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玉:薛冈《天爵堂笔馀》记《金瓶梅》事新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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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瓶梅》传布史上,目前所知记载《金瓶梅》手本传播和刊本问世的只要明人沈德符和薛冈二人。薛冈《天爵堂笔馀》卷二:

往在都门,友人关西文吉士以手本不全《金瓶梅》见示,余略览数回,谓吉士曰:此虽有为之做,六合间岂容有此一种秽书!当急投秦火。

后二十年,友人包岩叟以刻本全书寄敝斋,予得尽览。初颇鄙嫉,及见荒淫之人皆不得其死,而独吴月娘以善末,颇得劝惩之法。但西门庆当受显戮,不该使之病死。

简端序语有云:读《金瓶梅》而生怜闵心者菩萨也,生恐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禽兽耳。序隐姓名,不知何人所做,盖确论也。所宜焚者,不独《金瓶梅》,《四书笑》《浪史》当与同做坑灰,李氏诸书存而不管。[1](P341)

那则材料,由已故的闻名目次版本学家王重民(1903—1975)先生起首拈出,披露于上一世纪八十年代出书的其遗著《中国善本书概要》。

《中国善本书概要》

在“《新刻金瓶梅词话》一百回”条,王先生引录《天爵堂笔馀》(按:文末数语,略而未录。),谓:“薛冈所见,殆即此刻本,故备录之,冀或由包岩叟一名,以踪迹撰人实姓氏也。”[2](P402)

因为此前学界所知记及《金瓶梅》刊本的材料仅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一则,此则其次,所以很快便遭到国表里学者的高度存眷,马泰来、魏子云、黄霖、刘辉等先生对此都有所考证。

近来,笔者复按《天爵堂笔馀》及《天爵堂文集》,发现其时诸家所考均有未逮未确之处,而《金瓶梅》研究中的一些重要问题并没有实正得到处理,故再做考辨,以期那则材料对《金瓶梅》研究的应有价值得以足够发掘。

一、“关西文吉士”其人及薛冈在北京获见《金瓶梅》手本的时间

薛冈(1561—1641后),初字伯起,更字千仞,浙江鄞县人。九岁丧父,依倚外家陆氏。少习举子业,能诗工文。游迹几半全国,尤持久旅居北京。

虽末身平民,而为士林所重。清胡文学编、李邺嗣叙传《甬上耆旧诗》卷二十四:

“薛山人冈,字千仞,少以事避地,客于长安,为新进士代做考馆文字得与选,因有盛名,一时共称薛千仞先生。所著《天爵堂集》,亦称天爵翁。千仞年八十,集其生平元旦元旦诗为一卷,起万历庚辰,至崇祯庚辰,福建林茂之叙之。身为承平词客六十年,名重全国,亦盛事也。晚年回,卒于里中。”[3](P516)

今存明刻本《天爵堂文集》十九卷附《天爵堂笔馀》三卷,依次有天启甲子(四年,1624)李维桢、天启乙丑(五年,1625)米万锺、崇祯壬申(五年,1632)范汝梓、天启壬戌(二年,1622)薛三省四季;

《天爵堂笔馀》曾经两刻(未见存世,或佚),此为愈加增删,附于文集后。从时间上看,记载《金瓶梅》刻本的那条材料惟见于文集附刻本,大致写于启、祯间。

《甬上耆旧拾诗》

起首需要处理的一个问题是,薛冈所称“往在都门”即在北京时以不全《金瓶梅》手本见示的友人“关西文吉士”事实是谁?

美籍学者马泰来先生从王重民先生以薛冈所见手本《金瓶梅》即《金瓶梅词话》之见,参据《金瓶梅词话》东吴弄珠客序署做时间“万历丁巳(四十五年,1617)季冬”,并查考了明代翰林院文姓庶吉士之名,揣度:“‘吉士’疑非别字,而是庶吉士略称”;

“在北京以手本《金瓶梅》示薛冈的‘关西文吉士’,大致是万历二十九年(1601)举进士的三水文在兹”[4]。

台湾学者魏子云则据《天爵堂文集》卷十七《与文太清光禄》揣度,“关西文吉士”是万历三十八年(1610)进士、陕西三水人文翔凤:

“虽文翔凤并未膺选为庶吉士,薛冈在文翔凤中了进士而尚未派官的期间,称之‘文吉士’为尊崇词,自也是行文的常理。所以我认为薛冈笔下的那位‘关西文吉士’,除了文翔凤太青(清)能够当之,其他,无法觅到他人。”[5]

