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毅传》全文
仪凤[唐高宗年号676-678]中,有儒生柳毅者,应举下第,将还湘滨。念村夫有客于泾阳者,遂往告别。至六七里,鸟起马惊,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行。
见有妇人,牧羊于道畔。毅怪视之,乃殊色也。
然而蛾脸不舒,巾袖无光,聆听翔立,如有所伺。毅诘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是?”妇始楚而谢,末抽泣而对曰:“贱妾不幸,今日见辱问于长者。然而恨贯肌骨,亦能愧避,幸一闻焉。妾,洞庭龙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泾川次子。而夫婿乐逸,为婢仆所惑,日以厌薄。既而将诉于舅姑;舅姑爱其子,不克不及御。
迨诉频切,又得功舅姑。舅姑毁黜以致此。”言讫,嘘唏流涕,悲不自胜。又曰:“洞庭于兹,相远不知多少也!长天茫茫,信号莫通,心目断尽,无所知哀。闻君将还吴,密通洞庭,或以尺书,拜托侍者。未卜将认为可乎?”毅曰:“吾,义夫也。闻子之说,气血俱动,恨无毛羽,不克不及奋飞。
是何可否之谓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尘间,宁可请安耶?唯恐道途显晦,不相灵通,致负诚托,又乖恳愿。子有何术可导我耶?”
女悲抽泣且谢,曰:“负载爱护保重,不复言矣。脱获回话,虽死必谢!君不准,何敢言;既许而问,则洞庭之与京邑,不敷为异也。
”毅请闻之。女曰:“洞庭之阴,有大橘树焉,村夫谓之‘社橘’。君当解往兹带,束以他物,然后叩树三发,当有应者。因而随之,无有碍矣。幸君子书叙之外,悉以诚心之话倚托,万万无渝!”毅曰:“敬闻命矣。”女遂于襦间解书,再拜以进,东看愁抽泣,若不自胜。毅深为之戚。
乃置书囊中,因复问曰:“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祗岂宰杀乎?”女曰:“非羊也,雨工也。”“何为雨工?”曰:“雷霆之类也。”毅顾视之,则皆矫顾怒步,饮[he咬]甚异,而大小毛角,则无别羊焉。毅又曰:“吾为使者,改日回洞庭,幸勿相避。”女曰:“宁行不避,当如亲戚耳。
”语竟,引别东往。不数十步,回看女与羊,俱无所见矣。
其夕,至邑而别其友。
月馀,到乡还家,乃访于洞庭。洞庭之阴,果有社橘。遂易带,向树三击而行。俄有武夫出于波间,再拜请曰:“贵客将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实,曰:“走谒[ye]大王耳。
”武夫揭水指路,引毅以进,谓毅曰:“当闭目,数息可达矣。”毅如其言,遂至其宫。
始见台阁相向,门户万万,奇草珍木,无所不有。夫乃行毅,停于大室之隅,曰:“客当居此以伺焉。”毅曰:“此何所也?”夫曰:“此灵虚殿也。
”凝视之,则人世瑰宝,毕尽于此。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帘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饰琥珀于虹栋。奇秀深森,不成殚言。
然而王久不至。毅谓夫曰:“洞庭君何在哉?”曰:“吾君方幸玄珠阁,与太阳道士讲《火经》,少选当毕。
”毅曰:“何谓《火经》?”夫曰:“吾君,龙也;龙以水为神,举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为神圣,发一灯可燎阿房。然而灵用差别,玄化各别。太阳道士精于人理,吾君邀以听言。”
语毕而宫门。影从云合,而见一人,披紫衣,执青玉。
