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悲苦世界》——爱、膏泽与救赎
□任晓雯
1815年10月初,法国南部小镇迪涅。一个光头长须、肩扛布袋、手提粗棍的异村夫,敲开了卞福汝主教的家门。此日他已走了十二法里路,沿途受尽辱骂与恫吓。阿尔卑斯山的夜风,刺过衣裤的破洞,从四面八方袭击他。他有一张黄色身份证(其时带有前科、案底的假释证明),一百零九法郎积存,以及一个在痛苦与仇恨中翻腾煎熬的灵魂。
卞福汝主教招待了异村夫。“您不消对我说您是谁。那并非我的房子,那是耶稣基督的房子。那扇门其实不问走进来的人有没有名字,却要问他有没有痛苦。您有痛苦,您又饿又渴,您就放心待下吧。而且不该当谢我,不该当说我把您留在我的家里。您是过路的人,我告诉您,与其说我是在我的家里,倒不如说您是在您的家里。那儿所有的工具都是您的。我为什么要晓得您的名字呢?而且在您把您的名字告诉我以前,您已经有了一个名字,是我早晓得了的……您的名字喊‘我的兄弟’。”
如许,苦役犯冉阿让的救赎之路起头了。
《悲苦世界》是如何的做品?童年时候,认为是一个坏蛋挠好人的故事;中学时代,认为是一篇鼓吹阶级斗争的小说;曲至今日,才会意识到,那是一部关于爱、膏泽与救赎的史诗。实正的史诗不只有时代,更有人的灵魂。灵魂的汹涌澎湃,不逊色于最猛烈的时代。那也是为什么,《悲苦世界》开篇,大段描写卞福汝主教的崇奉生活——它是开启整部做品的钥匙。雨果将那部构想四十载、完成于晚年的百万字巨著,称为“一部宗教做品”。
最早的创做灵感,缘于一位喊彼埃尔?莫的农人。在1801年的法国,彼埃尔因为饥饿偷了一块面包,被判五年苦役。出狱后生活维艰,那张如影随形的黄色身份证,似乎永久烙身的该隐记号,将他从整个社会隔断出往。
假使根究就此打住,假使仅仅训斥司法不公,责备使人立功的社会现实,《悲苦世界》将是一部描摹外部世界,沉浸于愤怒的做品。书写磨难只为控诉和仇恨,怎能配得起磨难的深重?更宽大的小说,需要更超拔的力量。
1828年,雨果起头搜集米奥利斯主教及其家庭的材料。他想让现实中的彼埃尔,与现实中的米奥利斯主教,在他的小说世界里相遇。那就是《悲苦世界》的胚胎。它将是一部始于磨难,毕竟救赎的做品。
写做的筹办工做极其扎实。雨果参考了老友维多克年轻时的流亡生活,搜集了有关黑玻璃造造业的大量素材,参看了土伦和布雷斯特的苦役犯监狱,并在陌头目击了类似芳汀受辱的排场。
如许的扎实表现于细节。阅读过程中,我不竭骇怪:雨果讲述每一个社会部分,都有着新闻记者似的准确,田野查询拜访般的详实。好比苦役犯用以越狱的“大苏”(即将一个苏的硬币纵向剖开,掏空此中,雕出互相咬合的螺纹,再置进一截弹簧);又好比强盗间的黑话,黑话的门户、变种、口音特色、利用者个性……论述得有条不紊,错落生动。
《悲苦世界》描写外省偏僻小城,也描写滨海新兴工业城镇,但破费翰墨最多的城市,是巴黎。它几乎是一部关于巴黎的百科全书。在那里,能够目击监狱、街垒、穷户窟、下水道……还能看见卤莽但仁慈的野孩子,纯洁却刻板的修道院,诡诈而不择手段的立功团伙,以及如蛆一般活着、似牛一般劳做的苦役犯。我们跟着雨果,徘徊在街道,迂回于巷弄,唤吸每块砖瓦的气息,触摸每扇百页窗背后的奥秘。