按:文翔凤乃文在兹之兄文在中(万历二年进士)子,二人系叔侄关系。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邹漪《启祯野乘》卷七文翔凤传误以其父为文在兹,马先生业已指出。

黄霖、刘辉二先生均认同“文在兹说”,黄霖先生尚对“文翔凤说”有所驳议:

“然薛冈此则条记做于二十年后,时翔凤或已‘进为光禄少卿’了,薛冈于此时怎能称从未为庶吉士的翔凤为‘文吉士’呢?事实上,薛冈在《天爵堂文集》中留有一封给文翔凤的信,已题做‘与文太清光禄’了。”[6]

文在兹声名不及乃兄在中,也不及其侄翔凤,文献记载少而简。昔时马先生曾援引其二则生平材料,复引如次:

雍正《陕西通志》卷六十三《人物·文学》引《三水志》:

文在兹,字少元,三水人,万历辛丑进士。善八分楷书。

乾隆《三水县志》卷十《科贡·进士》:

万历辛丑科:文在兹,字少元,在中胞弟,登许獬榜进士。初授翰林院庶吉士,不贰载以末养回卒。

其实,所谓“关西文吉士”,薛冈已明指为三水文在兹。《天爵堂笔馀》卷三:

华山尹仙旅居灵济宫,三水文吉士少玄偕余走访,见之下拜,尹亦拜,执礼恭甚。有道之士未尝骄人,但不受人骄耳。[1](P351)

此中,与薛冈同往灵济宫拜见尹仙客的“三水文吉士少玄”显然即文在兹。由此可知,清代史猜中所称文在兹之字“少元”之“元”,乃避清康熙帝玄烨御名的讳字,赖此则材料保留了文在兹之字的正字应为“少玄”,如斯方与其兄文在中之字“少白”响应相承。

遗憾的是,各家均粗检失察,没有发现、操纵那条材料,致生争议。

《明实录》

灵济宫,全称“洪恩灵济宫”,在京西,明成祖永乐十五年建,祀五代时徐知证、知谔。至于“华山尹仙客”,应为华山来的尹姓云游道士,或为文在兹的旧时了解,故文在兹相约薛冈往访。

此则之下,薛冈记尹仙客之描摹、习惯,他则未及。

其次,薛冈在京何时看到文在兹见示的《金瓶梅》手本?

魏先生断言:“薛冈读到《金瓶梅》(不全手本)的时间,应为万历三十八年间无疑。”[5]

马先生据《三水县志》所载文在兹万历二十九年中进士后,“初授翰林院庶吉士,不贰载以末养回卒”揣度:“文在兹在北京的日子其实不长久,大致在万历三十一年(1603)离京返三水”;“在万历二十九年(1601)前后,已拥有一不全手本”[4]。

黄霖先生据薛冈《元旦元旦诗》自注揣度:薛冈所见手本不全《金瓶梅》“是在万历二十六年至三十年间从文在兹那里所得”[6]。

刘辉先生则径谓:“薛冈与他结识,约在万历二十九年文进京举进士时,是年,薛冈恰在京。”[7]

以上诸说,魏先生之说乃基于“关西文吉士”即文翔凤的熟悉,上文已证其非,天然难以成立;其他各说,则或失于笼统,或失于率意。

文在兹的家远在陕西三水,他与薛冈在北京的了解天然应在万历二十九年进士及第前后。而薛冈对文在兹既以“文吉士”称之,则又必在他选授庶吉士之后。

《明实录·明神宗实录》

据《明神宗实录》卷三百六十一:

万历二十九年七月甲辰(九日),“选进士项鼎铉、王陞、李胤昌、钱象坤、许獬、王元翰、王基洪、袁懋谦、龚三益、曾六德、雷思霈、公鼐、眭石、吕邦耀、郑以伟、薛三省、陈宗器(引者按:“器”,《明清进士落款碑录》做“契”)、蔡毅中、戴章甫、宋焘、文在兹、冯奕垣二十二报酬翰林院庶吉士。阁臣言鼎铉廷试馆选二卷字迹差别,禁绝改授。”[8](P6740)

那是“文在兹”之名见于《明神宗实录》的唯一一次,与他同时得选庶吉士的其他20人都是其同科进士。

又,同书卷三百八十八:

