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級的懊悔
【做者 : 王文華】【2002/06/26 聯合報】
(轉貼者註:王文華先生是典型五年級精英,建中,台大,出國留學,完美學經歷與順利的成長歷程.高中時就常在"北市青年"等刊物出現他的文章 ... 事隔十餘年再次在聯合報刊出其高文)
我生於民國五十六年。自從「五年級」這個名詞出現之後,一贯覺得在世代轉換中高不成低不就的我突然有了歸屬感。我不再是我,而是一個勢力龐大的族群。各人開始研究這個族群在政治、經濟、文化上的角色和意義,並且與前後世代比較阐发。我們明明已經開始禿頭,跟四年級比起來突然變成五陵少年。我們其實也很丢失,但跟e世代一比又像萬世師表。像世界杯足球賽,五年級現在恰是各人關注的焦點。每一個五年級的代表承受訪問時都意興風發,彷彿明天就能够驅除韃虜恢復中華。我當然也被鼓励,天天晚睡早起,隨時準備承受獻花。
但在夜闌人靜時,我仍有些小小的懊悔。
這些懊悔,大都發生在成長過程。假设能回到八0年代,當我青春正好時,我會做一些差别的選擇。好比說,不背美國成語。
沒錯,所謂的"idioms"。我們每個人都背過這些成語,考過填空題。當年背得好的人神氣地像喬治布希,背不起來的如喪考妣。
我和外國人講英文的機會不算少。高中畢業後念外文,當完兵後到舊金山念企業治理。畢業後在華爾街工做五年,此中半年還在窮鄉僻壤的佛羅里達。回台灣後在外商電影公司干事,每周要跟總公司報告票房成績。我讀過這麼多英文書、往過美國的街头巷尾、講過這麼多英文、看了這麼多電影,讓我告訴你:美國沒有人在用美國成語。
沒錯,你聽好了,千萬不要再浪費時間背美國成語!沒有一般的美國人會在對話中突然冒出一句"upset the applecart"(壞了大事)、"till the cows come home"(長長久久)、"make a mountain out of a molehill"(小題高文)、或"the fly in the ointment"(什麼是「面速利達母裡的蒼蠅」?我念外交系,我都記不得了)。
沒有人用美國成語,就像你我不會在PUB裡說:「嘿,你馬子超辣,你們实是『珠聯璧合』」。
好,你懂我的意思了。假设你還在讀書,美國成語隨便背背,分數不消太高。假设你已經畢業,美國成語你記得也好,更好你忘掉。不論若何,千萬別在美國人面前拿這些成語現寶。
背不背美國成語當然是一件小事,卻總結了我們的教诲過程。我的青春,浪費在背這些隨手查得到、永遠用不著的知識。黑龍江的上游是額爾古納河或額爾濟斯河?Who cares?難不成我會和伴侣約在那邊見面,一路往看電影?下列何人並非「清初三藩」:尚可喜、耿繼茂、吳三桂、多爾袞?Big deal?難道當我的人生走进迷宮時,吳三桂會來挽救我,像替清兵服務一樣替我開門?
第二個差别的選擇,是往打籃球、學吉他,专心讓本身瀟灑。我當年因為沒有一八0,穿訂做的褲子也不夠ㄆㄚ,所以決定往辯論和編校刊,不敢奢看當帥男。我剪短髮,留鬍渣,天天挈著腳步,似乎一放學就要往浪跡天边。那時候心裡還有一種發酸的優越感,覺得我逃求知識比較有深度,球場上那些人都是長得标致的豬。高中三年我沒曬過太陽,音樂課一堂也沒上,一百公尺跑兩分鐘,當值日生時抬不動便當。
我在幹什麼呢?我天天請公假,關在陰暗的社團裡讀杜思妥也夫斯基的《功與罰》。花了一千塊在中心圖書館影印資料,只為了準備別人已經辯過一萬次的墮胎合法化。是啊,我們都看了《洛城法網》,所以在辯論台上頭頭是道,最後打敗女校,說服裁判受精卵也是生命,沒有人有權殺生。但辯論台下我們都是白癡,底子搞不清受精卵怎麼构成,沒牽過女生,都還沒有正式變成汉子。