夫跃曰:“此吾君也!”甚至前以告之。君看毅而问曰:“岂非人世之人乎?”毅对曰:“然。”毅遂设拜;君亦拜,命坐于灵虚之下。谓毅曰:“水府幽深,寡人含糊,夫子不远千里,将有为乎?”毅曰:“毅,大王之村夫也。长于楚,游学于秦。昨下第,闲驱泾水之,见大王爱女牧羊于野,风鬟雨鬓,所不忍视。
毅因诘之。谓毅曰:‘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致于此。’悲泗淋漓,诚怛人心。遂托书于毅。毅许之。今以致此。”因取书进之。
洞庭君览毕,以袖掩面而抽泣曰:“老父之功,不克不及鉴听,坐贻聋瞽,使闺窗孺弱,远罹[li]构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
幸被齿发,何敢负德!”词毕,又哀咤好久。摆布皆流涕。时有宦人密侍君者,君以书授之,命达宫中。斯须,宫中皆恸哭。君惊,谓摆布曰:“即告宫中,无使有声,恐钱塘所知。”毅曰:“钱塘,何人也?”曰:“寡人之爱弟。昔为钱塘长,今则致政矣。”毅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过人耳。
昔尧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与天将失意,塞其五山。天主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遂宽其同气之功。然犹縻[mi]系于此,故钱塘之人,日日候焉。”
语未毕,而高声忽发,天坼地裂,宫殿摇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馀尺,电目血舌,墨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县,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
乃擘彼苍而飞往。毅恐蹶仆地。君亲起持之曰:“无惧。固无害。”毅好久稍安,乃获自定,因告辞曰:“愿得生回,以避复来。”君曰:“必不如斯。其往则然,其来则否则。幸为少尽缠绵。”因命的互举,以款人事。
俄而祥风庆云,融融怡怡,幢节小巧,箫韶以随。
红妆万万笑语熙熙。后有一人,天然娥眉,明[dang]满身,绡[hu]参差。迫而视之,乃前寄辞者。然若喜若悲,零泪如丝。斯须,红烟蔽其左,紫气舒其右,香气环旋,进于宫中。君笑谓毅曰:“泾水之囚人至矣。”君乃辞回宫中。斯须,又闻怨苦,久而不已。
有顷,君复出,与毅饮食。
又有一人,披紫裳,执青玉,貌耸神溢,立于君左。君谓毅曰:“此钱塘也。”毅起,趋拜之。钱塘亦尽礼相接,谓毅曰:“女侄不幸,为顽童所辱。赖明君子信义昭彰,致达远远。否则者,是为泾陵之土矣。德怀恩,词不悉心。”毅[hui]退辞谢,俯仰唯唯。然后回告兄曰:“向者辰发灵虚,巳至泾阳,午战于彼,未还于此。
中间驰至九天,以告天主,帝知其冤,而宥[you]其失。前所训斥,因而获免。然而刚肠激发,不遑辞候,惊扰宫中,复忤来宾。愧惕惭惧,不知所失!”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杀几何?”曰:“六十万。”“伤稼乎?”曰:“八百里。”“无情郎何在?”曰:“食之矣。
”君怃然曰:“顽童之为是心也,诚不成忍;然汝亦太草草。赖天主显圣,谅其至冤。否则者,我何辞焉!从此以往,勿复如是!”钱塘君复再拜。
是夕,遂宿毅于凝光殿。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宫。会友戚,张广乐,具以[liao]醴,罗以甜洁。
初,笳角鼙[pi]鼓,旗帜剑戟,舞万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钱塘破阵乐》。”旌[可能发音是bi]杰气,顾骤悍栗,座客视之,毛发皆竖。复有金石丝竹,罗绮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进曰:“此《贵主还宫乐》。”清音含蓄,如诉如慕,坐客听之,不觉泪下。