《巴黎圣母院》中,有整整一章《巴黎鸟瞰》;《悲苦世界》中,充满对巴黎街景的诲人不倦的描述。那些文字恍若情书:巴黎的全景、巴黎的细部、巴黎的白天、巴黎的黑夜、巴黎的楼房、巴黎的路灯、巴黎的酒馆、巴黎的看不见的地下世界……在丰裕的豪情中,巴黎是有生命的——她是一位眼角沧桑、衣衫陈旧的中年女人,散发着暗沉沉、又热洋洋的味道。她是雨果的巴黎,也是冉阿让的巴黎。
雨果的写做既恢弘、又细腻,经得起显微镜似的审读:汗青→时代→人物→细节,无论置于哪种倍数之下,《悲苦世界》都是一部臻于完美的做品。
1832年,搜集完材料,小说构想已然清晰。但实正开写,要到二十年之后。在此期间,雨果完成了其他几部长篇,一些诗歌和戏剧。是什么使他一再弃捐?能否他已意识到,那将是一部伟高文品,必需赐与更多时间、深虑甚至磨练,期待它成熟和丰富?
1845年11月,雨果动笔,初定名为《磨难》。创做至近五分之四,他卷进政治漩涡,被迫亡命。小说于1848年2月搁笔,一晃又是十二年。在大西洋的盖纳西岛,亡命的雨果胁制磨难,重拾《磨难》。颠末大幅修改增添,于1861年6月30日完成,正式命名为《悲苦世界》。
《悲苦世界》跨度近半个世纪,从1793年大革命飞腾年代,写到1832年巴黎人民起义。此中,滑铁卢战争与1832 年巴黎起义,描述得详尽而完全。出格篇幅浩荡的滑铁卢战争,与论述主线游离得较远,且在情节鞭策上,产生了一个强行中断。但雨果甘愿牺牲顺畅感,为的是完成论述汗青的野心。
当然,雨果的野心不行于汗青。他不时放下冉阿让,错开笔往,阐发各股思潮、切磋差别议题。他谈革命、战争、拿破仑、起义与暴乱……他推崇有抱负和任务感的人,却不宣扬暴力,他说:“人民,深爱着炮手的炮灰”;他认为蒙昧与功责是硬币之两面,却照旧心怀同情:“对蒙昧识的人,你们应当多多教给他们;社会的功在于不办义务教诲;它负有造造暗中的责任。当一小我心中充满暗中,功责便在那里滋长。有功的人并非立功的人,而是那造造暗中的人。”
雨果是悲悯的人道主义者,又是热诚的基督徒。他的遗嘱如许开头:“神、灵魂、责任那三个概念对一小我足够了,对我来说也足够了,宗教的素质就在此中。我抱着那个自信心生活过,我也要抱着那个自信心往死。实理、光亮、正义、良心,那就是神。神好像白天。我留下4万法郎给麻烦的人们。(他留给母亲的只要1.2万法郎)”
人道主义与基督崇奉矛盾吗?不矛盾。人道主义反对教会枷锁、宗教虐待。但崇奉和宗教是两回事。崇奉是人和神的间接关系;宗教则是人的组织,只要有人,就有功责。在《悲苦世界》中,论及僧侣轨制,雨果有过超卓的评论:“每次当我们碰见道存在于一小我的心中时,无论他的理解水平若何,我们总会感应肃然起敬。圣殿、清实寺、菩萨庙、神舍,所有那些处所都有它丑恶的一面,是我们所鄙弃的;同时也有它卓绝的一面,是我们所崇拜的。人类心中的静看和冥想是了无行境的,是照射在人类墙壁上的天主的光辉。”人的心里既有被天主亮光的善,也有功性与暗中繁殖的恶。无论在圣殿,仍是在陌头,无论在监狱,仍是在警所,人道永久是灰色的、暗昧不明的。
