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筝
◈ | 鲁迅
北京的冬季,地上还有积雪,灰黑色的秃树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远处有一二风筝浮动,在我是一种凉异和哀痛。
故土的风筝时节,是春二月,倘听到沙沙的风轮声,仰头便能看见一个淡墨色的蟹风筝或嫩蓝色的蜈蚣风筝。还有孤单的瓦片风筝,没有风轮,又放得很低,孤立地显出枯槁同情容貌。但此时地上的杨柳已经抽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们的天上的装点照应,打成一片春日的温暖。我如今在哪里呢?四面都仍是严冬的肃杀,而久经死别的故土的久经逝往的春天,却就在此日空中荡漾了。
但我是历来不爱放风筝的,不单不爱,而且嫌恶它,因为我认为那是没前程孩子所做的玩意儿。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时可能十岁表里吧,多病,瘦得不胜,然而最喜好风筝,本身买不起,我又不准放,他只得张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有时至于小半日。远处的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了,他惊唤;两个瓦片风筝的缠绕解开了,他兴奋得跳跃。他的那些,在我看来都是笑柄,是可鄙的。
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似乎多日不很看见他了,但记得曾见他在后园拾枯竹。我恍然大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往的一间堆积杂物的小屋往。推开门,公然就在尘封的什物堆中发现了他。他向着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惊惶地站了起来,失了色,瑟缩着。大方凳旁靠着一个蝴蝶风筝的竹骨,还没有糊上纸,凳上是一对做眼睛用的小风轮,正用红纸条粉饰着,将要落成了。我在破获奥秘的称心中,又很愤慨他瞒了我的眼睛,如许苦心孤诣地来偷做没前程孩子的玩意儿。我即刻伸手折断了蝴蝶的一收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下,踏扁了。论长幼,论气力,他是都敌不外我的,我当然得到完全的成功,于是傲然走出,留他失看地站在小屋里。后来他如何,我不晓得,也没有留意。
然而我的赏罚末于轮到了,在我们告别得很久之后,我已经是中年。我不幸偶尔看了一本外国的讲论儿童的书,才晓得游戏是儿童最合理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于是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关于精神的虐杀的那一幕,忽地在面前展开,而我的心也似乎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地坠下往了。
但心又不竞坠下往而至于隔绝,只是很重很重地坠着,坠着。
我也晓得补过的办法的:送他风筝,附和他放,劝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们嚷着,跑着,笑着。然而他当时已经和我一样,早已有了胡子了。
我也晓得还有一个补过的办法的:往讨他的原谅,等他说,“我可是毫不怪你呵。”那么,我的心必然就轻松了,那确是一个可行的办法。有一回,我们会面的时候,脸上都已添刻了许多“生”的辛勤的条纹,而我的心很繁重。我们渐渐谈起儿时的旧事来,我便论述到那一节,自说少年时代的糊涂。“我可是毫不怪你呵。”我想,他要说了,我即刻便受了原谅,我的心从此也宽松了吧。
“有过如许的事吗?”他惊异地笑着说,就像旁听着他人的故事一样。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原谅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
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繁重着。
如今,故土的春天又在那异地的空中了,既给我久经逝往的儿时的回忆,而一并也带着无可掌握的哀痛。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往吧,但是,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十分的冷威和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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