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小說】快嘴李翠莲记(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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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小說】快嘴李翠莲记

  进话:七步之才不成轻,开言做对动听情;虽无子路才气智,单取人前一笑声。

  此四句单道:昔日东京有一员外,姓张名俊,家中颇有金银。所生二子,长曰张虎,次曰张狼。大子已有妻室,次子尚未婚配。本处有个李吉员外,所生一女,小字翠莲,年方二八。姿容出寡,女红针指,书史百家,无所欠亨。只是口嘴紧些,凡向人前,说成篇,道成溜,问一答十,问十道百。有诗为证:

  问一答十古来难,问十答百岂特殊。

  能言快语实奇异,莫做通俗当等闲。

  话说当地有一王妈妈,与二边说合,门当户对,结为姻眷,抉择吉日良时娶亲。三日前,李员外与妈妈论议,道:“女儿诸般好了,只是口快,我和你安心不下。打紧她公公难理睬,不比等闲的,婆婆又兜答,人家又大,伯伯、姆姆,手下许多人,如之奈何?”妈妈道:“我和你也须分付她一场。”只见翠莲走到爹妈面前,看见二亲满面忧愁,双眉不展,就道:

  “爷是天,娘是地,今朝与儿成婚配。男成双,女成对,各人欢喜要吉利。人人说道好女婿,有财有宝又豪贵;又聪明,又机灵,双六、象棋六艺;吟得诗,做得对,经商买卖诸般会。那门女婿要若何?愁得苦水儿滴滴地。”

  员外与妈妈听翠莲说罢,大怒曰:“因为你口快如刀,怕到人家多言多语,失了礼仪,公婆人人不喜欢,被人笑耻,在此不乐。喊你出来,分付你少出声,倒置说出一篇来,那个苦恁的好!”翠莲道:

  “爷畅怀,娘放意。哥宽心,嫂莫虑。女儿不是夸机灵,从小生得有志气。纺得纱,续得苎,能裁能补能能绣刺;做得粗,整得细,三茶六饭一时备;推得磨,捣得碓,受得辛勤食得累。烧卖、匾食有何难,三汤两割我也会。到晚来,能认真,大门关了小门闭;刷净锅儿掩厨柜,前后拾掇自意图。展了床,伸开被,点上灯,请婆睡,喊声‘安设’进房内。如斯伏侍二公婆,他家有甚不欢喜?爹娘且请安心宽,舍此之外值个屁!”

  翠莲说罢,员外便起身往打。妈妈劝住,喊道:“孩儿,爹娘只因你口快了愁!今番只是少说些。前人云:‘多言寡所忌。’到人家只是隆重言语,万万记着!”翠莲曰:“晓得。现在只闭着口儿罢。”

  妈妈道:“隔邻张太公是老邻舍,从小儿看你大,你可过往道别一声。”员外道:“也是。”翠莲便走将过往,进得门槛,高声便道:

  “张公允,张婆道,两个老的听禀告:明日寅时我上轿,今朝特来说晓得。年老爹娘无倚靠,早起晚些看顾照!哥嫂倘有失礼处,父母分上休计较。待我满月回门来,亲身上门喊聒噪。”

  张太公允:“小娘子安心,令尊与我是老兄弟,当得迟早赐顾帮衬;令堂亦当着老妻过往陪同,不须挂意!”

  道别回家,员外与妈妈道:“我儿,可拾掇早睡休,明日须三更起来打点。”翠莲便道:

  “爹先睡,娘先睡,爹娘不比我班辈。哥哥、嫂嫂相傍我,前后拾掇自理睬。后生家熬夜有精神,白叟家熬了打盹睡。”

  翠莲道罢,爹妈大恼曰:“罢,罢,说你不改了!我两口自往睡也。你与哥嫂自拾掇,早睡早起。”

  翠莲见爹妈睡了,赶紧走到哥嫂房门口高喊:

  “哥哥、嫂嫂休推醒,思量你们忒没意。我是你的亲妹妹,行有今晚在家中。亏你两口下着得,诸般事儿都不睬。关上房门便要睡,嫂嫂,你好不贤惠。我在家,不多时,相帮做些道怎地?恨不得打发我出门,你们两口得机灵?”

