咬个正着,碴的一声竟然齐根被咬断。

    谢三笑着骂:“这畜生好厉害的牙。”换了枝黄狼须草,继续逗引那蛐蛐。

    杜二爷想:“这谢三到是个天生的赌徒,一般蛐蛐落了下风,草法上必然是先轻草点引,待蛐蛐缓了劲来,再渐渐下重草吊性。这家伙到是恁得大胆,一开始就下狠草,就这份胆识就不是一般的虫家可拟的了。可惜这样的芡草法,只是入了霸道却违了王道,就如《贤首楞枷经》里所述”譬如迷人,于一聚落,惑南为北。“却是背离了正途,难以成大家了。”

    谢三又芡了一路草,见那蛐蛐的性越来越足,气也缓得差不多了,才停了草。向中间示意起闸开斗。

    玉额朱砂紫一腔锐气憋了好久,见沈四的蛐蛐才现了身,蹂身扑将上去,欲故技重施,凭着自己的快口飞钳,再给对手一个闪电快击。杜二爷见状便知不妙,朱砂紫第一口胜过于轻易,有了骄意,脚下的步伐也虚浮了,外行看来气势逼人,其实却露了老大的破绽。

    两虫接口,朱砂紫落口快,先行下手,夹住了沈四蛐蛐左边的单钳,刚欲发力,沈四那蛐蛐六足摊开,爪花牢牢的勾住斗栅下铺底的黄草纸,朱砂紫急切间掀他不动,有些慌神,口略微有些松,沈四的蛐蛐合了钳喀嚓一声,一记喷夹将朱砂紫弹出老远,直摔到斗栅对面,撞上了斗栅才落在一角,水须也翘了,左边的赤龙长须也折了一截,刚才的骄横顿时去了黄泉碧落,半天没有回过劲来。

    “这虫好厉害的重口,看是丝毫没有用力,但是发力大得骇人,正是轻口重出的斗法,看来这不起眼的小黑牙真是传说中的乌钢牙了。”杜二爷暗暗念叨,心有有了些怯,仔细打量沈四那蛐蛐的星门,确实是有条细线作流鼻涕的破败相,但是连绵着接到了牙根旁的黑门槛上,莫不是谱传的金线吊葫芦,心里有了这个念头,原先的千般不好化作了万般佳处,自己越发的没了把握。

    (十三)

    静!静了许久!所有的人都屏着了呼吸。等待!

    任谁都已看出刚才两个回合仅揭开了大战的帷幕,谁都不能预料结局的胜败,却都能预知到其后的惨烈。

    只缓了少刻,朱砂紫便恢复了生机。杜二爷待到它从欹着的斗栅边动身,才柔柔的下草,如添犊一般的温柔,仅是丝须拂过,若冰融后的初过的风。朱砂紫有些依恋的绕着杜二爷的草盘旋,汲取着其间的脉脉温情。草在杜二爷的手中变成了和朱砂紫沟通的工具,赋着灵性。只是长而绵连的轻草,和谢三疾风般的芡草完全不同,但朱砂紫却似悟了许多,饮清水而有醉意,禅是如此,这草法亦有道涵在内。

    又是朱砂紫主动的迎上去,但这次又和前两次不同,步伐间虚实相间,行动里飘渺无形,似左实右,欲进反退。

    杜二点点头,脸上浮现出赞许的神态。这朱砂紫确是智将,竟彻悟了自己草里赋与的教诲。

    朱砂紫围绕着沈四的蛐蛐周旋,不进正门一步,小心保持着间距。任对手如何张钳邀斗,也不上前交一口,只是瞅着偏门游走,伺机攻击对手的六足和两肋,如见对手回头也不恋战,主动退却一边。两只蛐蛐就这样纠缠着,十分钟,十五分钟,未交一口。一边的观战者不由啧啧称奇,看了几十年蛐蛐相斗,什么惨烈的局面都遇上过,今天的斗法却是素未听闻。

    绕了时间一久,高下就判出来了。两虫虽同属出土未久,朱砂紫便宜在先被杜二爷调养了数日,底气殷足几分,再加上九死回魂草的续力,渐渐占了上风。趁沈四的蛐蛐转身一慢,歘闪间窜上瞄着右侧腰鼓爪就是一口,沈四的蛐蛐闪避未及,等勉强转过身来,朱砂紫一击即退,远远的避到了另一侧去了,起翅鸣叫却是上风的姿态。

    黄色的粗草纸上水迹斑斓,蛐蛐这类鸣虫虽然是成于土中,但却是水凝成的。沈四的蛐蛐被朱砂紫这一记偷袭,折了右侧的腰鼓爪,白色的血水溅满了斗栅,想追上朱砂紫复仇,伤了的右爪偏偏被血水粘在了草纸上,试了几次就是脱不得身。那蛐蛐绻身作一团,将头颅探到身体下侧,一发狠将还连着自己身上的伤腿生生的咬断,血水一下子从短肢处涌出,顺着他寻斗的身体前行流下了蜿蜒的一线痕迹。

