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1）。为楚怀王左徒（2）。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进则与王图议国是，以出号令；出则接遇来宾，应对诸侯。王甚任之。上官医生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3）。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4），屈平属草稿不决（5），上官医生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寡莫不知。
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认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朴直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做《离骚》（6）。“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辛勤倦极，未尝不唤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唤父母也（7）。
屈平允道曲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世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做《离骚》，盖自怨生也（8）。《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稳定，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9）。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10）。
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11）。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12）。其志洁，故其称物芳（13），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14）。
推其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屈原既绌（15）。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16）。乃令张仪详往秦，厚币委量事楚（17），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18）。”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
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往，回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秦出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遂取楚之汉中地（19）。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进击秦，战于蓝田（20）。魏闻之，袭楚至邓（21）。楚兵惧，自秦回。
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22）。楚王曰：“不肯得地，愿得张仪而甜心焉。”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23），而设狡辩于怀王之爱妾郑袖。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往张仪。是时屈原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24），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逃张仪，不及。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昧（25）。时秦昭王与楚婚（26），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成信，不如毋行。”怀王冲弱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进武关（27），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
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28）。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回葬。
长子顷襄王立，以其门生兰为令尹（29）。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进秦而不反也。屈平既嫉之，虽放流（30），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
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末迫不得已，故不成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末不悟也。
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31），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
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医生、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全国笑，此不知人之祸也。《易》曰：“井渫不食，为我心恻，能够汲。王明，并受其福（32）。”王之不明，岂足福哉！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医生短屈原于顷襄王。
顷襄王怒而迁之。??劣诮?酰?环⑿幸髟笈希33）。颜色枯槁，形销骨立。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医生欤（34）？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世人皆醒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世人皆醒，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35）？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36）？”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
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37）？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38）？”乃做《怀沙》之赋（39）。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40）。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41）。
然皆祖屈原之沉着辞令，末莫敢切谏。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42）。自屈原沉汨罗后百有馀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43）。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44）。
太史公曰（45）：“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46）。
适长沙，过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服鸟赋》，同死生，轻往就，又爽然自失矣（47）。”
选自中华书局标点本《史记》
【译文】屈原名平，与楚国的王族同姓。
他曾担任楚怀王的左徒。见闻博识，记忆力很强，通晓治理国度的事理，熟习外交应对辞令。对内与怀王谋划筹议国是，发号出令；对外招待来宾，应酬诸侯。怀王很相信他。上官医生和他官位相等，想争得怀王的宠幸，心里忌恨屈原的才气。怀王让屈原制定法令，屈原草拟尚不决稿，上官医生见了就想夺走它，屈原不愿给，他就在怀王面前谗毁屈原说：“大王喊屈原制定法令，各人没有不晓得的，每一项法令发出，屈原就夸耀本身的勋绩说：除了我，没有人能做的。
”怀王很生气，就疏远了屈原。
屈原痛心怀王不克不及听信忠言，明辨长短，被诽语和谄媚之辞蒙蔽了伶俐才智，让险恶的小人危害公允的人，端朴直曲的君子则不为朝廷所容，所以忧愁苦闷，写下了《离骚》。“离骚”，就是离忧的意思。天是人类的原始，父母是人的底子。
人处于窘境就会逃念来源根基，所以到了极其辛勤怠倦的时候，没有不喊天的；碰着病痛或忧伤的时候，没有不喊父母的。屈原行为耿直，竭尽本身的忠实和伶俐来辅助君主，谗邪的小人来离间他，能够说到了窘境了。诚信却被思疑，忠实却被离间，可以没有怨恨吗？屈原之所以写《离骚》，就是由怨恨引起的。
《国风》固然多写男女恋爱，但不外分。《小雅》固然多嘲笑责备，但其实不鼓吹做乱。像《离骚》，能够说是兼有二者的特征了。它对远古称道帝喾，近世称述齐桓公，中古称述商汤和周武王，用来挖苦其时的政事。阐明道德的宽广高尚，国度治乱兴亡的事理，无不完全表示出来。
他的文笔简约，词意精微，他的志趣高洁，行为廉正。文章说到的固然藐小，但意义却十分严重，列举的事例固然浅显，但含义却非常深远。因为志趣高洁，所以文章中多用香花芳草做比方，因为行为廉正，所以到死也不为奸邪权力所容。他单独远离污泥浊水之中，像蝉脱壳一样脱节浊秽，浮游在尘世之外，不受乱世的玷辱，连结皎洁的操行，出污泥而不染。
能够揣度，屈原的志向，即便和日月争辉，也是能够的。
屈原已被撤职。后来秦国预备攻打齐国，齐国和楚国结成合纵联盟互相亲善。秦惠王对此担忧。就派张仪假拆离开秦国，用厚礼和信物呈献给楚王，对怀王说：“秦国十分憎恶齐国，齐国与楚国却合纵相亲，假设楚国确实能和齐国绝交，秦国情愿献上商、於之间的六百里地盘。