那也是为什么,在雨果笔下,野孩子伽夫罗什勇猛仁慈,却脏话连篇,喜欢小偷小摸;爱潘妮钟情于马吕斯,如圣女一般为他牺牲,同时又出于忌恨,将他诱进街垒同回于尽;冉阿让在从善之后,也曾因发现养女珂赛特与马吕斯的恋情,而产生忌恨、幸灾乐祸,与疯狂的占有欲;以至那场悲壮的1832年巴黎人民起义,在赞誉起义者勇猛崇高的同时,不忘描写混水摸鱼、瞎凑热闹、怨气凝成的暴力血腥,以及最末招致失败的集体冷漠。“所有那些处所都有它丑恶的一面,是我们所鄙弃的;同时也有它卓绝的一面,是我们所崇拜的。”那就是雨果洞悉之下的人道。
那种深入的洞悉力,集中表示在沙威那小我物身上。沙威是好人仍是坏人?他在监狱长大,与功犯为伍,培养嫉恶如仇的性格,遵守法令的看念,自认为是正义的化身。他的风气,用我们经常被教诲的语言描述就是:看待仇敌如秋风扫落叶般无情。乍看之下,确实很难指责他,因为沙威也是严以律己的。他指证马德兰爷爷即苦役犯冉阿让,当认为错认之时,立即一再恳求引咎告退。在沙威的世界里,他从不思疑本身是好人,冉阿让是坏人,曲至街斗之中,坏人挽救了好人的生命。
在最后一刻,沙威震动又迷惘,对拯救恩人冉阿让喊道:“您实使我腻烦,还不如杀了我。”(他第一次下意识地对冉阿让利用“您”)尔后不久,沙威有逮住宿敌的好时机,却帮手救送马吕斯,并最末放走冉阿让。
在我看来,《悲苦世界》所有人物心里独白之中,有两场最为触目惊心:一场是冉阿让受卞福汝主教冲动而由恶变善;另一场是沙威放走冉阿让之后,在塞纳河边深思自省。
沙威发现本身为忠于良心而变节社会,几乎食一惊;又意识到冉阿让宽恕了他,他也宽恕了冉阿让,更是吓得发愣。他一生将法令视为至高,此刻竟然呈现比法令更高之物:爱和原谅。他不知若何对待冉阿让,更不知如何面临心里,以及那个霎时变成悬殊的世界。雨果写道:“他(沙威)有一个上级,吉斯凯先生,迄今为行他从没想到过别的阿谁上级:天主。那个新长官,天主,他出乎不测地感应了,因而心绪紊乱。”非黑即白、非恶即善的价值看瓦解了。“他(沙威)被冲动了,那是多么可怕的遭遇。”他觉得本身空乏、无用,脱节……毁了。他跳进阴冷的塞纳河中。
雨果将沙威的耿直,称为“暗中的耿直”。为何“暗中”?因为没有光,那光就是爱。《圣经》说,一切诫命的总纲是爱,爱人的就完全了律法,爱能遮掩许多的功。好比一生从未扯谎的散普丽斯姆姆为救冉阿让,向沙威撒了谎。扯谎是功,救人则出于爱。雨果对此评判道:“呵,圣女!您超出凡尘,已有多年,您早已在光亮中挨近了您的贞女姐妹和您的天使弟兄,愿您的此次谎话上达天堂。”
在此意义上,《悲苦世界》是大时代的史诗,更是冉阿让小我心灵的史诗。卞福汝主教使他看到善,珂赛特令他懂得爱,隐名修道院的生活生计促他谦虚,救护马吕斯让他战胜恶念,最末完成灵魂的救赎。比拟改动轨制,改动灵魂是一项更困难、也更底子的工做。愿更多中国人喜欢《悲苦世界》。
写于2013年3月8日礼拜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