    有人在一旁嗟道:“奶奶的,这还是斗蛐蛐啊,分明是盘肠大战啊!”周围人瞪了眼说话的人,他感到了自己发声的不合时宜,闭了口,继续看着两只蛐蛐的交斗,眼神却怎么也不舍得离开。

    (十四)

    沈四的蛐蛐带着累累伤痕向对手靠近,凝结在空气中的斗志逼得观战者亦不得喘息,黄色草纸上历历遍是战役的余劫,死亡气息默默充盈斗栅,不久便借着空气向栅外泛觞。朱砂紫似是被对手的气势所撼,只是一味向后退,全没有占上风的摸样。

    悔意渐萌在杜二爷心里,两只百秋难寻的名将!惜乎都还未上了真正的斗场就折在这里,虽说历来名将如同红颜,不许人间得见白头,但这两个却是少年夭折,尚未得建业,获得冠冕,确是惜了。这念头刚一闪回,看到对面的谢三正发着狠在瞪着斗栅里两只蛐蛐,才顿醒这场乃是生死之局,极是脱神不得的,定念将外欲全弃了,收束了散开的心思。看了看自己的蛐蛐,才发现虽偷袭得了手,但气势上反是弱了,不由心生奇怪,用自己的芡草顺朱砂紫身体自头至尾抚过,朱砂紫向旁一闪竟是退却,疑惑更添了些,迎着阳光将手中的丝草举起,才发现到草尖上也凝着一粒水珠,是蛐蛐的血迹。沉下头去,细看了朱砂紫才发现颈皮上裂了一小块,正向外渗着血水,想是刚才争斗间被对手的牙尖带到了。

    这项是蛐蛐发力之所在,后档,六足蓄的力量全凭这里转移到牙端。蛐蛐头型通常是相虫者最重视的,头形需高尖老明四字齐全才能入选,一般浅头不宜入栅,但淡青一路虫品却有浅头淡青这号将军品相,所以头形欠缺尚可补救,但项却是万万马虎不得的,皮薄,项紧,脱项,绣肩,蟹眼明显是当然要弃的,项生的好无砂无毛又是弃物,以上的全配契合了又要和蛐蛐的颜色配合,青虫陪正青项,黄虫配火盆底项,每种色路唯有一两种可以配合项色,稍有差次便又是不选的,所以品论蛐蛐有欠头将军无欠项将军一说,项破了发力时便血流不止,纵蛐蛐的斗性再强牙力再猛也是枉然。

    换了旁人见自己蛐蛐的项皮破了也只有自认倒霉这一途,认输了事。但杜二爷有九死还魂的宝草在身却是不惧,但见杜二爷从自己细长的指甲从草里拨出一缕,碾下了最长的一丝横着接在草尖上,来回几次轻轻在伤口上点染,等伤口的血水出得少了,手微微抖来,接在草尖上的断草就垂直落下,正嵌合在伤口上,这草原就是草药练就的,止血正是上佳之物,只停了片刻,那蛐蛐的伤口全收合了。

    连续在场中鸣叫了好久,朱砂紫一扫先前的颓废,身上的朱砂色泛得通红,不象是紫色路的蛐蛐了,却是射弓红这类的色相。蛐蛐在秋分后颜色必然变色,是为秋分定色,不变就是底气欠缺的废物。这朱砂紫此番遭遇大敌,逢上受伤将底气提前泄露,恰巧又有杜二爷的药草医治,几番逆合,却在斗场上变色现了真身,一只龙鳞泛甲的上品名将。

    (十五)

    朱砂紫依旧原先的战法,仗着自己后劲足,身子灵活,环着沈四的蛐蛐游走。沈四的蛐蛐虽凶悍,毕竟负了重伤,动作速率见缓了,虽然眼下未怎么了的,时间一久长必为朱砂紫所乘,却是个有败无胜的死局。

    沈四急得了不得,几次想说话中止了这局,但人卑位轻。自己虽然是虫主却不敢作主发话,只是连连的向谢三爷那里看去,谢三爷不去理会他,低着头不断重草为蛐蛐鼓劲催斗。

    又是绕了好久,朱砂紫出击的机会愈加多了,几次都险些儿得了手,沈四的蛐蛐累得肚裆不断的收缩,连大腿都已渐发直了,眼看着就要翘飞机,蛐蛐的大腿抽经俗称翘飞机,乃是一只蛐蛐苦斗中脱力的表现。

    缠斗中,沈四的蛐蛐突然身形一滞,好象是被什么阻拌了下,却把自己的左前跑爪漏给了朱砂紫,朱砂紫早就盯着牢牢的,见是机会又上了前来,一口咬住对手的前爪,卡的一声,又废了对手一足。欲全身而退,却发现这次沈四的蛐蛐封住了自己的退路,竟然是侯在那里等着自己。

    杜二爷一声惊叹:“不曾想这蛐蛐也是会用苦肉计,可惜,可叹!”