經過這些年的求學和工做,我渐渐發現:良多知識的逃求都是惘然的。知識,有時是最廉價、最無用的东西。所謂知識分子,有時是最虛偽、最暴虐的族群。於是我開始爱护保重生活中簡單的樂趣:打一場球、流一身汗、空心進籃、被旁觀的女生喜歡。唱一首歌、有人來和、食錢櫃的水餃、饮一口冰可樂。你說我膚淺,我高中時會跟你決鬥,現在會感应光榮。身體的快樂也許短暫,但是不會騙人的。不管我們的學歷多高,欲看其實和各人一樣普通。受過了生活的挫折,你會晓得独一能對你好的是你本身,独一能對本身好的体例是照顧你的身體。照顧身體的办法不是讀《史記》,而是換上你的 Nike,假设你更厲害,是脫下她的內衣。
最後一個差别的選擇,是我要愛壞女孩。
我和我的同儕,现在最後悔的都是我們太乖。當我講「我的同儕」,並不是指我的同學或伴侣,而是所有在八0年代按步就班成長的人。我們通過傳統的聯考轨制,大學畢業後忙著補托福,在美國拿到學位後留下來找頭路,现在回到台灣覺得当地電視節目都很低俗。我們,選擇了一條中產階級的路、效忠了最中產階級的價值、现在在社會上佔著最中產階級的位置。良多人現在結了婚,生活更大的煩惱是若何繼續用父母的名義留住菲傭。我雖然單身,更大的愛情冒險也只是礼拜二晚上在家看《慾看城市》。我們不輕易辭職、沒勇氣本身開公司、車禍理論時不會拿出刀子、外遇後凡是花錢了事。
等一下,我不要騙你,我雖然語氣中略帶自憐,但我不會改變,我的同儕也不會改變。雖然我們晓得良多人迷《飛龍在天》,但我們還是會繼續看Discovery探討細胞突變。雖然民進黨做得也不差,但我們還是不太敢投陳水扁。過兩年我結婚,對象可能不會來自風塵。我料想她可能在企管顧問公司做con-sultant,身旁躺過小熊維尼,但沒躺過活生生的汉子。
那我為什麼說要愛壞女孩?
因為我晓得我最後終將走回支流之路,所以期看過程中曾有幾次失足。我想要親身體驗,這世界的人並不都像我父母一樣,這世界的处所不都像台大操場,這世界解決問題的体例不都是理性辯論,有人在暗中的角落食藥打針。我期看我在高中時曾認識一個「壞」女孩,她敢留劉海,書包裡一包 Marlboro Light。襯衫不往裙子裡塞,模擬考排名都八、九百。禮拜一下战书兩點帶我翹課,胸前三個扣子全数打開。帶我回到她租的宿舍,換裙子時問我要不要進來。我多麼期看她早一點告訴我性是怎麼一回事,讓我早十年把胸中ㄍㄧㄥ的那口氣排掉。告訴我身體能够如斯快樂,快樂時會閃到腰。
嘿,我不是在寫日本A片的劇本,或是表達中年须眉性愛不敷的懊悔。我比誰都晓得,假使我當年实的認識了壞女孩,最後的結局是我在嘴裡放把手槍。今天我寫的小說,可能講的是一個人早上起來突然變成蟑螂。我比誰都晓得,她三個扣子打開,可能露出另一個汉子的齒痕。我進进她的宿舍房間,她會讪笑我的尺寸。她當然會給我性愛,那種性愛以至會被自做多情的我詮釋成一種關懷。但她也會給我痛苦、侮辱、变节,最後讓我割腕。但因為她,我會提早認識人生。因為她,後來的我會分得清旅途上誰是過客、誰是实正愛我的人。
十七歲受傷,你兩個禮拜恢復,午餐又食得下三大碗。三十四歲受傷,你會在跟客戶做presentation時突然哭,只因為她戴了跟你前女友類似的耳環。早一點長大是好的,人生苦短,沒時間拿來夢幻。
八0年代已經過往。在二十一世紀,一切顯得更快更輕。決定在一路的那天,沒有人會特別寫日記。分手的時候,不會有人往跳濁水溪。 之後,是女方開始不接手機。3P或4P,是由一對情侶主動發起。現在沒有人溜冰,沒有人在倒數北一女的校慶,各人都喜歡周杰倫的RB,沒有人記得羅大佑的巔峰時期。比来我重回南海路,在路上我問我的學弟說:「那個北么的很正吧?」他看看我,嫌棄地說:
「拜託喔,You are barking up the wrong tree。」
嘿,至少他將來沒有懊悔。
热热注:台湾所谓的“五年级”是指出生在民国五十几年即公元1960年到1970年之间出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