  翠莲道罢,做哥哥的便道:“你怎生仍是那等的?有父母在前,我欠好说你。你自先往安歇,明日早起。凡百事,我自和嫂嫂拾掇打点。”翠莲进房往睡。兄嫂二人,无多时,前后俱拾掇停当,一家都安歇了。

  员外、妈妈一觉睡醒,便唤翠莲问道:“我儿,不知甚么时节了?不知晴和天雨?”翠莲便道:

  “爹慢起,娘慢起,不知晴和是下雨。更不闻,鸡不语,街坊沉寂无人语。只听得:隔邻白嫂起来磨豆腐,对门黄公舂糕米。若非四更时,即是五更矣。且把锅儿刷洗起。烧些脸汤洗一洗,梳个头儿光光地。各人也是早起些,娶亲的若来慌了腿!”

  员外、妈妈并哥嫂一齐起来,大怒曰:“那迟早,东方将亮了,还不打扮完,尚兀自调嘴弄舌!”翠莲又道:

  “爹休骂,娘休骂,看我房中巧妆画。展两鬓,黑似鸦,调和脂粉把脸搽。点墨唇,将眉画,一对金环坠耳下。金银珠翠插满头,宝石禁步身边挂。今日你们将我嫁,想起爹娘撇不下;细思乳哺培育恩,泪珠儿滴湿了香罗帕。猛听得外面人说话,不由我不心中怕;今朝是个好日头,尽管都噜都噜说甚么!”

  翠莲道罢,妆办停当,曲来到父母跟前,说道:

  “爹拜禀,娘拜禀,蒸了馒头索了粉,果盒肴馔件件整。拾掇停当渐渐等,看看打得五更紧。我家鸡儿喊得准,送亲从头再往请。姨娘不来不打紧,舅母不来不打紧,可耐姑娘没事理,说的话儿全禁绝。昨日许我五更来,今朝鸡喊不见影。歇歇进门没得说,赏她个漏风的巴掌当邀请。”

  员外与妈妈敢怒而不敢言。妈妈道:“我儿,你往喊你哥嫂及早起来,前后打点。娶亲的将次来了。”翠莲见说,慌忙走往哥嫂房门口前,喊曰:

  “哥哥、嫂嫂你不小,我今在家时候少。算来也用起个早,若何睡到天大晓?前后门窗须开了,点些蜡烛香花草。里外埠下扫一扫,娶亲轿子未来了。误了时辰公婆恼,你两口儿讨分晓!”

  哥嫂两个忍气吞声,前后俱拾掇停当。员外道:“我儿,家堂并祖宗面前,可往拜一拜,道别一声。我已点下香烛了。趁娶亲的将来,保你过门安然!”翠莲见说,拿了一炷,走到家堂面前,一边拜,一边道:

  “家堂,一家之主;祖宗,满门先贤:今朝我嫁,未敢自专。四时八节,不竭香烟。告知神圣,万看怜爱!男婚女嫁,理之天然。有吉有庆,夫妇双全。无灾无难,永保百年。如鱼似水,胜蜜糖甜。五男二女,七子团聚。二个女婿,达礼通贤;五房媳妇,孝敬无边。孙男孙女,代代相传。金珠无数,米麦成仓。蚕桑茂盛,牛马挨肩。鸡鹅鸭鸟,满荡鱼鲜。丈夫惧怕,公婆怜爱。妯娌和气,伯叔忻然。仆众敬重,小姑有缘。”

  翠莲祝罢,只听得门前鼓乐喧天,笙歌聒耳,娶亲车马,来到门首。张宅先生念诗曰:

  “高卷珠帘挂玉钩,香车宝马到门头。

  花盈利市多多赏,功名利禄过百秋。”

  李员外便喊妈妈将钞来,恩赐先生和媒妈妈,并车马一干人。只见妈妈拿出钞来,翠莲接过手,便道:“等我分!”

