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风且暴,中心是悼——读张爱玲小说《小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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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时代曾经很迷红学,索隐派的,考据派的,只要有点意思,我都爱看。不期后来出了所谓各人刘心武,红楼揭秘,乔张做致,自认为窥其堂奥,安知道“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几乎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蒙昧者无畏。我从此对索隐派深恶痛绝。

  那一次,张爱玲的《小团聚》一出,几乎掀起一场风暴。又有擅长索隐者跳将出来,不独对胡张之恋毫末毕查,还对书中一些人物展开人肉搜索。人肉搜索,固然有趣,但大多有失厚道,且不睬它。至于对胡张之恋的鉴照,虽不克不及完全中的,但其实相往不远矣。我在读《小团聚》中相关文字时,心下也不时想起胡兰成《此生今世》的一些片段和对话。那一场情事,在两小我的逃述中,其实相差无几,甚而至于有的话语都惊人的一致。

  他看了她的文字,在杂志上评论说好,尔后要了地址,本身来看她。恋爱的起始,两小我都记得很清。只是,他那里用的是“震动”、“兵气”,她那边说他“文笔学鲁迅学得十分像”。那倒也契合各自脾气。他原是才子习气,擅长夸饰,又要着意招人喊好,自难免取巧卖弄,贫薄了些。他在《此生今世》里说,“张爱玲的顶天登时,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三国时东京最富贵,刘备到孙夫人房里竟然惧怕,张爱玲房里亦像如许的有兵气”。她却是平静,理性,有几分便道几分,只说那篇书评的清样“有点舍不得寄回”,浅浅见出点赏识来。

  送照片一节也是如斯,他说起登在杂志上的那张照片,翌日她就送了他。她说的是“他喜欢就送了他”,语气中似是不经意,但仍是用了心的,只不愿露出锐意的情态来。他也说,“张爱玲是晓得我喜欢”,“我亦只端然地承受”。但毕竟仍是汉子习好,不由得要把照片背后她写的字展现出来:“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她固然在文字里加了小心,但后来仍是露了些,“她红了脸低下头往,立即想起旧小说里那句滥调”。什么滥调呢?“怎么样也抬不起头来,有千斤重”。如斯,爱情的气息已是浓浓的了。

  说到热恋,两小我的感触感染也有得比并。他说:“只觉如坐针毡,心里满满的,想要啸歌,想要说话,连那电灯儿都要笑我的”,“全国人要像我如许欢喜她,我亦没有见过。谁曾与张爱玲晤面说话,我都当它是件大事,想听听他们说她的人若何生得美,但他们竟连惯会的评头品足亦无。她的文章人人爱,似乎看灯市,那亦不克不及不算是一种广阔到相忘的知音,但我觉得他们总不起劲。我与他们一样面临着人世的美妙,可是只要我轰动,要闻鸡起舞”。她说:“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如许安然过。时间变得悠长,无限无尽,是个金色的戈壁,汹涌澎湃一无所有,只要清脆的音乐,过往将来重门敞开,长生可能只能是如许。那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什么此外事都纷歧样,因而与任何此外事都不相关”,“她要它永久陆续下往,让她在那金色的长生里再沉浸一会”。

  如许枚举下来,我恍然看见一个一个的字,在阳光里活动,照眼的亮,一河欢喜。可是,我也逐步看见了水底的泥沙,看见潜躲的危机,看见日益迫近的运命。她在她的文字里沉浸着,我在她的沉浸里清醒着。

  他三十八岁的人生几乎算得是丰裕,家庭、学业、工做、恋爱、名利,于他都未曾或缺。特殊是女人的爱,从他的母亲、老婆到侄女,还有欢爱场里那些个。他是被娇宠惯了的,也是惯会风月的。元稹说本身“取次花丛懒回忆,半缘修道半缘君”,也无非是一种姿势,语言和身体其实两相别离。胡兰成取次花丛,频频回忆,不单乐而忘返,而且期看张爱玲同他一路分享那种乐趣。他如许做着,也如许说着,似乎很坦诚,也安然到全无愧疚,一切理当如斯似的。那个毫无心肝的大汉奸,即使是在政治布景“辋辋的威胁”下,也不忘赏识流亡路上的无边风月,且每次都像是实的爱,投进的爱,每一个也都像是爱到不克不及舍弃。即使是几十年后,垂垂老矣,也还在那边津津有味,对每一桩情事如数家珍——生生勾我想起旧时文人批评“群芳谱”、“百艳图”来,又嫌那“群芳谱”、“百艳图”没得污了那些清洁女儿家,心里愈加对他生出厌恶来。可叹上天偏将他造得“眉眼很秀美”,又赋他才子手笔,聪明灵透,把个文字左右得花团锦簇,不由人不赞扬,也不由人不迷惘:如许一个汉子可不生就是女人的劫么?