二舞既毕,龙君大悦,锡以纨绮,颁于舞人。然后密席贯坐,纵酒极娱。
酒酣,洞庭君乃击席而歌曰:“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墙。雷霆一发兮,其孰敢当?荷实人兮信义长,令骨血还乡兮。
齐言羞愧兮何时忘!”洞庭君歌罢,钱塘君再拜而歌曰:“上天共同兮,存亡有途。此不妥妇兮,彼不妥夫。腹心辛勤兮,泾水之隅。风霜满鬓兮,雨雪罗襦。赖明公兮引素书,令骨血兮家如初。永言爱护保重兮无时无。”钱塘君歌阕,洞庭君俱起,奉觞[shang]于毅。毅[cu][ji]而受爵,饮讫,复以二觞奉二君。
乃歌曰:“碧云悠悠兮,泾水东流。伤美人兮,雨抽泣花愁。尺书远达兮,以解君忧。哀冤果雪兮,还处其休。荷和雅兮感甜羞。山家孤单兮难久留。欲将辞往兮悲绸缪[mou]。”歌罢,皆唤万岁。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贮以开水犀,钱塘君复出红珀盘,贮以照夜玑,皆起进毅。
毅辞谢而受。然后宫中之人,咸以绡彩珠璧,投于毅侧,堆叠焕赫,斯须藏匿前后。毅笑语四顾,愧揖不暇。洎[ji]酒阑欢极,毅辞起,复宿于凝光殿。
翌日,又宴请毅于清光阁。钱塘因酒做色,踞谓毅曰:“不闻猛石可裂不成卷,烈士可杀不成羞耶?愚有衷曲,欲一陈于公。
如可,则俱在云霄;如不成,则皆夷粪壤。足下认为何如哉?”毅曰:“请闻之。”钱塘曰:“泾阳之妻,则洞庭君之爱女也。淑情茂量,为九姻所重。不幸见辱于匪人。今则绝矣。将欲求托高义,世为亲戚,使受恩者知其所回,怀爱者知其所付,岂不为君子始末之道者?”毅肃然而做,[hu]然而笑曰:“诚不知钱塘君孱[chan]困如是!毅所闻跨九州,怀五岳,泄其愤慨;复见断金锁,掣玉柱,赴其急难。
毅认为刚决明曲,无如君者。盖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爱其生,此实丈夫之志。奈何箫管方洽,亲宾正和,掉臂其道,以威加人?岂仆之素看哉!若遇公于洪波之中,玄山之间,鼓以鳞须,被以云雨,将迫毅以死,毅则以禽兽视之,亦何恨哉!今体被衣冠,坐谈礼义,尽五常之志性,负百行之微言,虽人世贤杰,有不如者,况江河灵类乎?而欲以蠢然之躯,悍然之性,乘酒假气,将迫于人,岂近曲哉!且毅之量,不敷以躲王一甲之间,然而敢以不伏之心,胜王不道之气。
惟王筹之!”钱塘乃逡巡称谢曰:“寡人生长宫房,不闻正论。向者述疏狂,妄突高明。退自循顾,戾不容责。幸君子不为此乖间可也!”其夕,复欢宴,其乐如旧。毅与钱塘遂为贴心友。
明日,毅辞回。洞庭君夫人别宴毅于潜景殿。男女仆妾等悉出预会。
夫人抽泣谓毅曰:“骨血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别!”使前泾阳女当席拜毅以称谢。夫人又曰:“此别岂有复相遇之日乎?”毅其始虽不诺钱塘之请,然当此席,殊有叹恨之色。宴罢,告别,满宫凄然。赠遗[wei]瑰宝,怪不成述。毅于是复循突出江岸,见从者十馀人,担囊以随,至其家而辞往。
毅因适广陵宝肆,鬻[yu]其所得。百未发一,财已盈兆。故淮右富族,咸认为莫如。遂娶妻张氏,亡。又娶韩氏;数月,韩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鳏[guan]旷多感,或谋新匹。有媒氏告之曰:“有卢氏女,范阳人也。父名曰浩,尝为清流宰;晚岁好道,独游云泉;今则不知所在矣。
母曰郑氏。前年适清河张氏,不幸而张夫早亡。母怜其少,惜其慧美,欲择德以配焉。不时若何?”毅乃卜日就礼。既而男女二姓,俱为豪族,法用礼品,尽其丰富。金陵之士,莫不健仰。
居月余,毅因晚进户,视其妻,深觉类于龙女,而逸艳丰厚,则又过之。
