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做报酬废名小说做序,从《竹林的故事》到《莫须有先生传》,仅谈兴趣与文章,至《莫须有先生传》序完,一年之后始有所悟,在给废名的信中说:前晚昨晚无他事,取贵莫须有先生从头重读一遍,突然大悟,前此做序纯然落了文字障,成了文心雕龙之一章了。此书乃是贤者语录,或如世俗所称言行录耳,却比禅和子的随便领会,则因系统一派路,虽落水有浅深,到底非完全异路也。语录中的语可得而责备之,语录中的心境——“禅”岂可责备哉,此外则描写西山的一群饶舌的老娘儿们,犹吉诃德先生之副人物亦人人可得而喜乐赏识之者也。
我接触废名小说是在〇七年,复旦大学出书社出的一个废名小说选,主体是《桥》,还有《莫须有先生传》与《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各一章,以及《竹林的故事》《桃园》《枣》中的几篇。读《桥》有一个看感,即不吃烟火食。而关于莫须有先生的两章促成我昨年购置北京大学出书社出的六卷本《废名集》。
《废名集》到手,先将《莫须有先生传》与《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读了,再翻早期的小说,其实有些看不下往,而我关于废名小说已有了一个整体的掌握,能够用一句成语来归纳综合,即:丝不如竹,竹不如肉。《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是肉,《莫须有先生传》以前是丝。
翻废名散文,看他自评其小说,也大致证明我的看感,巧的是“不吃烟火食”的看感竟然得了做者的首肯。做于一九三〇年十二月的《斗方夜谭》之六如许说:
很早的时候平伯看了我的《桥》,曾对我说过,“看你书中的仆人公,大有不吃烟火食之感。”当下我很食一惊,因为完全出乎我的不测,本身当然老是给本身蒙住了,千万想不到我那个“恶劣”家伙的出产本来能够得到那一个当头棒,后来我认真一想,平伯的话是对的,或者旁看者清亦未可知,因之我写给平伯的信有云:“我是一个站在前门大街尘埃傍边的人,然而我的写生是愁眉敛翠春烟薄。”
俞平伯的话尚属客气,让我看,那不吃烟火食的非是书中仆人公,恰是做者废名。信中那一句只是一个辩白,其为辩白也就失之风流了。看样子仍是心有未甜,不平气啊。
到了一九四八年,废名说:我畴前写了一些小说,最后写的集成为《竹林的故事》,本身后来几乎不再看牠,是能够见小说之若何写得欠好了。牠原是我当学生时的试做,写得欠好是当然的。不单本身“试做”如斯,便是说写得欠好,我看一些做家的杰做也是写得欠好的,是能够见写文章之难了。(散文《立志》)
又说:我如今只喜欢事实,不喜欢想像。假设要我写文章,我只能写散文,决不会再写小说。所以有伴侣要我写小说,可谓不知我者了,固然我心里很感恩他的诚心。
并举例阐明:在《竹林的故事》里有一篇《浣衣母》,有一篇《河上柳》,都那么写得不值得再看,换一句话说把事实都糟踏了。我如今很想做简短的条记,把那些事实都逃记下来。其实就现实说,我所谓的事实都已经是白云苍狗,我小时的情况如今完全变了,因为履历过许多大乱。(散文《散文》)
那末一句值得重视,依我看,是记事实也即写小说了,因为“事实都已经是白云苍狗,我小时的情况如今完全变了”,欲传事实,必再造那已不复存在的情况,那不是写小说又是什么,只是那一点做起来太难,难在实在,难在不熟悉本身。而《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即是如许的小说,逃记事实而复原那变成沧海的桑田。
废名早期的小说,收在《竹林的故事》里边的,也并不是避开现实不谈,其实谈得良多,只是逃记事实而不克不及复原实在,事实成了无水之鱼,小说也就很为难了。失败不在手艺上,而在关于世界的熟悉之糊涂。
到了《桥》,是用了早年的记忆为素材,另造一境,而此境用的是人世素材而与人世相远,所以有不吃烟火食之感。但是不吃烟火食之境的形成已属于小说的胜利了。《桥》的最末一章《蚌壳》能够看出做者的悔悟。不知何故,复旦大学出书社出的那部小说选于《桥》独独漏了那一章,且摘录一段:
那个僧人还同我谈了一些话,——昨夜我一小我在路上原来就似乎有一种启迪给我,我在树林里看天上的星,心想天然老是标致的,又想标致是使人抖擞的,标致有益于人生。由天上的星又想到火,想到火又看本身手上的灯,我觉得星星之火能够燎原的火同手下的灯火便纷歧样,其实都是天然,因为灯火也并非人工造造的,人工造造也仍是按照物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那个火倒还没必要说是天然,是因为有人在那里做野烧,烧起来便不成向迩了,又是物理的一定。所以我想灯光的天然,最符合天然,是一颗文明。天上的星又何尝不像人世的灯呢?牠没有一点毁坏性,我昨夜实觉得天上星的标致。后来那位方丈在庙里同我谈话,话是如何谈起的如今我不记得,我谈话的时候过于兴奋了,是我一贯心神不定的话。他倒很是一个老年人的立场,他说,“年青时才思也是好的。”那话我乍听了很不喜欢,他无原无故的向我说那么的话,很像是教训我,把我当一个通俗年青人对待。可见我的傲岸老是不知不觉的表示了出来。他问我读过佛经没有,我说我没有怎么读佛经,我喜欢佛经里一个故事,菩萨在山上投身饲虎的故事。