  “爹不惯,娘不惯,哥哥、嫂嫂也不惯。世人都来面前站,合多合少等我散。抬轿的合五贯,先生、伐柯人两贯半。收好些,休嚷乱,掉下了时休抱怨!那里多得一贯文,与你那伐柯人婆买个烧饼,到家哄你呆老汉。”

  先生与轿夫一干人听了,无不食惊,曰:“我们见千见万,未曾见如许口快的!”各人张口吐舌,忍气吞声,蜂拥翠莲上轿。一路上,媒妈妈分付:“小娘子,你到公婆门首,万万不要启齿。”

  不多时,车马一到张家前门,歇下轿子,先生念诗曰:

  “鼓乐喧天响汴州,今朝织女配牵牛。

  本宅亲人来接宝,添妆含饭古来留。”

  且说伐柯人婆拿着一碗饭,喊道:“小娘子,启齿接饭。”只见翠莲在轿中大怒,便道:

  “老泼狗,老泼狗,喊我杜口又启齿。恰是伐柯人之口无量斗,怎当你没的翻做有。你又未曾食早酒,嚼舌嚼黄胡张口。刚才跟着轿子走,分付喊我休启齿。甫能住轿到门首,若何又喊我启齿?莫怪我今骂得丑,实是白面老母狗!”

  先生道:“新娘子息怒。她是个伐柯人,出言不成太甚。自古新人无有此等事理!”翠莲便道:

  “先生你是读书人,若何那等不聪明?当言不言谓之讷,信那虔婆弄死人!说我婆家多富贵,有财有宝有金银,杀牛宰马做茶饭,苏木、檀香做大门,绫罗缎匹无算数,猪羊牛马赶成群。当门与我冷饭食,那等富贵不如贫。可耐伊家忒恁村,冷饭未来与我吞。若不看我公婆面,打得你眼里磷火生!”

  翠莲说罢,恼得那媒婆一点酒也没食,一道烟先辈往了;也不管她下轿,也不管她拜堂。

  本宅寡亲蜂拥新人到了堂前,朝西立定。先生曰:“请新人转身向东,今日福禄喜神在东。”翠莲便道:

  “才向西来又向东,休将新妇便牵笼。转来转往无定相,恼得心头火气冲。不知哪个是妈妈?不知哪个是公公?诸亲九眷闹丛丛,姑娘小叔乱哄哄。红纸牌儿在傍边,点着几对满堂红。我家公婆又未死,若何点盏随身灯?”

  张员外与妈妈听得,大怒曰:“当初只说要选良善人家女子,谁想娶那个没端方、没家法、长舌顽皮村妇!”

  诸亲九眷面面相觑,无不失惊。先生曰:“人家孩儿在家中惯了,今日初来,须渐渐的调度她。且请拜香案,拜诸亲。”

  百口大小俱相见毕。先生念诗赋,请新人进房,坐床撒帐:

  “新人挪步过高堂,神女仙郎进洞房。

  花盈利市多多赏,五方撒帐盛阴阳。”

  张狼在前,翠莲在后,先生捧着五谷,随进房中。新人坐床,先生拿起五谷念道:

  “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嫦娥面,输却仙郎捉带枝。

  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绣带佩宜男。

  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芙蓉帐热度春宵,月娥苦邀蟾宫客。

  撒帐上,交颈鸳鸯成两两。从今美梦叶维熊,行见蠙珠来进掌。

  撒帐中,一双月里玉芙蓉。恍若今宵遇神女,红云蜂拥下巫峰。

  撒帐下,见说黄金光照社。今宵吉梦便相随,明年生男定声价。

  撒帐前,沉沉非雾亦非烟。香里金虬相隐映,文箫今遇彩鸾仙。

  撒帐后,夫妇协调长守旧。历来夫唱妇相随,莫做河东狮子吼。”

  说那先生撒帐未完,只见翠莲跳起身来,摸着一条面杖,将先生夹腰两面杖,便骂道:“你娘的臭屁!你家妻子即是河东狮子!”一顿曲赶出房门外往,道:

