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札记·怪杰王闿运
王闿运(1832-1916),字壬秋,号湘绮,湖南湘潭人。其形象历来遭五颜六色的妆扮,或风趣鄙夫,或冥顽古董,或学界泰斗,或隐者高人,臧否交午,乱用迷眼。
看肖像 ,闿运长须美髯,浓眉深目,又秃顶窄额,鼠耳蒜鼻,在萧逸鄙陋间,难以定夺。阅其子王代功撰《湘绮府君年谱》,知生就“广额修眉方颐后耳有反常”,怪杰象。
闿运本出士人家,少小迭丧祖父、生父,家道中落。俗谓贫民孩子早当家,家境末使闿运早熟。六岁丧父时,即已哭抽泣如礼,有若成人,成年后尝做赠别诗谓:“孤儿易成人,有父恒骄痴。送尔忽自念,戚然临路歧”。体羸弱,六岁足不克不及过门限。幼不慧,读书日诵不及百言,又不克不及尽解 。 故七岁进学后,常遭同龄嗤笑。《年谱》称散学之际,“道中群儿或戏侮之,府君一不与较”。由此可略窥闿运少小些许自大情结。难能宝贵者,则在沉寂中战胜自我,于自大与自强交煎中,图强发奋,“昕所习者,不成诵不食;夕所诵者,不得解不寝”。在早熟与压造中集聚之浩荡心理能量轰然崩释,才华毕现,一发不成收,年十四而文翰翩翩,十五而明训诂,十六岁即能整蛊出“月落梦无痕“之类玄奥文句。一代怪杰末破卵而出,振羽惊全国。代功也有成本自得洋洋,为闿运天分问题昭雪,赞其隽异,“才华即古来者恐亦当退避三舍”。
与才华并驾而驱者傲气,恃才傲物乃才子常规,闿运亦如斯。十九岁即纠合邓弥之、李篁仙等同窗老友,号“湘中五子”,组“兰林词社”,自相标榜,夸耀于人,认为湖南文学尽在是矣。妄与前辈何绍基、魏源、杨性农等所谓“六名流”相抗。可惜功力不济,末遭罗泽南怒斥,灰头土脸 。
然后日闿运,傲气不稍减,反傲得越来越有程度。一则自视奇高。未冠即高自标持,高谈阔论。尝与川督丁宝桢信称“公与闿运皆一时不成得之人才”;命室名湘绮,亦取曹子桓“高文一何绮,小儒安足为 ”意,隐以鸿鹄自居;又以诗自傲,尝谓所做“非盛唐人不克不及到。”
二则斗胆妄言。性之所致,虽疆臣不进高眼。闿运曾与李鸿章同进曾国藩幕,李曾云:“自鸿章出而幕府废。” 果如李言,则将置怪杰何处?闿运天然出激语讽之:“人之无耻,有如是耶?少荃首坏幕府之风,以媚福济者媚曾公。”对李如斯,对权倾一时曾家亦如斯。《湘军志》秉笔挺书,述曾国荃于天京城陷后杀俘敛聚,讥其贪财、残酷。撰《湘军志》时,曾国藩已故。然死人亦不放过,照录其战倒霉,跳水自尽之狼狈。闿运却颇认为此书足与《三国志》、《后汉书》颉颃 。然冲犯者寡,且多居高位,压力之下,怪杰也只得与世偃仰,毁版了事。顺带还要骂柳宗元几句,以自我辩白,“韩退之言修史有人祸、天刑,柳子厚驳之固快,然徒大言耳。子厚当之,岂能曲笔耶?” 不外与曾家翰墨之争,闿运也并不是三军尽墨。曾国藩身后,闿运曾撰挽联曰:
生平以霍子孟、张叔大自期,异代差别功,戡定仅存方面略;
经术在纪河间、阮仪征之上,致身何太早,龙蛇遗憾礼堂书。
上联讥其相业不及霍张,仅存些兵书战略,下联哂其跻身高位,无宏篇传世。同情文正公已无力回击,闿运于是长出一口恶气。
奕訢贵为亲王,权倾一时,闿运照旧直抒己见。奕訢拜访问政,答曰:“国之治也,有人存焉。今少荃之洋务,佩蘅之政事,人才可睹矣。何治之足图乎?”将奕訢以下二位干将一顿鞭笞。奕訢本想得纳谏令名,反碰了一鼻子灰,羞恼之下断语曰:“是处士之徒为大言者。” 不复请谒。