他诘问我,“你为什么喜欢《投身饲饿虎起塔人缘经》呢?”我想虎就是虎,为什么要说饿虎呢?然而因为他的诘问,我却很有一个澈悟。我想细竹昨夜的话给了我一个表示,昨夜我临走时,细竹说了一句,“你不怕给山上的山君食了?”我听了细竹的话,本身走路心想,假使前面实有一个山君来了,我想我不怕,因为山君把一小我食了,必然不在路上留一个踪迹,便是说那小我没有尸首,可谓春回何处,那个山君牠无论走到那里也不显得牠食了我的边幅,老是牠的毛色都雅,可算是人世最美的事。比及僧人问我,你为什么喜欢《投身饲饿虎经》呢?我登时实有一番了悟,我似乎我已经领会生命,我的生命同山君的生命,是一个生命,原来不是“我给山君食了”,是生命的蒙昧。我将我的话很简单的说与僧人听,僧人却说,“你还应该读《三字经》。你的话是习相远,不是性附近。”我历来没有受人家如许的冲击,但我不出声,我其实不晓得若何做答。他看见我不说话,他的话更说得短长,他说,“你是勇猛他杀,菩萨是无生法忍。你问你本身,你不恰是求完全吗?那么世间是损坏的吗?你认为菩萨给山君食了吗?经上明明说,太子亦不时来下,问讯父母,仍复还山修道,其山下有绝崖幽谷,底有一虎,新产七子,时天降大雪,虎母抱子,已经三日,不得求食,惧子冻死,守饿护子,雪落不息,母子饥困,丧命不久。虎母既为饥火所逼,还欲噉子。太子在世人前,发大誓愿,我今捐躯,救寡生命。太子合手投身虎前。于是母虎得食菩萨肉,母子俱活。”他看见我不答话,他指了树上我挂的灯笼给我看,“那个灯光是你留给我照亮回往,是不是?”我听了很有点羞惭,但他赶紧说,“你觉得你以前说的话比留了灯笼照我走路不是虚妄吗?你为什么不称心你那个符合情理的行为呢?”
当日读那一段文字,于我有不小的震动,我的心思是跟着做者在走,做者把给虎食掉想成一件很美的事,我也随之觉得美,当看到僧人的断饮,我也为之一醒,实与小说中的人物一般。我要谢谢做者,留下那一醒的机缘。我觉得读书实是一件凶恶的事,在那一醒之前,我也因为想象之美而情愿白白往喂山君了。
于此,再来谈《桥》所造的不吃烟火食之境,美则美矣,不实在,就算它不骗得读者枉死虎口,耽于此境也是枉费人命的。所以我几乎把那最初一章看成《桥》关于本身的救赎。
无独有偶,《莫须有先生传》的最初也点到投身饲虎,“今日之事,投身饲虎,一苇渡江,完满是个精神上的问题。”
《莫须有先生传》,我把它看成过渡之做, “西山的一群饶舌的老娘儿们”不是做者熟悉的人物,有些对话听得有几分实,可谓实录,有些对话则造得一看而知是生造,不外莫须有先生与莫须有先生喃喃自语罢了,“犹吉诃德先生之副人物”恰是做者不克不及诚恳的处所。所谓“语录中的心境”若何,我没有读出。我把它看成过渡之做是因为我读了《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读《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我能读出做者的心境,能读出事实,能读出事实所处的情况。读出那三样,我只好把《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看成我所读过的更好的小说了,以至是我所能想像的更好小说了。要做如许的小说,做者得晓得本身,晓得那个世界,晓得身边发作的一切工作,一切原本来本,然后便有了《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小说的收场白如许说:
《莫须有先生传》能够说是小说,便是说那里面的名字都是假的,——其实那里面的事实也都是假的,等于莫须有先生做了一场梦,莫须有先生良久就想登报声明,若就事实说,则《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完满是事实,此中五伦俱全,莫须有先生不是过着孤单的生活了。牠能够说是汗青,牠几乎仍是一部哲学。原来照赫格尔的学说汗青就是哲学。我们仍是从俗,把《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当做一部列传文学。关于那部书的名字有一点考证问题,一本做“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另一本则做“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前”,因为我们看后面所写的是一部出亡记,都是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前抗战期间在故土的工作。莫须有先生坐飞机必然是最初成功以后的工作则无须考证,从莫须有先生在社会上的地位,一个小学教员,与他赴小学履新时所有的本钱三块钱——从那两件事看来,抗战期间他决无坐飞机的可能。最初成功以后,情况当然差别,应该是举国同欢了,谁都能够坐飞机了。我所根据的板本,是“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做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亦不无抱负,因为在收场白里头有莫须有先生本身的话:
