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能不爱上唐诗!杜牧的绝句为何如此动人?唐人绝句选粹(30)
僧人有话说
今天陆续整理杜牧典范绝句。
《白石道人诗说》选登:
大凡诗,自有气象、面子、血脉、韵度。气象欲其浑厚,其失也俗;面子欲其浩荡,其失也狂;血脉欲其贯串,其失也露;韵度欲其超脱,其失也轻。
诗之不工,只是不精思耳。不思而做,虽多亦奚为? 雕琢伤气,敷衍露骨。若鄙而不精致,是不雕琢之过;拙而无勉强,是不够衍之过。 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自不俗。
小诗精深,短章蕴藉,大篇有开阖,乃妙。 文以文而工,不以文而妙,然舍文无妙,胜处要自悟。 意出于格,先得格也;格出于意,先自得也。吟咏情性,如印印泥,行乎礼义,贵修养也。 意格欲高,句法欲响,只求工于句、字,亦末矣。故始于意格,成于句、字。句意欲深、欲远,句调欲清、欲古、欲和,是为做者。
诗有四种高明:一曰理高明,二曰意高明,三曰想高明,四曰天然高明。碍而实通,曰理高明;出自不测,曰意高明;写出幽微,如清潭见底,曰想高明;非奇非怪,剥落文摘,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天然高明。(六反面尚:midouwei)
齐安郡中偶题 其一(唐·杜牧)
两竿夕照溪桥上,半缕轻烟柳影中。
几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
前人评注
《唐诗绝句类选》:末二句风刺婉然,似指世变淡靡,不克不及向振者。
《唐贤清雅集》:极失意时极有趣景,极无理话极进情诗,胸中别有六合。俊健有婉致。
齐安郡后池绝句(唐·杜牧)
菱透浮萍绿锦池,夏莺千啭弄蔷薇。
尽日无人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
题齐安城楼(唐·杜牧)
呜咽江楼角一声,微阳潋潋落冷汀。
不消凭阑苦回首,故土七十五长亭。
前人评注
《苕溪渔隐丛话》:《复斋漫录》云:牧之《齐安城楼》诗:“呜咽江楼角一声……”盖用李太白《淮阴书怀》诗:“沙墩至梁苑,二十五长亭。”苕溪渔隐云:鲁曲《竹枝词》“鬼门关外莫言远,五十三驿是皇州”,皆沿袭也。
《唐贤小三昧集续集》:言故土之远,虽看而难即也。“不消”二字,下得曲而妙。
《唐诗笺注》:角声初动,微阳将落,登楼盼看,能无故土之思?乃曰“不消凭栏苦回首,故土七十五长亭”,则别绪茫茫,不胜回首矣。
《唐贤清雅集》:此诗须善会,若无渠气骨,更是算博士。
《唐人万首绝句选评》:情景俱远。
《诗境浅说续编》:凡客子登高,乡山远看,已情所难堪。今言料无回计,不消回头,其心愈苦矣。
初冬夜饮(唐·杜牧)
淮阳多病偶求欢,客袖侵霜与烛盘。
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阑干。
前人评注
《逸老堂诗话》:“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难过东阑一林雪,人生宥得几清明?”陆放翁谓东坡此诗本杜牧之“砌下梨花一堆赏,明年谁此凭栏干”。
《诗境浅说续编》:淮南雷夜,小饮一杯,聊遣客中情状,玉砌飞花,哲娱此夕。明岁之倚栏吟赏者,知属何人?杜少陵诗:“明年此会知谁健?醒把茱萸子细看。”张梦晋诗:“高楼明月清歌夜,此是生平第几回?”明知胜会不常,不免难免有情难遣。
赤壁(唐·杜牧)
折戟沈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前人评注
《彦周诗话》:杜牧之做《赤壁》诗……意谓赤壁不克不及纵火、为曹公夺二乔置之铜雀台上也。孙氏霸业系此一战,社稷存亡、水深火热都不问,只恐捉了二乔,可见措大不识好恶。
《注解选唐诗》:后二句绝妙。世人咏赤壁,只喜其时之胜,杜牧之咏赤壁独忧其时之败,其意曰:东风若不助周郎,黄盖必不以火攻胜曹操,使曹操顺流东下,吴必亡,孙仲谋必虏,大小乔必为俘获,曹操得二乔必认为妾,置之铜雀台矣。
《诗薮》:晚唐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同情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皆宋人议论之祖。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周弼为用事体。胡云轩云:(学究论诗)益不知诗家播弄圆融之妙矣。盖“东风不与”、“春深”数字,委婉深窈。人不识牧之以风趣弄辞,常常雌黄之。