怪杰奇言尚传播于别史轶闻。晤端方,方以古瓷瓶示之,王笑曰:“是瓶确阅世久,奈其形不端不方何!”又陈宝箴抚湘时,王宴之于家。陈语及楚材之盛,深致歆羡。王环顾苍头,谓陈曰:“此辈乘时,可为督抚。”陈赧然。
闿运倨傲,三则挺拔独行。曾进曾国藩幕,国藩好荐士,其尤者至显达为巡抚、布政使,士争相效。闿运独为客,文章雍容,不受事,往来军中,或旬月数日即回。其后因国藩益贵重,其客皆称门生,而闿运为客如故。尝至金陵谒国藩,国藩未报而招之饮,闿运笑曰:“相国以我未餔啜来乎?”心高气傲者,不胜丝缕不放在眼里。偶而忽略,旁人或漫不经心,在彼则不啻惊天动地。公然,闿命运极,即束拆行,即便国藩逃谢,亦不及也。
据钱基博《近百年湖南学风》载:“以二十二岁中咸丰三年癸丑举人 ,应礼部试进都,尚书肃顺方柄政,延为上客。一日,为草封事,文宗叹赏。问属草者谁?肃顺对曰:湖南举人王闿运。问:何不令仕?曰:此人非衣貂不愿仕。曰:能够赏貂。故事:翰林得衣貂。而闿运嫌以幸门进,不出也。” 九五之尊体面也不给!
闿运虽傲骨嶙峋,六合浑不怕,却又奇在怕闺房。“(正妻)梦緹以怒挞妾,妾横不平,欲反斗。余视之,不成呵行”,妻妾相争,老公出马,也无法弹压,只得畏缩,“遂不问也”。然而“室中声震天,食顷行。”又“梦緹率六云熟睡,自酉至亥不起,余独坐饥甚,求食不得,遂亦寝息。”妻妾大人歇息要紧,才子也只得腹中高唱空城计。闿运亦尝嗟叹,“孔子慨女子之难养,而竟出其妻。余少时殊不知妇德之难驯如斯。近日殊无威仪耳”,仍虚张声势,“当振厉以庄莅之”。
怪杰也并不是不时寸土必争,当仁不让。同治八年,湘潭士绅延请闿运修纂县志。湘潭县志本由罗汝怀主持,闿运提出须仍以罗署总编辑方肯接手,极其谦抑。光绪四年,郭嵩焘请掌长沙思贤讲舍,束修尤丰,为人妒羡,亦推让。与后代论学时,也有谦词若“老辈唯加敬于酬接耳,若学问并没有前后代。 “
且怪杰亦非覆灭七情六欲,壁立千仞,相反,十分有情面味道。“梦緹睡如泥,余为调护殊劳。梦緹在月,家俗夫不进房。而余躬身营视,寄榻而寝” ,十分期间,为老婆康健,即礼数亦抛诸脑后。夫妻天各一方时,鸿雁传情,文辞华美,饱诉衷情,“十年相守,一旦分襟,既殊少小之愁春,复异关山之远役,想卿独处,应不劳思。然孔雀五里而游移,文君白头而蹀躞,况于燕楚异地,凉暄殊节者乎?当阶红叶,寸寸芳心;进室燕雏,喃喃款语。既见不暇,方谋同老。安神房内,蠲忿忘情。如曰相思,手书为慰。” 除此,《日志》中尚多有百口团聚,共享嫡亲场景记述。肃顺位极人臣时,对其有知遇之恩,肃顺因祺祥事遽就戮,闿运其实不忘情,寄南昌高伯足诗曰:其时竟气备无伦,顾我曾为丞相宾。俄罗酒味犹在口,几回梦哭春华新。即数十年后,闿运老矣,一夜为客诵此诗,说肃顺事,曰:“人诋逆臣,我自府主。”泪涔涔下。其岁,赴京师……阴以卖文所获数金致肃顺之家而恤其老婆云。闿运诙诡多智数,独于伴侣死生之际,风义不苟如斯。