万历三十一年九月“癸酉(二十日),铨注翰林编修简(引者按:“简”,正字做“检”,避明崇祯帝墨由检讳)讨十四员:李胤昌、眭石、蔡毅中、周如磐、蒋孟育、许獬、刘一燝、薛三省、公鼐、孟时芳、王陞、张光裕、郑以伟、雷思霈;量授科道八员:王元翰、吕邦耀、曾六德、袁懋谦、宋焘、王基洪、陈宗契、冯奕垣。”[8](P7310)

此时升授查抄、科道的22人,除5位系往科进士外,均为万历二十九年进士选庶吉士,此中已无文在兹。

《三水县志》称文在兹在授庶吉士后,“不贰载以末养回卒”。那阐明,在万历三十一年九月之前,文在兹已经离京回籍。

那也就意味着,文在兹向薛冈出示《金瓶梅》手本的时间只能在万历二十九年七月——三十一年九月之间。

再看薛冈那一方面,我们完全能够将他在京看到《金瓶梅》手本的时间范畴进一步缩小。

据《天爵堂文集》记述,薛冈有子女三人:女之琼,卒于万历三十二年(1604),时年二十四岁;长子之璞,卒于万历三十一年,年仅二十岁;次子之璜。子女夭亡,对薛冈的冲击很大,多为文表达哀思。

《天爵堂文集》卷八《亡女传》:

“庚子(按:万历二十八年,1600),女年二十,方将卜日于回,余为稍办簪珥。女不单无所乞,且跪进曰:……。壬寅(万历三十年)……秋九月,余从京师返,见其气色大惊。是时女有弟璞亦病,乃延医沽药,死力共拯,而疾转甚。至癸卯(万历三十一年)七月六日,竟寝不克不及起,奄奄不停者数月。明年甲辰(万历三十二年)正月……遂以十五日丑时逝。”[9](P550)

卷十《亡儿郡庠生之璞权厝志》:

“庚子(万历二十八年),儿年十七,秋八月,督学使者洪公大选士于省,儿得补郡博士门生员,廼冠。辛丑(万历二十九年),余复北上,儿偕弟送余登船……;壬寅(万历三十年)秋七月,疾遂做。先是,余卜是岁末为儿婚,京邸一夕忽梦儿婚……;及秋季到家……遂延医,百计救药。……越癸卯(万历三十一年),尫羸日甚,余忧亦日甚……卒万历癸卯(三十一年)九月初三日午时。”[9](P570-572)

又,卷十二《祭璞儿文》:

“吾生好游,儿与姊、弟相送,必黯然下泪。辛丑(万历二十九年)之役,吾解维往,闻汝进室哭异日常平凡。吾身既久于北,汝疾旋做于家,岂其有所慨叹乎?吾寝燕寓,梦汝娶妇……。所可慰吾者,汝病之初,吾即还家,倾家市药,展转攻医,心罔弗悉,力罔弗殚。凡若此者,将及周岁,冀得汝生,宁甜吾死,为汝和剂,不避炎暑。”[9](P593)

合而言之,薛冈于万历二十九年离鄞赴京(详细时间不详),到次年九月自京返乡,之后即因儿女相继病、亡而在一段较长期间滞留于家。

那也就是说,他在北京与文在兹订交的时间在万历二十九年——三十年九月(考虑到返程尚需时日,其离京之时自应推前)间。

《四库未收书辑刊》

将文、薛二人那两个方面连系起来看,薛冈在京从“文吉士”文在兹处获见《金瓶梅》手本只能在万历二十九年七月——三十年九月那一年多的时间内。

至于二人结识之由,马先生揣度:“文在兹以至可能就是薛冈‘为新进士代做考馆文字得与选’的‘新进士’”[4],但并没有实据。

不外,有迹象展现,薛冈、文在兹的了解订交,多半与薛三省有关。

薛三省(1558—1634),字鲁叔,定海人,与文在兹同年中进士,并同为庶吉士,授查抄,继充东宫讲官,官至礼部尚书。

薛冈与之联宗,故以“七叔父”称之。

在薛氏文集中,尚多见薛冈与周士显(字思皇,湖广京山人)、杨师孔(1570—1630,字愿之,一字泠然,号霞标,贵阳人)交往的记载,而那两人也都与薛三省为同榜进士。

