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世上的雪,落在纸上的雪|周末读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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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下雪了。我立在窗前,呆看:雪实美。

看着雪,似乎我也有了那样的美。

我想写一首诗,却找不到词。我闻声了音乐,C大调——

小时候每逢下雪,我们一群孩子满村跑,喊喊:“下雪了!下雪了!”我们手舞足蹈,跑着捉雪,然后不知不觉,都停了下来,静静看雪。

今天薄暮,在玛利恩广场,人们走在纷飞的雪中,就像片子里的场景。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孩仰着头,摇扭捏晃地,用眼睛接雪,用嘴巴吞雪。

雪越飘越大。就让雪落在我身上,就让雪悄悄地,把我灼伤。

——《爱雪准确的爱法》

撰文 | 三书

01

飘在窗外的雪

《南歌子》

(五代)张泌

锦荐红鸂鶒,罗衣绣凤凰。

绮疏飘雪冬风狂,

帘幕尽垂无事,郁金香。

汉语是闻得见香气的,不信你尝尝那首词,或任何一首花间词。

锦荐就是锦垫,锦锻的坐垫,绣着一对紫红鸳鸯。锦垫上坐着一位美人,也许她正侧身看着窗外,我们不见她的容颜,但见罗衣上绣着凤凰。何以知其为美人?以锦荐,以罗衣,以每个词散发出的香气。

“绮疏飘雪冬风狂”,绮疏即雕饰斑纹的窗子,外面正飘着雪,冬风狂吹。美人房中,一派静穆,“帘幕尽垂无事,郁金香”。“尽垂”二字,有无限的孤单,无限的幽思。

并不是那时才孤单,一起头就孤单了。锦垫上的鸂鶒,罗衣上的凤凰,都已静静传递出孤单,不外诗人在用明丽的色彩写忧愁罢了,与温庭筠的“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儒,双双金鹧鸪”,异曲同工。

郁金香弥散开来,弥散在房中、词中、时空中。

唐宋诗词中的郁金香,并不是我们今天所知的花名,郁金是一种香草,能够浸酒,能够焚香。李白的“兰陵琼浆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说的即是郁金浸泡后的香酒,上古祭奠亦用之。

假设你执取郁金香为恋爱之花,置之词中,也是能够的。只要你觉得美,至于能否符合诗人本意,又有多大关系呢。

那么词中的孤单心绪,是悦享呢,仍是愁苦?欠好断言。愁苦被看照,被写成诗,就酿成了美。人类的孤单可分两种:一是看之赏之的孤单,能够很美;一是没有人陪的孤单,孤单罢了。

窗外飘雪,家人闲坐,是我驰念的光阴。儿时家里是瓦房,木格窗糊着粉莲纸,一方一方的格子,贴着剪纸窗花,红红绿绿的喜气。出格是过年,莉莉姨到我家来,她是舅爷抱养的女儿,生得很都雅,牙齿又白又齐,粲然一笑,陋室生辉。午后,母亲、莉莉姨和我,坐在炕上打牌,雪光透过窗纸,映得炕头一片新白,莉莉姨和母亲都还年轻,情同乡姊妹,牌间闲话说笑,声音轻似沉寂。

后来,为什么故事都要有“后来”呢?莉莉姨日就衰败,一路崎岖潦倒,我不忍说,就把那首《南歌子》赠与她吧。

北宋 燕肃(传)《冷岩积雪图》

02

雪初晴,听孤鸿

《忆天孙·冬词》

(宋)李重元

浓云风扫雪初晴,

天外孤鸿三两声,

独拥冷衾不忍听。

月笼明,窗外梅花瘦影横。

李重元,生平不详,大约于宋徽宗宣和前后在世,工词,传世词做仅《忆天孙》四阙,别离咏春、夏、秋、冬。春词最为寡所熟知:“萋萋芳草忆天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像一段典范的旋律,几个简单的和弦,唱出来就很好听。

诗坛、乐坛,有一喊惊人而不朽的,也有热情高产却速朽的。乾隆皇帝一生写了近四万首诗,名世佳做却没有一首,诗关别才,那是没办法的事。那首据说曾进选小学教材的《飞雪》,正好也是写雪,无妨一并赏读:“一片一片又一片,两片三片四五片。六片七片八九片,飞进芦花都不见。”那也喊诗?假设不是最初一句,其实不敢捧场为诗。也许只是戏做的口水诗,或纯属功德者的诬捏,都没必要索证了。

且看李重元的成名做。整个南宋期间,词林对那四首《忆天孙》称扬备至,黄升的《花庵词选》与何士信《草堂诗余》均曾选进,并都说明做者是李重元。不知何故,到了清代,康熙期间编的《钦定词谱》却将四首词记在秦看名下,后来更传是李甲。时隔数百年,不知清朝人有什么根据,南宋距李重元不远,应该更可信。无论若何,做者死已久矣,他喊张三仍是李四,对我们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重要的是传世的做品。