    沈四的蛐蛐终于咬住了对手的牙,双方都无退路,只有凭实力互角,倒是讨不得半点巧的。

    四牙胶合,先是双方后足撑起,在空中接了个拱桥型状,凝了好久都不见退让,支撑不住了双双落下,结成了绣球,还是缠斗在一处,如此这般双方用尽各种斗夹,死死的接在一起,好久好久仍然未见高下,倒是把观战者的心闹得是跌宕起伏,看又不忍,不看又是不甘,却是两难了。

    过了大约十五分钟,沈四蛐蛐牙坚的优势显示了出来,朱砂紫的一付块紫红牙碎也算是上品的饿好牙了,和乌钢牙一比较自是云泥之别。初时尚还可以较量,时间久了便不济,觉得似要被对手的牙齿给嚼烂,一心想的就是退出牙来,自己的下盘却是虚了。

    沈四的蛐蛐抓住机合,猛一发力,将朱砂紫六足腾空,以霸王举鼎之态凌空拔了起来。钳着对手,缓缓的在斗栅内转了一圈,一个背包夹将朱砂紫从自己的身后遥遥的扔出去。

    (十六)

    朱砂紫知道不妙,想挣脱惜六足尽落了虚处,借不得外力。这蛐蛐也恁的凶顽,发狠咬住沈四蛐蛐的牙齿任是窒痛也不松了半口,随着对手发力,自己的身子亦然向着对手发力的方向蹬腿纵跳。正配合上沈四的蛐蛐后甩的力量,借力一抬,对手也被他带着一起飞出了斗栅。

    两只蛐蛐夹在一起,在空中化出道优雅的弧度一起落在斗栅外的泥土地上,惊起了须微的烟尘,烟尘落定却见两者的斗口才分开,相互对峙着,样子都已是狼狈不堪。

    朱砂紫刚愈合的伤口再次的迸裂,大量的血水从项皮上滑落,沿着身体滴在地上,被泥土一滚,结成了一个个小泥球,马门也烂了,右齿别在了外面,不留心却看作了獠牙。沈四那蛐蛐也好不到那里去,缺腿断肢且不去提,头上的长须连着须珠不知何时去了,成了盲虫一条。

    两只蛐蛐就这样对峙着,谁也不敢去干扰他们,整个虫市一片静寥。

    似是有灵犀可通,片刻两只蛐蛐同时起翅鸣叫,声音叠在一处。如燕赵之士,慷然而啸,到高潮处间有金戈铁马,放疆驰骋,偏让人念起壮士投笔,慷慨赴戎的场面。全体观者都不禁一顿,听其鸣一扫平时累于生计的阴霾,接着便豪气顿生。

    一波将息,一波又起。这轮鸣叫正欲平息,两之蛐蛐的第二轮鸣叫声又发出,此番却内涵大变,声调转为呢喃慢语,竟是一番惺惺相惜之意,犹如广陵绝响,脉脉不息,又如羊陆隔境,相互歆慕,和之前的叫声另生一番境地。

    紧跟着第三轮唱和再次响起,这次却是一派苍老悲凉的尖唳之声。如人之将死,其声也哀,偏偏含着失意江湖的味道,又若易水风萧,满座白冠其间萧瑟秋意凛然,让人不忍卒闻之,一行众人竟全部掩面。、

    等声音平息了好久,大家才勉强的去看地上的两只蛐蛐,却发现他们交口在一处,却是如千年的饿钟乳般沉默。

    好久,一动也不动。谁也不愿发声打搅他们,任着时间流逝。

    (十七)

    那年秋天,沈四赚到了十个大洋,是谢三爷给的。

    谢三爷买下了沈四蛐蛐的尸体,十个大洋收购一只死去的蛐蛐尸体,谁也没有料到,有人说谢三爷傻,也有人说他厉害,效法燕昭黄金台延郭槐的故事,以后谁有好虫还不专门给他留着。

    沈四自那年后就再也不捉蛐蛐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去问过他,反正他也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没有记得,也就不需要忘记了。

    杜二爷也不来这里收虫了,传说中他封了盆,再也不碰蛐蛐这玩意了,我不太信,蛐蛐这玩意和抽大烟一样,是有瘾的,轻易是戒不掉的。小韩爷还能见到,但是象变了个人,谦逊有礼,见谁都客气的很,有人说杜二爷年轻时就是这样的,遇谁都是客客气气的。

    谢三爷倒是每年都来,初时是一个人,后来有了跟班,几个人围着他,随时有高椅子伺候着。

    那年冬天,白家的闺女出嫁了,嫁给了南边的一个姓胡的商贩。

    迎娶那天,下了老大的风雪,以后几十年间都没有有过这么大的风雪,姓胡的牵着牛在前面走,后面跟着大红的绸缎妆着的花轿,素的雪在空中飘扬着。衬着猩猩红的喜庆,一大群孩子在后面跟着嬉闹,个个都显得格外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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