因与话昔事。妻谓毅曰:“人世岂有如是之理乎?然君与余有一子。”既产,逾月,乃[nong]饰换服,召亲戚。相会之间,笑谓毅曰:“君不忆余之于昔也?”毅曰:“夙为洞庭君女传书,至今为忆。”妻曰:“余即洞庭君之女也。泾川之冤,君使得白。先君之恩,誓心求报。
洎钱塘季父论亲不从,遂至睽违;天各一方,不克不及相问。父母欲配嫁于濯锦小儿某。惟以心誓难移,亲命难背,既为君子弃绝,分见无期。而当初之冤,虽得以告诸父母,而誓报不得其志,复欲驰白于君子。值君子累娶;当娶于张,已而又娶于韩。迨张、韩继卒,君卜居于兹,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报君之意。
今日获奉君子,咸善末世,死无憾矣!”因呜咽,抽泣涕交下。对毅曰:“始不言者,知君无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感余之意。妇人绵薄,不敷以确厚永心,故因君爱子,以托相生。未知君意若何?愁惧兼心,不克不及自解。君附书之日,笑谓妾曰:‘改日回洞庭,慎无相避。
’诚不知当此之际,君岂有意于今日之事乎?其后季父请于君,君固不准。君乃诚将不成耶?抑忿然耶?君其话之!”
毅曰:“似有命者。仆始见君于长泾之隅,枉抑枯槁,诚有不服之志。然自约其心者,达君之冤,馀无及也。以言慎勿相避者,偶尔耳,岂有意哉!洎钱塘强逼之际,唯理有不成曲,乃激人之怒耳。
夫始以义行为之志,宁有杀其婿而纳其妻者耶?一不成也。善素以操实为志尚,宁有屈于己而伏于心者乎?二不成也。且以率肆胸臆,酬酢[zuo]纷纶,唯曲是图,不遑避害。然而将别之日,见君有仍然之容,心甚恨之。末以人事扼束,无由报谢。吁!今日,君,卢氏也,有家于人世,则吾始心未为惑矣。
从此以往,永奉欢好,心无纤虑也。”妻因深感娇抽泣,好久不已。有顷,谓毅曰:“勿以他类,遂为无心,固当知报耳。夫龙寿万岁,今与君同之;水陆无往不适。君不认为妄耶?”毅嘉之曰:“吾不知国客乃复为仙人之饵。”
乃相与觐洞庭。
既至,而宾主盛礼,不成具纪。后居南海,仅四十年,其邸第舆马,珍鲜服玩,虽侯伯之室,无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泽。以其春秋积序,容状不衰,南海之人,靡无惊异。
洎开元[唐玄宗年号,713-741]中,上方属意于仙人之事,精索道术。
毅不得安,遂相与洞庭。凡十馀岁,莫知其迹。
至开元末,毅之表弟薛嘏[gu]为京畿[ji]令,谪官东南。经洞庭,晴昼长看,俄见碧山出于远波。船人皆侧立,曰:“此本无山,恐水怪耳。”指顾之际,山与船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驰来,迎问于嘏。
此中有一人唤之曰:“柳公来候耳。”嘏省然记之,乃促至山下,摄衣疾上。山有宫阙如人世,见毅立于宫室之中,前列丝竹,后罗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世。毅词理益玄,容颜益少。初迎嘏于砌,持嘏手曰:“别来瞬息,而发毛已黄。”嘏笑曰:“兄为仙人,弟为枯骨,命也。
”毅因出药五十丸遗嘏,曰:“此药一丸,可增一岁耳。岁满复来,无久居人世以自苦也。”欢宴毕,嘏乃辞行。自是以后,遂绝影响。
嘏常以是事告于人世。殆四纪[一纪为12年],嘏亦不知所在。
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五虫之长[古书上说:人是裸虫之长,麟是毛虫之长,凤是羽虫之长,龙是鳞虫之长,龟是介虫之长],必以灵著,别斯见矣。
人,裸也,移信鳞虫。洞庭含纳大曲,钱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咏而不载,独可邻其境。愚义之,为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