  “撒甚帐?撒甚帐?东边撒了西边样。豆儿米麦满床上,认真思量象甚样?公婆性儿又鲁莽,只道新妇不打当。丈夫若是假乖张,又道娘子垃圾相。你可吃紧走出门,饶你几下擀面杖。”

  那先生被打,自出门往了。张狼大怒曰:“千不幸,万不幸,娶了那个村姑儿!撒帐之事,古来有之。”翠莲便道:

  “丈夫,丈夫,你休气,听奴说得是不是?多想那人没好气,故将豆麦撒满地。倒不喊人扫出往,反说奴家不贤惠。若还恼了我心儿,连你一顿赶出往,闭了门,单独睡,晏起早眠随心意。阿弥陀佛念几声,耳伴清宁到机灵。”

  张狼也迫不得已,只得出往参筵劝酒。至晚席散,寡亲都往了。翠莲坐在房中自思道:“少刻丈夫进房来,肯定手之舞之的,我须做个筹办。”起身除了首饰,脱了衣服,上得床,将一条绵被裹得紧紧地,自睡了。

  且说张狼进得房,就脱衣服,正要上床,被翠莲饮一声,便道:

  “堪笑乔才你好差,端的是个野农户。你是男儿我是女,尔自尔来咱是咱。你道我是你媳妇,莫言就是你浑家。阿谁伐柯人阿谁主?行甚么财礼下甚么茶?几猪羊鸡鹅酒?甚么花红到我家?几宝石金头面?几匹绫罗几匹纱?镯缠冠钗有几付?将甚插戴我奴家?黄昏三更三更鼓,来我床前做甚么?及早出往赶紧走,休要恼了我们家!若是恼咱性儿起,揪住耳朵摘头发,撕裂了衣裳挠破了脸,漏风的巴掌顺脸括,扯碎了网巾你休要怪,擒了你四髸怨不得咱。那里不是烟花巷,又不是小娘儿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一顿拳头打得你满地爬。”

  那张狼见老婆说那一篇,其实不敢近前,声也不做,远远地坐在半边。将近三更时分,且说翠莲自思:“我今嫁了他家,活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今晚若不与丈夫同睡,明日公婆若知,一定要怪。罢,罢,喊他上床睡罢。”便道:

  “痴乔才,休推醒,过来与你一床睡。近前来,分付你,叉手站着莫弄嘴。除网巾,摘帽子,靴袜布衫拾掇起。关了门,下幔子,添些油在晏灯里。上床来,静静地,同效鸳鸯偕连理。束着脚,拳着腿,合着眼儿闭着嘴。若还蹬着我些儿,那时你就是个死!”

  说那张狼公然一夜不敢出声。睡至天明,婆婆喊言:“张狼,你可喊娘子早起些打扮,外面拾掇。”翠莲便道:

  “不要慌,不要忙,等我换了旧衣裳。菜自菜,姜自姜,各样果子各样妆;肉自肉,羊自羊,莫把鲜鱼搅白肠;酒自酒,汤自汤,腌鸡不要混腊獐。日下天色且是凉,便放五日也无妨。待我留些整洁的,三朝点茶请姨娘。总然亲戚食不了,剩与公婆渐渐噇。”

  婆婆听得,片刻无言,欲待要骂,恐怕人知笑话,只得忍气吞声。耐到第三日,亲家母来完饭。两亲家相见毕,婆婆耐不外,从头将打先生、骂伐柯人、触夫主、毁公婆,逐个告诉一遍。李妈妈听得,羞惭无地,径到女儿房中,对翠莲道:“你在家中,我怎生分付你来?喊你到人家,休要多言多语,全不听我。今朝刚才三日情景,适间婆婆说你许多不是,使我惶恐万千,无言可答。”翠莲道:

  “母亲,你且休吵闹,听我逐个细禀告。女儿不是村夫乐,有些话你不晓得。三日媳妇要上灶,说起之时被人笑。两碗稀粥把盐蘸,食饭无茶将水泡。今日亲家初走到,就把话儿来诉告,不问青红与白皂,一味将奴胡厮闹。婆婆性儿忒暴躁,说的话儿不大妙。我的心性也不弱,不要着了我圈套。觅条绳儿只一吊,那条人命问他要!”