薛冈之所以有缘结识差别籍贯的文、周、杨三人,极有可能是以薛三省为纽带的。

二、包士瞻寄与薛冈《金瓶梅》刻本以及得到《金瓶梅》刻本的时间

薛冈云:“后二十年,友人包岩叟以刻本全书寄敝斋,予得尽览。”

那里的“后二十年”,是相关于他在北京见到文在兹见示《金瓶梅》手本之时而言的。

马泰来先生谓:“但二十年或是约数,不宜过火固执。”[4]

刘辉先生则有比力详尽的推考:

“由此下推二十年,为万历四十八年。那么,薛冈所见刻本全书《金瓶梅》,又必在是年之前;其三,包岩叟寄给他刻本《金瓶梅》是万历四十五年的事。包士瞻,字五衢,号岩叟,与薛冈同里,鄞县人。

万历四十四年九月,薛、包二人自京南回,一路风雪冰冻,至瓜州,已是腊尽,来到江南,二人分手。

薛经钱塘返里,包因途中跌伤,暂滞江南。转眼就是弄珠客序刊本《金瓶梅》问世的一年,包于此时把刻本全书《金瓶梅》寄给薛冈,是符合情理的。他二人友谊笃厚,……故包岩叟得到刻本后,立即付邮,使薛冈先睹为快。”[7]

对此,马泰来先生其实不认同,在致吴晓铃先生的信中说:“刘文似乏高见。薛、包二人在万历四十四年尝同游,何以见得包在同年赠薛《金瓶梅》?‘后二十年’如此,拙文已提出不宜固执必为二十年整。”[10](P4)

此处马先生或有曲解,刘先生所谓“万历四十八年”也仅做为推算参照,现实同样是按“二十年”大致虚算的,不然就不会有“包岩叟寄给他刻本《金瓶梅》是万历四十五年的事”之说了。

影印本

在此需要阐明,刘辉先生关于薛冈与包岩叟于万历四十四年自京南回的论述出自《天爵堂文集》卷六《丙辰南回记》,至于说包在次年把《金瓶梅》刻本寄给薛冈,则纯出揣测,马先生“何以见得”之诘甚是;

而且已与《金瓶梅》东吴弄珠客序署“万历丁巳(四十五年)季冬”明显矛盾,不敷凭信。

不外,马先生所说“后二十年”或是“约数”,在他人或许如斯,但在薛冈身上却其实不合适。

那是因为,薛冈是一个心思极为细密的人,又有随时笔录的好习惯。其《天爵堂笔馀》自序云:

“余自乙未迄癸丑,其间触于目、腾于耳而欲宣泄于口者,辄以条纸笔而箧之,或古或今,或朝或野,或纪载,或论议,或长而娓娓,或约而片言,莫不任己定见,率尔措词,未加点润。十九年中,积之不下数千条。”[1](P323)

此中“乙未”为万历二十三年(1595),“癸丑”为万历四十一年(1613),前后正十九年。在《天爵堂文集》《天爵堂笔馀》中,纪时之处多见,凡有详细数字,均为确指。如:

《天爵堂笔馀》卷一:

岁朝春见于庚寅,余客武林。冯开之太史谓余曰:谚云百年难遇岁朝春,命赋诗志喜。后二十年己酉,亦岁朝春,余方客颖。[1](P324)

按:“庚寅”为万历十八年(1590),“己酉”为万历三十七年(1609)。

《天爵堂文集》卷三《吴国华诗序》:

余识吴国华小侯于己未岁……后七年,余进都……[9](P480)

按:“己未”为万历四十七年(1619),“后七年”为天启乙丑五年(1625)。同卷《羽岑园秋兴诗序》:“乙丑进都,家从父宗伯公知是岁贡举……”[9](P482)可证。

同书卷十四《题杨泠然所躲王荆公进细山川小画》:

万历戊午冬,泠然悬此画于京邸……后五年为天启壬戌,复见于武林司空分署,如见故人。[9](P603)

按:“万历戊午”为万历四十六年(1618),“天启壬戌”为天启二年(1622),正合“后五年”。

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根据薛冈的纪时之习,“后二十年”并不是大概而言之的模糊之词,而是实指。

由万历二十九年七月——三十年九月下推二十年,则为万历四十八年——天启元年(1620—1621)。也就是说,薛冈收到友人包岩叟所寄《金瓶梅》刻本的时间应在那两年之内。

