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三书
“先全国之忧而忧,后全国之乐而乐。”传播千古的名句,可能也最能表现范仲淹为官干事的原则。
范仲淹,字希文,谥号文正,世称范文正公。他两岁丧父,生活备受艰苦,却立志成为宰相或良医。奋发苦读、进士及第后,范仲淹身先士卒、刚正不阿,因才气过人被晏殊选举进京为官。尔后或因进言或因弹劾,三次遭到贬谪,仍不改前志,不忘忧民。
1038年,西夏建国,抨击打击北宋边境;1040年,年逾五十的范仲淹因寡看所回,被召回京师,担任陕西经略抚慰招讨副使一职,镇守西北要塞,为实现西夏和北宋的议和,鞠躬尽瘁。戍边期间,范仲淹写下名篇《渔家傲·秋思》。一句“人不寐,将军鹤发征夫泪”道尽军旅生活生计的心酸。通看全词,《渔家傲》境域阔大悲壮,已开苏(东坡)、辛(弃疾)豪宕之路。除《渔家傲》外,本期“周末读诗”还分享了两辅弼对婉约的词,《苏慕遮·怀旧》和《御街行·秋天怀旧》,写乡魂旅思,可见范仲淹侠骨之外,亦有柔肠。
为官为文,范仲淹皆堪为后世范例,苏东坡在《苏轼私识范仲淹》中说:“公之好事,盖不待文而显,其文,亦不待叙而传。”诚如斯言。
《渔家傲·秋思》
塞下秋来光景异,衡阳雁往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夕照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回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鹤发征夫泪。
1.西北边塞的苍莽与悲惨
公元1038年,西夏元昊称帝,宋仁宗出兵征讨,屡败,西北边境求助紧急。1040年,范仲淹任陕西经略副使兼知延州,镇守西北边陲。延州即今陕西延安一带,秦时称高奴,北过上郡
(陕西榆林)
,即为匈奴。地处要塞,故延州为历代朝廷安危所系之军事重镇。
在战术上,范仲淹思忖北宋与西夏,相互易守难攻,以故策划坚守,西夏亦不敢妄动,延洲场面地步得以不变。范仲淹号令严正,体恤士卒,扬厉中外,深为西夏所惮服,西夏称他“腹中有数万甲兵”。
那首《渔家傲·秋思》所谓的“塞下”即指延州,此词为军中感念之做。
“塞下秋来光景异”,边地早冷,秋来一片萧条萧瑟。“气之动物,物之动人,故摇摆脾气,形诸舞咏”
(钟嵘《诗品》)
,塞下秋来,光景之“异”,触动他心中愁思而成此词。
边塞光景详细是何气象,与中原又有何“异”,词人撇开不往描绘,尽可赋予听者往填补想象。此“异”字可谓“诗眼”,秋思皆因光景与中原悬殊而起。
因光景异而所见所闻,皆惊心动魄。大雁南飞,飞得那么迅疾,喊声也很凄厉。雁能够不断飞到衡阳,人却只能留守在那荒冷的处所。
黄昏时分,边声四起。“边声”一般指羌笛、胡笳等乐器,军中吹奏聊认为乐。因其异域风情,听了往往令人更起乡愁。然而此处的“四面边声连角起”,应当是凄厉的风声,同化萧萧马喊,与军中画角的宣扬。汉人在塞上塞外,每闻边声,心中顿起悲惨,好比汉代李陵 《答苏武书》曰:“夜不克不及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喊,吟啸成羣,边声四起。”
此时极目看往,“千嶂里,长烟夕照孤城闭”。气焰极雄浑,或化用唐代王之涣《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凉州在今天的甜肃武威,较黄土高原的延州愈加苍凉。
范仲淹(989年10月1日-1052年6月19日),字希文,北宋初年政治家、文学家。其“先全国之忧而忧,后全国之乐而乐”的思惟和仁人志士节操,对后世影响深远。
2.浊酒一杯怎敌乡愁万里?