  妈妈见说,又欠好骂得,茶也不食,酒也不尝,别了亲家,上轿回家往了。

  再说张虎在家喊道:“成甚人家?当初只说娶个良善女子,不想讨了个无量店中过卖来家,末朝四言八句,弄嘴弄舌,成何以看!”翠莲闻说,便道:

  “大伯说话不知礼,我又未曾惹着你。顶天登时须眉汉,骂我是个过卖嘴!”

  张虎便喊张狼道:“你不闻前人云:‘教妇初来。’固然不至乎打她,也须迟早训诲;再否则,往告诉她那老虔婆晓得!”翠莲就道:

  “阿伯三个鼻子管,未曾捻着你的碗。媳妇虽是话儿多,自有丈夫与婆婆。亲家未曾惹着你,若何骂她老虔婆?等我满月回门往,到家告诉我哥哥。我哥性儿烈如火,那时喊你认得我。巴掌拳头一齐上,着你旱地乌龟没处躲!”

  张虎听了大怒,就往扯住张狼要打。只见张虎的妻施氏跑将出来,道:“各人妻小各自管,干你甚事?自古道:‘好鞋不踏臭粪!’”翠莲便道:

  “姆姆休得要惹祸,如许为人做不外。尽自伯伯和我嚷,你又走来添些言。自古妻贤夫祸少,做出事比天来大。快快夹了里面往,窝风所在坐一坐。阿姆我又不惹你,若何将我比臭污?摆布百岁也要死,和你两个做一做。我如有些长和短,阎罗殿前也不放过!”

  女儿听得,来到母亲房中,说道:“你是婆婆,若何不管?尽着她放泼,象甚容貌?被人家笑话!”翠莲见姑娘与婆婆说,就道:

  “小姑,你好不贤良,便往房中唆调娘。若是婆婆打杀我,活捉你往见阎王!我爷平昔性儿强,反面你们善筹议。僧人、道士一百个,七日七夜做道场。沙板棺材罗木底,公婆与我烧钱纸。小姑姆姆戴盖头,伯伯替我做孝子。诸亲九眷抬灵车,出了殡儿重新起。大小衙门齐下状,拿着银子无处使。任你家财千万贯,弄得你钱也无来人也死!”

  张妈妈听得,走出来道:“早是你才来得三日的媳妇,若做了二三年媳妇,我一家大小俱不要启齿了!”翠莲便道:

  “婆婆休得要水性,做大不尊小不敬。小姑不要忒幸运,母亲面前少言论。訾些轻事囗重报,老蠢听得便就信。信口雌黄把吾伤,说的话儿不入耳。我如有些长和短,不怕婆婆不偿命!”

  妈妈听了,径到房中,对员外道:“你看那新媳妇,口快如刀,一家大小,逐个个都伤过。你是个阿公,便喊将出来,说她几句,怕甚么!”员外道:“我是她公公,怎么好说她?也罢,待我问她讨茶食,且看怎的。”妈妈道:“她见你,必然不敢调嘴。”只见员外分付:“喊张狼娘子烧中茶食!”

  那翠莲听得公公讨茶,慌忙走到厨下,刷洗锅儿,煎滚了茶,复到房中,打点各样果子,泡了一盘茶,托至堂前,摆下椅子,走到公婆面前,道:“请公公、婆婆堂前食茶。”又到姆姆房中道:“请伯伯、姆姆堂前食茶。”员外道:“你们只说新媳妇口快,现在我唤她,却怎地又不敢说甚么?”妈妈道:“那番,只是你使唤她便了。”

  少刻,一家儿俱到堂前,分大略坐下,只见翠莲捧着一盘茶,口中道:

  “公食茶,婆食茶,伯伯、姆姆来食茶。姑娘、小叔若要食,灶上两碗自往拿。两个拿着渐渐走,泡了手时哭喳喳。此茶唤做阿婆茶,名实虽村兴趣佳。两个初煨黄栗子,半抄新炒白芝麻。江南橄榄连皮核,塞北胡桃往壳柤。二位大人渐渐渐渐食,休得坏了你们牙齿。”

