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华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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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唤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世伯，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翦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醒，感子有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杜甫《赠卫八处士》
于我，那是情最实、意最切的古代送别诗。它像老青衣醒后的开嗓，唱不尽的人世沧桑，道不完的密意厚谊。冥冥中，李叔同的歌曲《送别》，与此诗隔空唤应：“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寥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冷……”
我先将此诗，译成简洁的白话文——
人生老友相见难，比如参星与商星。
今晚是什么日子，一路挑灯诉衷情。
青春能有几时呢，我们已鬓发苍苍。
探听故人故交半已逝，惊唤时满怀激荡。
没想到二十年后，我又来登门拜见。
昔时别时你未婚，现在儿女突成行。
他们笑迎父之友，问候我来自何方。
我来不及讲述完，你喊儿女上酒菜。
雨夜剪来嫩春韭，新煮黄米香馥馥。
你说我们会面难，碰杯连饮十杯酒。
我饮十杯也不醒，感激你情深意长。
明日我们隔山岳，世间之事多渺茫。
此诗，约做于安史之乱（755-763)发作后的第四年，即759年。杜甫47岁，被贬为华州司功从军后，重逢少时友人卫八，遭到卫八及其家人的热情招待。时间都往哪了？青丝变霜雪，儿女忽成行。在颠沛乱世，每一次重逢，皆值得爱护保重。奈何告别渐渐，就把祝愿别在襟上吧。
此诗，写的是乱世期间的友情，但能穿越千载烟云，深深感动现代人的灵魂。那是因为，杜甫写出了中年人的人生。人至中年，行至中途，“生”仍在超卓陆续，而“老病死”，静静拉开黑色大幕。人起头面对越来越多的离合无常、久别重逢，起头履历越来越多的白云苍狗、沧海桑田。
年少时，我们喜好”夜雨翦春韭，新炊间黄粱”的活色生香，而中年时，更大白“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的苍凉意味。不外想想，人生有如斯密意的道别，仍是好的。最怕的是来不及道别，没有一举累十觞，没有儿女共沾巾，而是在假装得与日常平凡一样的日子里，有些人就走出时间，留给你永久的遗憾。前年，我一位初中同窗，因患乳腺癌，英年早逝。她从发现病症，到分开人世，仅是两个月时间。曲至今日，在她的伴侣圈里，她的音容笑脸仍在，她的仁慈调皮仍在，可人，已留在前年，任日月来来往往。当有人霎时陨落，便有报酬之霎时老往。
人生如戏，几度雁飞，一念千山，一别天边。许多人，成了父母丧失在远方的游子，成了知交半寥落的独行者，即使在良辰佳节，也纷歧定能团聚。少年不识愁滋味，西北看，射天狼，四处流落，然而，走过千岩万壑，才发现，血浓于水的贵重、知音难求的孤单。尘世万般功贵，都抵不外一束可亲的灯火。当你有一天，大白“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字字千钧，你已是过来人。
朝花不经夕拾，只待冷露。好好爱护保重每次团聚，爱护保重身边人。那饭桌上的炊火，那屋檐下的回燕，那吊兰上的新芽，皆是岁月的温存。那一天，我听着老歌，睡往，醒来，歌仍唱着，而母亲，仍在不远处，日光下，补缀旧衫。
很高兴，我在中年，与杜甫对面相逢，起头读懂他。我吟咏此诗，好想穿越千年，看看春韭与黄粱，若何慢煮世味与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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