”楚怀王起了贪婪，相信了张仪，就和齐国绝交，然后派使者到秦国承受地盘。张仪抵赖说：“我和楚王约定的只是六里，没有传闻过六百里。”楚国使者愤慨地分开秦国，回往陈述怀王。怀王发怒，大规模出动戎行往讨伐秦国。秦国出兵还击，在丹水和淅水一带大破楚军，杀了八万人，俘虏了楚国的上将屈匄，于是攫取了楚国的汉中一带。
怀王又策动全国的军力，深进秦地攻打秦国，交战于蓝田。魏国听到那一情状，袭击楚国不断打到邓地。楚军惧怕，从秦国撤离。齐国末于因为怀恨楚国，不来搭救，楚国处境极端困窘。第二年，秦国割汉中之地与楚国讲和。楚王说：“我不肯得到地盘，只期看得到张仪就甜心了。
”张仪传闻后，就说：“用一个张仪来抵当汉中处所，我恳求到楚国往。”到了楚国，他又用丰厚的礼物行贿当权的大臣靳尚，通过他在怀王爱妾郑袖面前编造了一套谎话。怀王竟然听信郑袖，又放走了张仪。那时屈原已被疏远，不在朝中任职，出使在齐国，回来后，劝谏怀王说：“为什么不杀张仪？”怀王很懊悔，派人逃张仪，已经来不及了。
后来，列国诸侯结合攻打楚国，大败楚军，杀了楚国将领唐昧。那时秦昭王与楚国通婚，要乞降怀王会面。怀王想往，屈原说：“秦国是虎狼一样的国度，不成相信，不如不往。”怀王的小儿子子兰劝怀王往，说：“怎么能够隔绝和秦国的友好关系！”怀王末于前去。
一进进武关，秦国的伏兵就截断了他的后路，于是拘留怀王，强求割让地盘。怀王很愤慨，不听秦国的要挟。他逃往赵国，赵国不愿采用。只好又到秦国，最初死在秦国，尸体运回楚国埋葬。
怀王的长子顷襄王即位，任用他的弟门生兰为令尹。楚国人都抱怨子兰，因为他劝怀王进秦而最末未能回来。
屈原也为此怨恨子兰，固然放逐在外，仍然眷恋着楚国，心里顾虑着怀王，念念不忘返回朝廷。他期看国君总有一天醒悟，世俗总有一天改动。屈原关心君王，想复兴国度，并且反覆考虑那一问题，在他每一篇做品中，都再三表示出来。然而末于迫不得已，所以不克不及够返回朝廷。
由此能够看出怀王始末没有觉悟啊。
国君无论愚笨或明智、英明或昏庸，没有不想求得忠臣来为本身办事，选拔贤才来辅助本身的。然而国破家亡的事接连发作，而圣明君主治理好国度的几世代也没有呈现，那是因为所谓忠臣其实不忠，所谓贤臣其实不贤。
怀王因为不大白忠臣的职分，所以在内被郑袖所迷惘，在外被张仪所哄骗，疏远屈原而相信上官医生和令尹子兰，戎行被挫败，地盘被削减，失往了六个郡，本身也被拘留死在秦国，为全国人所嘲笑。那是不领会人的祸患。《易经》说：“井淘清洁了，还没有人饮井里的水，使我心里难受，因为井水是供人吸收饮用的。
君王英明，全国人都能得福。”君王不英明，莫非还谈得上福吗！令尹子兰得知屈原怨恨他，十分愤慨，末于让上官医生在顷襄王面前说屈原的坏话。顷襄王发怒，就流放了屈原。
屈原到了江滨，披垂头发，在水泽边一面走，一面吟咏着。神色枯槁，身体干瘪。
渔父看见他，便问道：“您不是三闾医生吗？为什么来到那儿？”屈原说：“整个世界都是混浊的，只要我一人清白；世人都沉浸，只要我一人清醒。因而被流放。”渔父说：“圣人，不受外界事物的束缚，而可以跟着世俗改变。整个世界都混浊，为什么不随大流并且推波助澜呢？世人都沉浸，为什么不食点酒糟，饮点薄酒？为什么要怀抱美玉一般的操行，却使本身被流放呢？”屈原说：“我传闻，刚洗过甚的必然要弹往帽上的灰沙，刚洗过澡的必然要抖掉衣上的尘土。
谁能让本身清白的身躯，承受外物的污染呢？宁可投进长流的大江而葬身于江鱼的腹中。又哪能使本身高洁的操行，往承受世俗的尘垢呢？”于是他写了《怀沙》赋。因而抱着石头，就自投汨罗江而死。
屈原死了以后，楚国有宋玉、唐勒、景差等人，都喜好文学，而以善做赋被人赞扬。
但他们都效法屈原辞令委婉委婉的一面，始末不敢婉言进谏。在那以后，楚国一天天削弱，几十年后，末于被秦国灭掉。自从屈原自沉汨罗江后一百多年，汉代有个贾谊，担任长沙王的太傅。路过湘水时，写了文章来凭吊屈原。
太史公说：我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为他的志向不克不及实现而哀痛。
到长沙，颠末屈原自沉的处所，未尝不流下眼泪，逃怀他的为人。看到贾谊凭吊他的文章，文中又责怪屈原假设凭他的才气往游说诸侯，哪个国度不会包容，却本身抉择了如许的道路！读了《服鸟赋》，把生和死等同对待，把弃官和得官不屑一顾，那又使我感应茫茫然失落什么了。
6）《离骚》：屈原的代表做，自叙生平的长篇抒情诗。关于诗题，后人有二说。一释“离”为“罹”的通假字，离骚就是遭受忧患。二是释“离”为告别，离骚就是告别的忧愁。（7）反本：逃思底子。反，通“返”。惨怛（dá达）：忧伤。（11）条贯：层次，事理。
见同“现”。（12）指：同“旨”。迩（ěr儿）：近。（14）疏：分开。濯淖（zhuónào浊闹）：污浊。蝉蜕（tuì退）：那里是脱节的意思。获：玷污。滋：通“兹”，黑。皭（jiào喊）然：雪白的样子。滓（zǐ子）：污黑。（15）绌（chù处）：通“黜”，废，撤职。
指屈原被免往左徒的职位。（16）从（zōng宗）：同“纵”。从亲，合纵相亲。其时楚、齐等六国结合抗秦，称为合纵，楚怀王曾为纵长。惠王：秦惠王，公元前337年至311年在位。（17）张仪：魏人，主张“连横”，游说六国是奉秦国，为秦惠王所重。详：通“佯”。
委：呈献。量：通“贽”，信物（24）顾反：回来。反，通“返”。33）被：通“披”。披发，指头发散乱，不梳不束。（35）哺（bǔ补）：通“哺”，食。糟：酒渣。啜（chuò辍）：饮。醨（lí离）：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