  员外见说,大怒曰:“女人家必要温存稳重,说话宁静,方是做媳妇的事理。那曾见如许长舌妇人!”翠莲应曰:

  “公是大,婆是大,伯伯、姆姆且坐下。两个老的休得骂,且听媳妇来禀话:你儿媳妇也不村,你儿媳妇也不诈。从小生来性刚曲,话儿说了心无挂。公婆没必要苦憎嫌,非常否则休了罢。也不愁,也不怕,搭搭凤子回往罢。也不招,也不嫁,不搽胭粉不妆画。上下穿件缟素衣,侍奉双亲过了罢。记得几个古贤人:张良、蒯文通说话,陆贾、萧何快掉文,子建、杨修也不亚,苏秦、张仪说六国,晏婴、管仲说五霸,六计陈平、李佐车,十二甜罗并子夏。那些前人能说话,齐家治国平全国。公公要奴不说话,将我口儿缝住罢!”

  张员外道:“罢,罢,如许媳妇,久后必被松弛门风,玷辱上祖!”便喊张狼曰:“孩儿,你将老婆休了罢!我别替你娶一个好的。”张狼口虽应承,心有不舍之意。张虎并妻俱劝员外道:“且沉着教训。”翠莲听得,便曰:

  “公休怨,婆休怨,伯伯、姆姆都休劝。丈夫没必要苦迷恋,各人各自觅便利。快将纸墨和笔砚,写了休书随我便。未曾殴公婆,未曾骂亲眷,未曾欺丈夫,未曾打良善,未曾走店主,未曾西邻串,未曾偷人财,未曾被人骗,未曾说张三,不与李四乱,不盗不妒与不淫,身无恶疾能书算,亲操井臼与庖厨,纺织桑麻拈针线。今朝随你写休书,移往妆奁莫要怨。手印缝中七个字:‘永不相逢不碰头。’恩爱绝,情意断,多写几个弘誓愿。鬼门关上若相逢,别转了脸儿不厮见!”

  张狼因父母做主,只得含泪写了休书,两边搭了手印,随即讨乘轿子,喊人抬了嫁妆,将翠莲并休书送至李员外家。父母并兄嫂都抱怨翠莲嘴紧的不是。翠莲道:

  “爹休嚷,娘休嚷,哥哥、嫂嫂也休嚷。奴奴不是自夸奖,从小生来志气广。今日离了他门儿,长短是曲俱休讲。不是奴家牙齿痒,挑描刺绣能绩纺。大裁小剪我城市,浆洗缝联不说谎。劈柴担水与庖厨,就有蚕儿也会养。我本年小合理时,眼明手快精神爽。如有闲人把眼看,就是巴掌脸上响。”

  李员外和妈妈道:“罢,罢,我两口也老了,管你不得,只怕有些一差二误,被人嘲笑,同情!同情!”翠莲便道:

  “孩儿生得命里孤,嫁了蒙昧村丈夫。公婆短长犹自可,怎当姆姆与姑姑?我若略略开得口,便往移唆与舅姑。且是骂人不吐核,动脚脱手便来挈。生出许多情切话,就写离书休了奴。指看回家图安适,岂料爹娘也怪吾。夫家、娘家着不得,剃了头发做师姑。身披曲裰挂葫芦,手中拿个大木鱼。白天沿门化饭食,黄昏寺里称念佛祖念南无,吃素把素用时间。头儿剃得光光地,阿谁不喊一声小师姑。”

  哥嫂曰:“你既要落发,我二人送你到前街明音寺往。”翠莲便道:

  “哥嫂休送我自往,往了你们得机灵。曾见前人说得好:‘此处不留有留处。’

  离了俗家门,便把头来剃。是处便为家,何但明音寺?散淡又逍远,却不倒机灵!

  不恋荣华富贵,一心绪愿落发,身披一领锦袈裟,常把数珠悬挂。每日持斋把素,末朝酌水献花。纵然不做得菩萨,修得个小佛儿也罢。”

  新编小说《快嘴媳妇李翠莲记》末。

  (选自洪楩《清平山堂话本》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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