《诗筏》:牧之此诗,盖嘲赤壁之功出于幸运,若非天与东风之便,则周郎不克不及纵火,城亡家破,二乔且将为俘,安能据有江东哉?牧之诗意……唯借“铜雀春深锁二乔”说来,便觉风华蕴藉,增人百感,此正风人巧于立言处。
《春酒堂诗话》:杜牧之咏赤壁诗云:“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今古传诵。容少时,大人尝指示曰:“此牧之设词也,死案活翻。”
《围炉诗话》:前人咏史,但叙事而不出己意,则史也,非诗也;出己意,发议论,而斧凿铮铮,又落宋人之病。如牧之《赤壁》……意图隐然,最为得体……许彦同乃曰:“此战系社稷兴亡,只恐捉了二乔,措大不识好恶。”宋人不敷与言诗如斯。
《载酒园诗话》:小杜《赤壁》诗,古今脍炙,渔隐独称其好异……详味诗旨,牧之实有不满公瑾之意。牧尝自傲知兵,好做大言,每借题自写襟怀,尺量寸度,岂所以阅神骏于雌雄骊黄之外!(黄白山评:唐人妙处,正在随拈一事,而诸事俱包罗此中。若多么(彦周)意,需要将“社稷存亡”等字面实正写出,然后赞其议论之纯正。具此诗解,无怪宋诗远隔唐人一尘耳!
《而庵说唐诗》:《道山清话》云:“此诗正佳,但颇费讲解。”此诗有何难解?既解不出,又在何处见其佳?恰是说梦。“折戟沉沙”,言魏、吴昔日相战于此。“铁未销”,见往唐不远。似需要认,乃自将折戟磨洗乎?牧之春秋,在此七个字内。意中谓:“魏武精于用兵,何至大败?周郎才算,未是魏武对手,又何获此大胜?”一似不愿信者,所以要认。子细看来,果是周郎得胜。固然是胜魏武,不外一时幸运耳。下二句,言周郎其时,亏煞了东风,所以得施其火攻之策,若无东风,则是不与便,见不唯不克不及胜魏,江东必为魏所破,连老婆俱是魏家的,大乔、小乔贮在铜雀台上矣。牧之盖精于兵书者。
《唐诗别裁》:牧之绝句,远韵远神。然如《赤壁》诗“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近轻薄少年语,而诗家盛称之,何也?
《一瓢诗话》:“春深”二字,下得恶棍,恰是诗人调笑趣话。
《唐诗笺注》:“认”字妙。怀古密意,一字传出;下二句昭雪,亦以“认”字生出。
《四库全书总目》:(许)顗议论多有根柢,品题亦具有别裁。唯讥杜牧《赤壁》诗不说社稷存亡,唯说二乔,不知大乔孙策妇,小乔周瑜妇、二人进魏,即吴亡可知。此诗人不欲量言,变其词耳。顗遽诋为“不识奸恶”,殊失牧意。
《精选评注五朝诗学津梁》:意思创新,可当《史记》。
《历代诗话考索》:彦周诮杜牧之《赤壁》诗“社稷存亡都不问……”。夫诗人之词微以婉,差别论言曲遂也。牧之之意,正谓幸而胜利,几乎家国不保。彦周不免难免错会。
《唐人绝句精华》:大致诗人每喜以一琐细事来指点大事。即如斯诗,二乔未曾被捉往,固是一小事,然而孙氏霸权,决于此战,正与此小事有关,家国不保,二乔又何能平稳无恙?二乔未被捉往,则家国稳固可知。写二乔恰是写家国大事。且以二乔立意,能够增加诗之情趣,其非昭雪,好异以及风趣弄碎,断然可知。至叠山所谓死中求活,盖论《乌江》诗则合,《乌江》诗谓项羽尚可回江东以图再起,乃于万无可为之中犹谓有可为,故曰“死中求活”,但不成以论此诗。
泊秦淮(唐·杜牧)
烟笼冷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前人评注
《唐诗正声》:吴逸一曰:国已亡矣,时靡靡之音深进人心,孤泊骤闻,天然兴慨。
《批点唐诗正声》:写景命意俱妙,绝处怨体反言,与诸做异。
《增订评注唐诗正声》:周云:亡国之音,自不胜听,又当此景。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周弼为用事体。何仲德为熔意体。
《唐诗绎》:首句写景萧条,已为“亡国恨”钩魂摄魄。三四推原亡国之故,妙就如今所闻犹是亡国之音感慨,痛快用“不知”二字,将“亡国恨”三字扫空,文心幻曲。
《而庵说唐诗》:“烟笼冷水”,水色碧,故云“烟笼”。“月笼沙”,沙色白,故云“月笼”。下字极推敲。夜泊秦淮、而与酒家附近,酒家临河故也。商女,是以唱曲做生活生计者,唱《后庭花》曲,唱罢了矣,那知陈后主以此亡国,有恨于其内哉!杜牧之隔江听往,有无限兴亡之感,故做是诗。
《唐诗别裁》:绝唱。
《网师园唐诗笺》:后之咏秦淮者,更从何处措词?