那首冬词从雪晴写起,境极孤寂。“浓云风扫雪初晴”,浓云就是红云,大约落日西下,天空中呈现了晚霞,冬风唤唤地劲吹。不知你能否有过类似的体味,雨始霁,雪初晴,会有那么一个半晌,空白而平静,时空似乎刚刚转场,舞台背景已切换,演员将出未出。那时,我们的听觉会很灵敏,各类声音反常清晰,亲热又使人有点心惊。

词中听到的是“天外孤鸿三两声”。天外,不见得就是远天之外,而是诗中人听雁声而觉得远远,似乎看见孤鸿一点,消逝于地平线。孤鸿让他更觉孤寂,也将他的心带往更远的处所,或许是天外的故土。那句诗用孤鸿三两声,画出了辽远的空间,浓云消失,暮色向晚,一片雪后的严静。

不忍听而听,孤鸿哀喊,使冷衾更冷。“月笼明,窗外梅花瘦影横”,冷夜漫漫,薄衾独拥,然而有温存的月光,有梅花瘦影横在窗上。诗人可能都是如许,一边凝视着美,一边行在天堂。

明 沈宣《江天暮雪图》

03

高树上的鸟巢

《醒花间》

(南唐)冯延巳

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

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冷草。

山水光景好,自古金陵道,

少年看却老。相逢莫厌醒金杯,

分别多,欢会少。

冬天更好看的,要数高树上的鸟巢。此外季节看不见,树叶落光了,鸟巢那时都显露出来,衔在高高的枝杈上。晴雪后,那些鸟巢更觉可亲,让人觉得春天就快回来了。

南唐冯延巳在我们的文学史教材中略有提及,今人的重视力多聚焦于南唐二主。在南唐开国之初,冯延巳因才调横溢,被南唐烈祖李昪任为秘书郎,并令与太子李璟交游,后被李璟任为宰相。陆游在《南唐书·冯延巳传》中,赞誉延巳工诗,虽贵且老不废,并引孙晟的话:“鸿笔藻丽,十生不及君;诙谐歌酒,百生不及君。” 使政敌心服如斯,才艺文章可想而知。

读《阳春集》,不能不赞颂延巳诚为词之各人,正如王国维先生的评判:“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气,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中、后二主皆未逮其精诣。”不失五代风气,斧正中词的题材因循老例,亦多写闲情离恨、春愁秋悲。堂庑特大,指其境域阔大,即便写柔情,笔力亦能扛鼎,字句也颇别致,好比“云雨已萧条,江南春草长”,“扁船远送潇湘客,芦花千里霜月白”,“楼上春山冷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

《醒花间》词里的时间,应该是冬至前后,金陵的早梅已经开了。晴雪后,小园中尚无春的动静,池边的梅树,已经近水花先发。时节暗换,雪仍是冬天的雪,梅已是春天的梅。都是白的,以故经常使人惊异,认为是雪,却是早梅,认为是梅,却仍然是雪。

池边梅自早,人似乎老是迟一步,似乎永久没有预备好。

“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冷草”,此二句历来多被名家圈点,确实写得好,喊人一读就爱上,过目成诵,窃认为比王维的“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散发到读者身上的能量频次更高。

鸟鹊将回巢,冷草亦复活,那此中存在着永久。“山水光景好,自古金陵道”,自古以来,几人走过金陵道,看着山水光景,看光景的人都往哪儿了?他们似乎从未存在过,光景也似乎是一个梦。

“少年看却老”,“看却”二字要紧。即便我天天看着你,你也天天从我眼皮底下溜走;即便执子之手,我们也无时无刻不在失之交臂。老,只是一霎时的事。

“相逢莫厌醒金杯,分别多,欢会少”,及时行乐,爱护保重在一路的光阴。冯延巳是一个很密意的人,词中常写酒阑人散单独盘桓,那几句强做宽解,不是超脱,是迫不得已。

超脱的是庄子。怎么才气留住一小我,不让岁月神偷夜半负之而走?庄子说,你应该罢休,躲全国于全国,而使其无所遁。换以现代说法,就是我们始末相聚在大海。

最初,想起我的母亲,读到雪和梅,才又记起母亲喊“雪梅”。那是她念高中时给本身取的名字,后来印在身份证上,日常平凡没有人喊,村里都按辈份称唤或喊小名。想起那个名字,我也无法把它和母亲联络在一路,像是另一小我,一个年轻姑娘,梦想着上大学,那时她还不是我的母亲。有时不经意间,我看见雪梅从她身上闪现,接着又隐进生活的幕后。

撰文 | 三书

编纂 | 刘亚光

校对 | 柳宝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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