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
做者:鲁迅
前一些时,上海的官绅为太炎先生开悲悼会,赴会者不满百人,遂在孤单中终结,于是有人慨叹,认为青年们关于本国的学者,竟不如关于外国的高尔基的热诚。那慨叹其实是不适当的。官绅集会,一贯为小民所不敢到;况且高尔基是战斗的做家,太炎先生虽先前也以革命家现身,后来却退居于平静的学者,用本身所手造的和他人所帮造的墙,和时代隔断了。
纪念者天然有人,但也许将为大大都所忘却。
我认为先生的功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其实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回忆三十余年之前,木板的《訄书》已经出书了,我读不竭,当然也看不懂,恐怕那时的青年,如许的多得很。我的晓得中国有太炎先生,并不是因为他的经学和小学,是为了他驳倒康有为和做邹容的《革命军》序,竟被监禁于上海的西牢。
那时留学日本的浙籍学生,正办杂志《浙江潮》,此中即载有先生狱中所做诗,却其实不难懂。那使我冲动,也至今并没有忘记,如今抄两首鄙人面——
狱中赠邹容
邹容吾小弟,被发下瀛洲。快剪刀除辫,干牛肉做糇。英雄一进狱,六合亦悲秋。
临命须掺手,乾坤只两端。
狱中闻沈禹希见杀
不见沈生久,江湖知隐沦,萧萧悲勇士,今在易京门。螭鬽羞争焰,文章总断魂。中阴当待我,南北几新坟。
一九○六年六月出狱,本日东渡,到了东京,不久就主持《民报》。
我爱看那《民报》,但并不是为了先生的文笔古奥,索解为难,或说佛法,谈“俱分进化”,是为了他和主张保皇的梁启超斗争,和“××”的×××斗争,和“以《红楼梦》为成佛之要道”的×××斗争,实是所向披靡,令人神旺。前去听讲也在那时候,但又并不是因为他是学者,却为了他是有学问的革命家,所以曲到如今,先生的音容笑脸,还在目前,而所讲的《说文解字》,却一句也不记得了。
民国元年革命后,先生的所志已达,该能够大有做为了,然而仍是不得志。那也是和高尔基的生受崇拜,死备哀荣,截然两样的。我认为两人遭遇的所以差别,其原因乃在高尔基先前的抱负,后来都成为事实,他的一身,就是群众的一体,喜怒哀乐,无不相通;而先生则排满之志虽伸,但视为最紧要的“第一是用宗教倡议自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国学冲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见《民报》第六本),却仅行于高明的妄想;不久而袁世凯又攘夺国柄,以遂私图,就更使先生失却实地,仅垂空文,至于今,惟我们的“中华民国”之称,尚系发源于先生的《中华民国解》(更先亦见《民报》),为浩荡的记念罢了,然而晓得那一重公案者,恐怕也已经不多了。
既离公众,渐进颓唐,后来的参与投壶,领受捐赠,遂每为论者所不满,但那也不外白圭之玷,并不是晚节不末。考其生平,以大勋章做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躲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逃捕,三进牢狱,而革命之志,末不平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那才是前贤的精神,后生的楷范。
近有文侩,勾结小报,竟也做文挖苦先生以自喊自得,实可谓“小人不欲成人之美”,并且“蚍蜉撼大树,好笑不自量”了!
但革命之后,先生亦渐为明示后世计,自躲其锋镳。浙江所刻的《章氏丛书》,是出于手定的,大约认为驳难攻讦,至于忿詈,有违古之儒风,足以贻讥多士的罢,先前的见于期刊的斗争的文章,竟多被刊落,上文所引的诗两首,亦不见于《诗录》中。
一九三三年刻《章氏丛书续编》于北平,所收不多,而更纯谨,且不取旧做,当然也无斗争之做,先生遂身衣学术的华衮,粹然成为儒宗,执贽愿为门生者綦寡,至于仓皇造《同门录》成册。近阅日报,有庇护版权的告白,有三续丛书的记事,可见又将有遗著出书了,但补进先前战斗的文章与否,却无从晓得。
战斗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更大,最久的功绩,假使未备,我认为是应该逐个编录,校印,使先生和后生相印,活在战斗者的心中的。然而此时此际,恐怕也未必能如所看罢,呜唤!
(十月九日。)
一九三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