怪杰本出士人家,却不喜造举之业。唾手中举后,便以游戏心态重赴会试,士林酬接,不亦乐乎。虽亦有从宦之志, 然感宦海浮沉,尝叹李鸿章居高位,“夙夜忧惧有谁知”,弃题桥之陋。遂负帝王学,以纵横自许,奉鲁仲连圭臬,倚强人,猎奇伟倜傥之画策,不愿官吏任职。曾说胡林翼以湘鄂自立,徐平发捻,逐清建夏;说丁宝桢先营卫躲,为印后援,以造英酋; 说曾国藩割据东南,与洪杨、满清而为鼎足; 说李鸿章经略南洋,悉置领事馆,收故民之心,而壮中国之气。然或以时运不济,或以脆而不坚,俱遭挫败,唯扼腕叹“纵横计不就,空留高咏满山河”, 不复言大概。
出不成而处,发乱平后,曾隐居衡阳凡十二年,竟能恬淡自适。笺启中有,“闿运乡居,衣食足供十口,手写九经已得四矣。春花满庭,间复弦酒,萧然自喜,不知前之为梦也。”又“浮家泛宅,何必江湖,此实至乐,在不知明日事耳。” 冷眼旁看世事,自命为看戏人,而非扮戏人, 奇在每预知戏情。《年谱》载,戊戌事前,杨锐、刘光第奉廷寄,盘问府君能否召用。巡抚以示府君,且询覆奏方略。府君知事且败,告以宜俟异日。不多而政变事起。
事与愿违,继武申屠蟠 ,传道授业,竟能伸缩自若。须知有清一代,教师并不是无上荣光事业有若今日IT之类。郑板桥有诗云:“教馆原来诗下贱,傍人门户渡春秋。半饥半饱安逸客,无锁无枷安适囚。”想必清代教师步队中,觉悟不高,不放心本职,汲汲于跳槽者太半。而闿运自光绪四年起,应请先后主讲成都尊经书院,长沙校经书院,衡阳船山书院,南昌江西大私塾,执贄自杨度以下数千,高足满全国,举世仰为泰斗,仿佛中国版苏霍姆林斯基。
怪杰侧身新旧嬗变之际,也不成能超然世外。对西方事物有所感知,然熟悉又未见得深入,故每发奇论。某日看蒸汽机轮游弋湘江,一番悉心看察之后,背手凸肚,欣然断言:虽然那满身铁甲工具武拆到牙齿,炮火又凶猛特殊,要摧毁却也不是难事,只需不卖煤与西人,连手指头都没必要动,即成废铁一堆! 比之胡林翼看蒸汽汽船捷进而惊惧坠马,高低立判。中西激荡之下,其思惟流量易变,随事应付,盘旋于守旧与朝上进步,顽固与开通间,似自相矛盾,颇令奇之,很难回进近代顽固、洋务、维新、革命肆意一派。窃谓乃以适用为旨,除此并没有某种形而上之皈依:
反对夷务,盖因现实情状是“徒为愤怒之谈,仍与泄沓无异。欲切言之,则恕庸人而伤贤者;欲缓言之,则托空谈,此陈腔滥调之极敝也,”而非本能拒斥别致事物。
尝论中西短长,“中国以名为政,外夷以利为政。名之敝也,口孔而行跖;利之敝也,苟弑逆而得利,鲜不为之矣,” 持论未为无由,并不是陈陈相因,彻头彻尾文化守旧主义者,不然无法阐明,“言铁路事,府君谓:‘铁路为穷山恶水畅通滞货之大利’, 今言铁路者殊未之及。”
反对停行书院,改立学造,全以“今之改学,则务在靡费。官款无出,专恃民资。以有事之秋,兴不急之务。”
反关于式枚出洋察看宪政,以“宪法备于本朝,何必求之海外。”
反袁称帝,因“全国大乱,必自此始。”
又治公羊学,张三世说,不反对社会朝上进步,门生刘光第、杨锐、谭嗣同皆参与戊戌变法。
总之决非所谓不时逆汗青大潮而动之古董,只是详细问题详细阐发,因地造宜,因时造宜,提出本身观点罢了。
梅花香自苦冷来,怪杰勤奋,却不恃灵光乱闪。一生辛勤运营,广有造诣,著做等身。诗人称全国第一,有湘绮楼诗集四册;《湘军志》及方志数种传;《尚书》笺、《礼记》笺、《春秋公羊传》笺等并行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