那么,在那两年间,薛冈又身在何处呢?考诸薛冈行迹,薛冈于万历四十四年岁尾回到鄞县家中,次年蒲月又离乡经南京返回北京。

尔后的近三年时间,他不断在北京,曲到万历四十八年(1620)春刚才起身回里。

《天爵堂文集》卷七《重修板桥孝思堂记》:“庚申夏,冈回自都门,恭展先墓……”[9](P525);

卷十四《元人瑞室诗文墨迹卷跋》:“万历庚申夏,从都门回,客有以瑞室卷求售者……”[9](P604)“庚申”即万历四十八年,那年炎天薛冈已在家中。

又,《天爵堂笔馀》卷二:“天启改元辛酉闰二月四日未申之间,风霾忽举,六合晦冥,如万历戊午、己未年事。自此以后,大风扬沙,白天阴惨可畏,无日否则。三月十二日,奴陷沈阳,二十日陷辽阳……”[1](P340)“辛酉”指天启元年(1621)。

此中所谓“万历戊午、己未年事”指万历四十六、四十七年北京发作风霾之事。

此为薛冈在京亲见,同书卷一:“戊午清明前一日申酉之间,京师风霾忽举,己未清明前二日午亦然,皆白天晦冥,人家有举火者。”[1](P324)

可见天启元年春薛冈应在北京。

又,《天爵堂文集》卷十二《合葬先祖母张安人告墓文》:“天启改元辛酉岁冬十二月六日癸酉,不孝孙冈敢昭告于显祖考……本年冬,冈自燕回……”[9](P591)

可知在万历四十八年夏至天启元年冬间,薛冈至少有一次北京之行,然而薛氏文集中没有对成行时间的明白记述。

大致而言,那两年,薛冈所在无非鄞、京二地,包岩叟寄《金瓶梅》刻本的“敝斋”是指薛冈在家乡的读书处(西阁)仍是北京的寓所,尚难以确定。

《天爵堂文集》书影

其实,远比包岩叟何时寄与薛冈《金瓶梅》刻本更为重要的一个问题是,包岩叟事实是何时何处得到了《金瓶梅》刻本?

薛冈所称“友人包岩叟”,即包士瞻。

《甬上耆旧诗》卷二十七有其小传:“包德州士瞻,字五衢,号岩叟。少有文名,以太学生官同知。德州江干包氏世有词人,德州最为后来之秀。”[3](P547)

包士瞻以南京国子监生而任德州通判,薛冈曾为其做序。

《天爵堂文集》卷四《送包岩叟赴德州判官序》:

“……然后有岩叟君,盖六馆门生也,负其俊才,游南雍。南雍,才士之薮。士见岩叟,人人以己为不如,故岩叟之名一日而弥漫乎全国。

全国所有之书无不读,释、老二氏所更究心。为造举义及古文诗辞,各臻其妙。不售于时,竟老场屋。然岩叟经世壮志未尝少挫也,于是操其未售之业谒选,人得德州倅。”[9](P489-490)

可惜,序中并未写及其上任时间。检之乾隆《德州志》卷八《职官·德州州判》,万历间任者计35人,包氏名列第34位:“包士瞻,鄞县人,监生”[11](P188),不注任期。

再查民国《德县志》卷九《职官表》,也是如斯[12](P247)。魏子云先生说“万历末年(四十五、六年间)有一位名包士瞻的通判……”[5],此中的时间只是大致估量罢了。

好在薛冈《天爵堂文集》卷十七《函牍》中有两通信札,涉及到包士瞻的德州判官之任,有助于我们搞清其详细任期。

《与钱仲举水部》云:

足下进淮以来,嘉事善政,有裨漕储者,不知几许矣;但使都门辞坛无色,士失所宗,念仁兄者不独弟一人也。初与仁兄约秋天晤言,今已期矣,而犹滞风尘,疲神耗智,徒有忧天之愚,了无闭户之算。忆家园此日,春雨一犁,水田漠漠,且不如力耕老牛,良足自叹。岩叟除半刺,携家道经淮浦。此兄服足下如七十子,幸下县榻。[9](P638)

“钱仲举水部”即钱文荐。钱文荐,字仲举,慈谿人,万历三十五年进士,知新野、宜春二县,进为工部主事。

所谓“半刺”,指州郡长官部属的仕宦,此处即为通判代称。其时的钱文荐以工部主事之职督治漕船,驻清江浦,故薛冈恳求他为从鄞县携家眷北上赴德州就任的包士瞻供给便利。

查光绪《淮安府志》卷十《职官表二》“淮仓船坞部司”:“钱文荐,慈谿人,进士,(万历)四十六年任。”[13](P141)