我那回坐飞机以后,发作一个很大的感受,即机器与人类幸福问题。当我在南京时,见那里的家庭都有无线电收音机,小孩们放午学回来,就本身大收其音,我听之,什么旧戏呀,时事播送呀,振聋发聩,我觉得那与小孩子完全无益处,有绝大的害处,不使得他们发狂便使得他们麻木,不及乡间听鸟语听水泉多矣。前人说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以其渐近天然,假使听了今日的收音机实不晓得如何说哩。坐飞机亦然,等于催眠,令人只要耳边声音,没有心地光亮,只要糊涂,没有思惟,从甲地到乙地等于一个梦,生而为人失掉了“地之子”的意义,世界未来没有宗教,没有艺术,也没有科学,只要机械,人与人漠不相关,连路人都说不上了,各人都是机器中人,梦中人。机械总会一天一天兴旺下往,飞机总会一天一天普及起来,然而咱们中国老苍生则不在乎,不在乎那个物量文明,他们没有那需要,没有那迫切,他们有的是岁月,有的是心事。农田水利他们是需要的,仕进的却又不给他们,给他们的是抽剥,逼得他们穷,病,而天空则是物量文明,飞机来飞机往,他们也不看着天空提问,仍是国度的消费呢?仍是国民的血汗呢?他们只觉得飞机也还飞得好玩罢了,同看《西游记》一样,正在田里工做时或辍耕而仰视之。照我上面的话看来,机械兴旺的中国民族而购置物量文明,几何而不等于抽鸦片烟呢?谋国者之心未必不是求安康,其成果或致于使国度病进膏肓呢?我们何不往求求我们本身的黄老之学?我们何不往求求孟夫子的仁政?我们何不根究根究孔夫子“节用而爱人”的意思,看看大禹“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量乎沟洫”的楷模呢?你将说我的话是落伍,咱们的祖先怎抵得起现在世界的潮水?须知咱们的病根就在于不自信,不自信因为不自知,禹治水以四海为壑,那个本事不算小了,现在世界潮水恰是“以邻国为壑”哩!咱们为什么妄自绵薄,以至于数典忘祖,做汗青考证把“三过其门而不进”的古圣人承认了呢?那便喊做丧尽天良。那种人几乎不懂得汗青,赫格尔说汗青是哲学确是有他的意义了。中国的汗青就是中国的哲学。我们先要熟悉我们的民族精神,我们的圣人又恰是我们民族精神的代表,我们救国先要自觉,把我们本身的哲学先研究一番才是。本着那一部哲学,然后机器与人类或者有幸福之可言,那时我们不单救国,也救了世界。本人历来只谈小我私事,不谈国度大事,今日坐飞机以后乃觉得话不说不明,话总要人说,幸国人勿河汉斯言。
所以那部书可能是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有心写给中国人读的,固然写的是他坐飞机以前的工作,是一部出亡记。
以上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的收场白本身就把《莫须有先生传》给评定了,而《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实在都雅,也实在同情。莫须有先生有了如许一枝笔,能够传写出亡记,也能够传写尔后的一生,我是看出了那部小说的无限光景之可能了,然而看不到了。
一九五七年人民文学出书社《废名小说选》,做者自序,底子不提《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只说《竹林的故事》《桃园》《枣》《桥》《莫须有先生传》,他说:
从一九三二年《莫须有先生传》出书以后,我压根儿没有再读一遍我本身的小说,我把它都放弃了。我那时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感应我写的工具没有用。
而《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至少于我是有用的,它实的能够给我的人生以批示,以启迪,以参考,做者为什么一点也不提及那部书了呢。做者又说:
就表示的手法说,我清楚地受了中国诗词的影响,我写小说同唐人写绝句一样,绝句二十个字,或二十八个字,胜利一首诗,我的一篇小说,篇幅当然长得多,实是用写绝句的办法写的,不愿浪费语言。那有没有可取的处所呢?我认为有。运用语言不是随便的劳动,我其时付的劳动其实是固执。读者看我的《浣衣母》,那是最早期写的,一枝笔几乎就拿不动,食力的踪迹能够看得出来了。到了《桃园》,就写得熟些了。到了《菱荡》,实有唐人绝句的特征,固然它是五四以后的小说。在《枣》里我选了《小五放牛》,《毛儿的爸爸》,《四火》,《文公庙》,那些短篇小说的语言我今天看来很有些惊异,认为罕见,也表示了生活,一个角落的生活。
在艺术上我吸收了外国文学的一些长处,又改变了中国古典文学的诗,那是很显然的。就《桥》与《莫须有先生传》说,英国的哈代,艾略特,出格是莎士比亚,都是我的教师,西班牙的伟大小说《吉诃德先生》我也唤吸了它的空气。总括一句,我从外国文学学会了写小说,我喜好标致的祖国的语言,那算是我的体味。
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实实可叹,做者在那儿抛了他的血与肉而教读者弄丝竹了,那又回到了几年前周做人序跋其小说时的只谈兴趣与文章了,那些早已超越了的早已弃之如敝帚的工具。
八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