《诗法易简录》:首句写秦淮夜景。次句点明夜泊,而以“近酒家”三字引起后二句。“不知”二字慨叹最深,拜托甚微。通首音节神韵,无不进妙,宜沈回愚叹为绝唱。
《唐诗笺要》:盱目刺怀,含毫不尽。“千里枫树烟雨深,无朝无暮听猿吟”,凄不外此。
《读雪山房唐诗序例》:王阮亭司寇删定洪氏《唐人万首绝句》,以王维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龄之“奉帚黎明”、王之涣之“黄河远上”为压卷,韪于前人之举“蒲萄琼浆”、“秦时明月”者矣。近沈回愚宗伯亦效举数首以续之。今按其所举,惟杜牧“烟笼冷水”一首为角。
《唐绝诗钞注略》:何焯云:发端一片亡国恨。王尧冲云:“近酒家”,歌声所由来矣。
《诗式》:首句状景起。烟、水色青,故“烟笼水”;月、沙色白,故“月笼沙”:此秦淮风光也。次句点“泊秦淮”。泊近酒家,为下商女唱曲之所历来处,已伏三句之根。三句变更,四句发之,谓杜牧听隔江歌声。知《玉树后庭花》曲系陈后主亡国之音,足动兴亡之感,而商女不知曲中有恨,但唱曲罢了。
《诗境浅说续编》:《后庭》一曲,在当日琼枝璧月之场,狎客传笺,纤儿按拍,无愁之天子,多么富贵!乃同此珠喉清唱,赋予秦淮冷夜,商女重唱,可胜沧桑之感?……独有孤船行客,俯仰兴亡,不胜重听耳。
《唐人绝句精华》:首二句写夜泊之景。三句非责商女,特借商女犹唱《后庭花》曲以叹南朝之亡耳。六朝之局,以陈亡而完毕,诗人意图安适责陈后主君臣轻荡,致召危亡也。
秋浦途中(唐·杜牧)
萧萧山路穷秋雨,淅淅溪风一岸蒲。
为问冷沙新到雁,来时还下杜陵无。
题桃花夫人庙(唐·杜牧)
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度几春。
至竟息亡缘底事,同情金谷坠楼人。
前人评注
《彦周诗话》:仆谓此诗为二十八字史论。
《珊瑚钩诗话》:杜牧之《息夫人》诗曰:“细腰宫里露桃新……”与所谓“莫以今朝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语意远矣。盖学有浅深,识有高低,故形于言者差别矣。
《唐诗绝句类选》:敖云:此以议论为诗,订千古长短,却与宋人腔调自别。
《围炉诗话》:意图隐然,最为得体。息妫庙,唐时称为桃花夫人庙,故诗用“露桃”。
《渔洋诗店》:益都孙订婚公咏《息夫人》云:“无言空有恨,儿女粲成行。”谐语令人颐解。杜牧之:“至竟息亡缘底事?同情金谷坠楼人。”则正言以大义责之。王摩诘:“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语。”更不著揣度一语,此盛唐所认为高。
《瓯北诗话》:杜牧之做诗,恐流于平弱,故措辞必拗峭,立意必奇辟,多做昭雪语,无一平允者,方岳《深雪偶谈》所谓“好为议论,可能出奇立异,以自见其长”也。如《赤壁》云:“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题四皓庙》云:“南军不袒北军袒,四老安刘是灭刘。”《题乌江亭》云:“胜败兵家事不期……卷土歌来未可知。”此皆不度时势,徒做异论,以炫人耳,其实非确论也。唯《桃花夫人庙》……以绿珠之死,形息夫人之不死,高低自见,而词语蕴藉,不陡露讥讪,尤得风人之旨耳。
《养一斋诗话》:大义责责,词色凛冽。实西山谓牧之《息妫》做能汀千古长短,信然。余尤爱其掉尾一波,生气远出,绝无酸腐态也。王(维)虽不著议论,究无深味可耐咀含,愚见转舍盛唐而取晚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