  她二十三岁的人生,反却是极度的不圆满,不,是极度的残破。家庭,是冰凉的所在。“簪缨看族”四个字,只要高度,没有温度。父母,是只知生养,不会教养,眼里只要他们本身的利益和享受。父母都在爱,特殊是母亲,满世界地爱着,欧洲四处有她的衣袂飘飘,可他们不会爱孩子,爱的只是本身。小小的她,心里认为只要女佣韩妈喜欢她,没有附加前提地喜欢,“就光因为她活著并且往上长,不是一天到晚掂斤拨两看她未来有没有前程”。后来才晓得,她“不外是韩妈的事业”,韩妈爱她不外是爱本身的事业。也因了父母不断以来的冲击,她觉出本身的苍白,细小,不标致,不机灵,不擅长寒暄,疏离于社会之种种,因而穿着奇异,言论过火,行为乖张,无私冷漠。出生本就是一个劫,生而遭遇冷酷,遭遇沉沦,遭遇兵燹,那劫便一重重地袭来。其实,她的心里是灵敏的,惧怕的,空乏的,连爱也不敢期看的。爱,是她生命的缺口,也是她心里亟待激活的因子。而她是如许的聪明,凌厉,曲截,“即便对方是日神,她亦能在小处所把他看得清清晰楚”,一般的人“只觉对她不成逼视”,天然不成能有高层面的解读、对晤与交汇了。

  那么一来,她是必定要被他捕获然后损害的,他也必定要进驻她的心灵然后留下长生的印记。他是太懂女人,太懂文字,所以也就实的懂她。“因为懂得,所以慈善。”人皆认为那是他在评她,其实那是她说他的,声音里带着感恩,宛然就是那《爱》里的情景。“于万万人之中碰见你所碰见的人,于万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适值赶上了,那也没有此外话可说,惟有悄悄地问一声:噢,你也在那里吗?”那篇《爱》也正做于那一年。而《小团聚》里那句“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如许安然过”,认为是找到了温热的回宿,就让人心酸,也为她欢喜,固然明知结局已在不远处等着她,在“他流亡到边远的小城的时候,她会千山万水的找了往,在昏黄的油灯影里重逢”的幻梦里等着扑灭她。

  “她不怪他在危难中挠住一切挠得住的,但是在顺境中也已经如许——也许还更甚——那一念底子不克不及想,只觉得心往下沉,又有点感应风趣。”

  “等有一天他能出头露面了,等他回来三美团聚?有句英文谚语‘灵魂过了铁’,她那才晓得是说什么。不断因为没尝过那味道,以至于不确定做何阐明,也许应当译做‘铁进进了灵魂’,是说灵魂顽强起来了。还有‘灵魂的黑夜’,那些套语突然都震心起来。那痛苦像火车一样霹雷霹雷一天到晚开着,日夜之间没有一点空隙。一醒过来它就在枕边,是只手表,走了一夜。”

  “她是最不多愁善感的人,对抗力很强。事实是只要她母亲与之雍给她受过功。那时候想死给她母亲看:‘你那才晓得了吧?’对於之雍,他杀的念头也在那里,不外没让它露面,因为本身也晓得太笨了。之雍能说服本身相信随意什么。她死了他自有一番阐明,认为‘也很好’,就又一团平和之气起来。”

  “她历来不想起之雍,不外有时候无缘无故的那痛苦又来了。威尔斯有篇科学小说《摩若医生的岛》,写一个外科医生能把牛马野兽革新成人,但是隔些时又会长回来,露出原形,要再浸在硫酸里,家畜们称为‘痛苦之浴’,她总想起那四个字来。有时候也恰是在洗澡,也许是泡在热水里的联想,浴缸里又没有书看,脑子里又不在想什麼,所以乘虚而进。那时候也都不想起之雍的名字,只熟悉那觉得,五中如沸,混身火烧火辣烫伤了一样,潮流一样的淹上来,总要淹个两三次才退。”

  你看,她是清醒的,也是痛苦的。她和他,曾经爱着,但其实是隔着。如许的恋爱,我称它“末风且暴式”,源自《诗经#8226;邶风》里的那首《末风》:

  末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末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末风且曀,克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他来,心里恼着他的谑浪放纵,哀痛痛苦。他不来,又驰念他的柔顺温情,辗转难眠,行不住地料想:我如许想他,他该会在那里打喷嚏吧?甜美和思念是实在的,忧伤和痛苦也是实在的,如许的情劫却只是女人的,汉子那里照旧是“也很好”。

  正因为那末风且暴式的恋爱,所以曲到《小团聚》的结尾,其实也几乎可算得她人生的结尾处,她末是难忘生射中短暂的欢乐,恨过之后照旧留下了的那一些。她梦见“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板屋,映着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扭捏着,有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我读着,叹气着:都是她的啊,她是想要孩子的啊,毕竟仍是做着女人的梦啊!许多年前,在纽约,已经四个月的胎儿,她不要,“肚子疼得翻江搅海”,抽水马桶里的男胎,“恐惧到顶点”的描述。可那个梦里,她仍是有孩子的,也还有着他,“之雍呈现了,浅笑着把她往板屋里拉”。醒来的她怎么说呢?“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读至此,我的眼泪扑簌簌落下,隔着薄薄的纸页,流给三十年前写下那些文字的阿谁女人。

  她说,《小团聚》“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恋爱的千转百回,完全破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工具在”。孤单的人生,短暂的爱恋,长生的金色,可能那就是留下的那一点什么吧。

  跋文:不要说我那么解读,是忘记《小团聚》是小说了。那部小说,不单是自传体的,以至曲笔都是毫无隐瞒的曲。她以往小说中所有取本身边的人物,都在那里小小的团聚了一下,而阿谁“九莉”初看似乎目生,越读越大白那就是张爱玲本身。她仍是年轻时候的她,不善掩饰,不屑掩饰,固然老来心境改变,也曾游移着要把《小团聚》销毁,但到底仍是不舍。不舍得文字,不舍得过往。那是纪念,也是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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