上片写了塞下秋来的惊心动魄,下片写身在萧条边塞的人。上片之景已灌以深深的乡愁,下片更将心事一览无余。
“浊酒一杯家万里”,浊酒原来劲儿就不敷,怎敌它晚来边声四起?而一杯又奈何万里?欲回又不克不及,因为“燕然未勒”。东汉和帝永元元年,车骑将军窦宪北伐匈奴,大破之,在燕然山刻石记功,由《汉书》的做者班刚强笔撰写,颂汉威徳。范仲淹用此典故,正见其青云之志所在。
塞上总有人吹笛,出格在沉寂的夜里。吹笛者倒且不说,听者闻之多起踌躇。唐代诗人李益的《夜上受降城闻笛》曰:“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看乡”。回乐峰在宁夏灵武县,与《凉州词》绝句以及此词,皆咏西北边塞羁旅乡思。沙似雪,夜如霜,羌管悠悠霜满地,都是塞上夜间所见实录,并不是雅言。
秋来夜冷,闻笛思乡,若何能寐?同情“将军鹤发征夫泪”。将军老矣,征夫苦矣,万里何日能回?边塞何日能长治久安?古代边防形势,往往有赖于一位威赫的将军,好比汉代飞将军李广。王昌龄绝句《出塞》曰:“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范仲淹身肩一国之安危,方有此忧思之慨。
有功德者挠住“孤城闭”和“将军鹤发征夫泪”认为痛处,“卑躬屈膝”地责备此词“沮丧”。那其实是小儿之见,不知诗词为何物,而对“以全国为己任”的文正公戟手指点,妄加评论。若照此逻辑,则《诗经》劳回之诗《东山》的“我徂东山,慆慆不回。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回,我心西悲”,遣戍之诗《摘薇》的“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不决,靡使回聘?”,以及曹操的乐府诗《蒿里行》之“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喊。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岂非通盘“沮丧”哉?!
值得一提的是,范仲淹那首《渔家傲·秋思》在词史上有重要地位。一般认为,苏轼是第一个对词大刀阔斧的变革者,将词的写做从“婉约”的女性柔弱美中解放出来,从而带向一个“豪宕”的男性世界。诚然,苏轼因其才力和创做之盛,创始了词的男性视角时代
(虽然此前的词也是男性文人所做)
。然而《渔家傲》境域阔大悲壮,已经开苏、辛之路。
范仲淹《边事帖》(部分)
3.一代名臣,亦做销魂语
《苏慕遮·怀旧》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冷烟翠。
山映夕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夕阳外。
黯乡魂,逃旅思,夜夜除非,美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进愁肠,化做相思泪。
《苏慕遮》词笔之婉丽,与《渔家傲》似乎判若两人。然而细思层见迭出:世所谓“婉约派”之李清照,并不是一味婉约,而不时有壮语;世所谓“豪宕派”之辛弃疾,也非一味豪宕,亦处处有柔情。恰是才大者无所不成也!
此词亦做于西北边塞,其时范仲淹任陕西四路宣抚使,主防备西夏之军事。“怀旧”,怀故土也。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冷烟翠”,写塞上秋色,丽语数句,着壁成绘。《西厢记》第四本“长亭送别”一折所唱:“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醒?老是离人泪。”用典正自范仲淹此词衍出。清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曰:“淋漓冷静。《西厢》长亭袭之,骨力远逊,且少味外味,此北宋所认为高。”在儿女情长送别场景中,骨力确实弱了下往,然而却很贴合崔莺莺的身份和心绪。王实甫此处用典,别有一番滋味。
“山映夕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夕阳外”,极目远眺,但见山映夕阳,水天一线。大天然多么圆满,近乎无情。而芳草,浸染了诗人的离愁,不断展向天外。芳草无情,反衬人之有情。满目秋色,动我之愁情。以我看秋,秋尽着我之色彩。
下片写乡魂与旅思。黯乡魂,魂为思乡而销黯。逃旅思,羁旅愁思如影随形跟随着他。夜晚再黑再静,他也不克不及进睡。然而词中不提失眠,却写“夜夜除非,美梦留人睡”,反言愈切。
明月楼高,本能够看远;对酒当歌,本能够消愁。但在此也是反着说,“明月楼高休独倚,酒进愁肠、化做相思泪”。往国怀乡,感极而悲者矣。