如斯,则薛冈此信应写于万历四十七年春,那也就是包士瞻的上任之期。

《淮安府志》

又,《报周寅翁大宗伯》:

秋天明公荣行,仆以疾卧不克不及出送郊关,至今歉怅。正思便羽仰候起居而德音先霈,珍贶兼颁,长者之施于后代,实可称谊薄云天者矣。……大拜之命朝夕将下,六代烟花不得久淹承平柱石也。

冈老伏丘壑,所愿鸡犬无惊,柴荆不闭,端有看于明公。郑朗承携,今安之何许,即此便见明公不使一夫不获之念,人不容易及。包岩叟过活如年,而瓜期将及,仰彼苍,瞻白天,彼亦端有看于明公,若何若何?[9](P646-647)

“周寅翁大宗伯”指鄞县人周应宾(1554—1626),“大宗伯”乃以周官称礼部尚书。

《甬上耆旧诗》卷二十六有周氏传:

“周文穆公应宾,字嘉甫,号寅所。初中进士,廷试已拟第一人,内阁余文敏公以同里,引嫌,置二甲。选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神宗将立太子,复改传三王子并封。公率同官疏谏请先正东宫,后封二王。不报。

历迁吏部右侍郎,在讲筵多所讽谏。以忧回,里居十六年。光宗立,召为南礼部尚书,五疏乞休,加太子太保。回里。……诗人叶郑朗先生负才华,亢世不合,公独与申平民之好。”[3](P527-528)

查《明熹宗实录》卷四:光宗泰昌元年(即万历四十八年,1620)十二月己未(十六日),“起升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周应宾为南京礼部尚书。”[14](P199)

卷七:熹宗天启元年(1621)闰二月壬寅(三十日),“原任吏部侍郎兼侍读学士新升南京礼部尚书周应宾疏辞新命,温旨趣之。”[14](P365)

卷十一:天启元年六月己丑(十九日),“新升南京礼部尚书周应宾疏辞,不允。”[14](P569)

可见,周应宾原无意于就任南京礼部尚书,故一再疏辞。薛冈信中说“秋天明公荣行”,阐明周应宾此时过去南京到差。

《明熹宗实录》

由此可知,薛冈此信应写于天启元年冬某日。信中提到的叶郑朗,名太叔,字郑朗,鄞县人,也是薛冈的老友。

周应宾为人宽和,里居期间曾对贫病中的叶太叔多有照拂。又谈及包士瞻“瓜期将及”。

按:“瓜期”亦做“瓜时”,指任期届满、等待移交之期。那阐明,曲到天启元年冬,包士瞻仍在德州判官任上。

看来,包士瞻其时曾有意谋求升转,故薛冈向新任南京礼部尚书周应宾代为说项,只不外并未称心如意,不然乡邦文献也就不会以“包德州”称之了。

合而言之,包士瞻的德州州判之任,应在万历四十七年——天启元年之间,《德州志》《德县志》所记有误。

薛冈记所见《金瓶梅》刻本“简端序语有云:读《金瓶梅》而生怜闵心者菩萨也……”,正为现存《金瓶梅词话》卷首东吴弄珠客序中文字,署“万历丁巳(四十五年,1617)季冬”。根据明清雕版的一般情形,其刊刻应在此之后。

又,明沈德符(1578-1642)《野获编》卷二十五谈到:他在获得手本后,回绝了冯梦龙、马之骏的刊刻之请,“不多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15](P596)。

《野获编》分正、续二编,《续编小引》署“万历四十七年己未岁新秋”,那也是目前所知《金瓶梅》刊刻时间的下限。

亦即,《金瓶梅》的刻本面世在万历四十五年十二月至万历四十七年七月之间,地点在“吴中”(指苏州)。

《万历野获编》

由《金瓶梅》刊刻的时、地看,包士瞻和那个《金瓶梅》刻本的关系,当然不太可能发作在他在德州任上,而应在他到差或卸任路过苏州的路上。

也就是说,只要在万历四十七年春,或天启元年冬,他才有可能在颠末苏州时购得《金瓶梅》刻本。

然后一个时间,即天启元年冬的可能性现实上微乎其微,那是因为,此时距《金瓶梅》刻本在苏州上市已过了至少两年多时间,很难说仍能随时买到;

况且,此时包士瞻正在返鄞途中,其时薛冈也正在家中,即使可以买到,完全能够随身携回,也没有任何需要再“寄”给薛冈。

因而,应该能够必定,包士瞻购得《金瓶梅》刻本,绝非如刘辉先生所说在万历四十五年,而是在万历四十七年春就任德州判官路经苏州之时。

那就将《金瓶梅》刻本面世时间的下限又向前推进了一步。关于《金瓶梅》研究而言,那才是最有意义的。

最初,略谈一下包士瞻、薛冈所见《金瓶梅》刻本与现存《新刻金瓶梅词话》的关系问题。

《金瓶梅》有两大版本系统:其一为《新刻金瓶梅词话》,存世只要原北京藏书楼躲本(现存于台湾故宫博物院)、日今日光山轮王寺慈眼堂躲本、日本德山毛利就举氏栖息堂躲本(第五回末叶异版,当为补版后印本)三部,另有日本京都大学躲残本一部,均系同版。

万历本《金瓶梅词话》

此本卷前有欣欣子序、廿公跋,又有署“万历丁巳季冬东吴弄珠客漫书于金阊道中”《金瓶梅序》,学界因之称为“万历本”;

其二为《新刻绣像责备金瓶梅》,存世较多,约有十馀部,但此中并没有原刻本,也难以确指其间能否存在间接关系。

此本卷前无欣欣子序、廿公跋,只要《金瓶梅序》,仅署“东吴弄珠客题”。因书中有崇祯帝墨由检讳字(“由”做“繇”,“检”做“简”),学界称之为“崇祯本”。

包士瞻、薛冈见到的《金瓶梅》刻本究属何本?

王重民、马泰来、黄霖三位先生认为即现存《新刻金瓶梅词话》,也就是万历本,那是《金瓶梅》的最早刊本。

魏子云先生则认为系崇祯本:“由万历三十八年(1610)下数二十年,则正好是崇祯初年[约在崇祯三年(1630)前后]。薛冈读到的《金瓶梅》刻本,天然是所谓的‘崇祯本’。”

此说曲承“文吉士”即文翔凤的前提而来,其误显然。

刘辉先生则因薛冈只引东吴弄珠客序而未及欣欣子序、廿公跋(魏子云先生也谈到那一点),而认为“薛冈所见《金瓶梅》最早刻本,没有欣欣子序,或者也没有廿公跋”,“现存《新刻金瓶梅词话》,是词话本的第二个刻本。

它的特征是:翻刻万历四十五年原刻本,并另加欣欣子序和廿公跋”,刊刻时间在“万历四十七年以后”。那种以其未记,即断其必无的论证构想天然难称缜密。

单从时间上看,包士瞻购得《金瓶梅》刻本在万历四十七年春,上距《新刻金瓶梅词话》东吴弄珠客序的署做时间“万历丁巳季冬”只要一年多。

《金瓶梅》是一部近百万言的大书,按常理,其雕版、印刷至少也得大半年。

所以,除非有切当的证据可以证明“万历丁巳季冬”东吴弄珠客序系伪托,应可确定,包士瞻、薛冈所见《金瓶梅》刻本即现存《新刻金瓶梅词话》,它是万历本的最早刻本,也是唯一一个(次)刻本。

参考文献:

[1] [明]薛冈.天爵堂笔馀[M].王春瑜点校.明史研究论丛(第5辑)[C],南京:江苏古籍出书社,1991.

[2] 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概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书社,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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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黄霖.《金瓶梅》成书问题三考[J].复旦学报,1985,(4):4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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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吴晓铃.《金瓶梅词话》最后刊本问题,注引马泰来1986年2月19日函.吉林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编.金瓶梅艺术世界[C].长春:吉林大学出书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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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李立德修.德县志[M].台北:成文出书社,1968.

[13] [清]孙云锦等修.淮安府志[M].南京:江苏古籍出书社,1991.

[14]明熹宗实录[M].明实录[C].台北:[台湾]中心研究院汗青语言研究所,1962.

[15] [明]沈德符.野获编[M].续修四库全书:第1174册[C].上海:上海古籍出书社,2001.

文章做者单元:河北工程大学

本文由做者受权刊发,原文刊于《河南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第1期。转发请说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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