《苏慕遮》一词,笔调虽丽,境域仍不失阔大,有唐诗风味。豪宕中透着婉约,婉约中又迸出豪宕。正如范仲淹本人,侠骨而柔肠。
《宋本范文正公函集》,做者:范仲淹,版本:国度藏书楼出书社 2017年10月
4.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御街行·秋天怀旧》
纷繁坠叶飘香砌。夜沉寂,冷声碎。
实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
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醒,酒未到,先成泪。
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
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与《苏慕遮》类似,此词亦怀旧,亦在秋天,亦有明月,亦是不眠夜。《苏慕遮》之愁乃边塞思乡,此首月夜怀人。所怀者谁人?不得而知,但知在此月明之夜,相思无由排遣。
那个不眠夜,在上片中因更多细节而可触可感。纷繁坠叶,飘落在台阶上。落叶细碎的声音,加深了秋夜的沉寂与冷意。“坠”字则传达出落叶着地时的繁重感,或许就是梧桐叶。梧桐早凋,一叶落而知全国秋。桐叶很大,小的也有人的手掌那么大。凉风乍起,出格在夜里,纷繁坠落,着地时“啪”的一声,凄凉如感喟。
“实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此二句斑斓空灵,有花间之风。从下面的“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来看,应当是中秋节。中秋节怀人之做,佳者首推苏轼的《水调歌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离合悲欢,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阿谁中秋节,苏轼思念的是他的弟门生由。月圆而人散,苏轼说出了一种迫不得已之广阔心愿。范仲淹那几句则纯是慨叹与扼腕,共婵娟恐怕亦不敷以聊慰相思。
范仲淹《远行帖》(部分)
5.眉间心上,谁是原创?
下片也写到愁,说到酒,但比《苏慕遮》的“酒进愁肠,化做相思泪”更深一层。此处不是饮下往后化泪流出,是“酒未到,先成泪”,酒还没饮,愁肠已断,泪已先流。
欹于枕上,呆对一盏残灯,较之辗转反侧,更觉寥寂。外面是空阔的天宇,月华似水。里面关着一小我,残灯忽明忽灭,似乎快要承担不起屋里的枯寂了。
“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读那几句,不成能不想到李清照的“此情无计可消弭,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都说李清照的句子脱胎于范仲淹此词,而后来居上而胜于蓝。确实,那三句长得其实太像,只是略微换了几个词的挨次。李清照词结在却上心头,就会把“此情”搁在心头。此外,“才下”与“却上”,一下一上,节拍更好,更为生动。比照之下,范仲淹的原创倒像个总结,固然也是很好的总结。
电视剧《清平乐》中的范仲淹。
也有说法认为,范仲淹那几句中的体验,人人有之,以李清照之才,没必要抄范仲淹也写得出来。二人所写诚然是一种普及的深入体验,李清照完全能够写出。然而,李清照那几句其实和范仲淹的太像,假设查重怕是过不了。别的,范仲淹词在先,且从《词论》来看,李清照对北宋前辈们的词做相当熟悉,文正公此词她不会没读过吧。
廓清那个问题并没有此外意思,不外想说范仲淹那几句,固然是人人意中所有,固然如天才李清照也说得出,但他事实是原创。也固然,引用或化用,假设有才,不单能够用得恰如其分,更能够后来居上。好比曹操的《短歌行》中大量引用诗经,就很贴切天然。再好比王实甫把唐传奇《莺莺传》改编成《西厢记》而成绝唱。
范仲淹一生,名德垂青,然而常与苦相伴。少小丧父,在寺院长大,然而他吃苦读书,末成一代名臣,立功立业,并立言以不朽。他的仕途生活生计三遭贬谪,然始末以全国为己任,正气塞于六合之间。他在《岳阳楼记》中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全国之忧而忧,后全国之乐而乐。”
文正公传世诗文三百多篇,词做仅数首。然而数首之中,此三首皆进选《宋词三百首》,文章好手,大笔振迅,公之才如是也!
撰文 三书
编纂 张进 徐伟
校对 李世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