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钱识小(1-13)路漫漫其修远兮
1、“九二:萎杨生稊;老夫得其女妻,无倒霉。象曰:老夫女妻,过以相与也。”
按《全后汉文》卷九二陈琳《行欲赋》:“忽日月之徐迈,庶萎杨之生稊”,盖言虽恨佳期之后期,犹冀年老而能得少室也。
陆心源《唐文续拾》卷五杜宝符《唐故京兆杜氏夫人墓志铭》:“邱墟荒野,有时而城。死杨空株,有时而稊。夫人此往,永永无期!”“死杨”二语,谓草木萎悴,有逢春再茁之时,而人之死者则不克不及复活。此本诗文中常喻,即林黛玉葬花所叹:“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闰中知有谁”也。做者牵于押韵,用《易经》语,遂成语病,若向死妇宣告:“吾将续娶新人,汝则一瞑长眠。”亦运古属词之失于检点者。
2、“九五:萎杨生华,老妇得其士夫,无咎无誉。象曰:萎杨生华,何可久也!老妇士夫,亦可丑也!”一事也,皆“过以相与”也,而于老夫则奖之,于老妇则责之。
恒之六五:“恒其德,贞;妇人吉,夫子凶。象曰:妇人贞,吉,从一而末也;夫子造义,从妇凶也。”
《诗·卫风·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成说也。”
皆乖公允之道,假典常以逞须眉之私便,古谑语所谓:“使撰诗、造礼、定律者为周姥而非周公,当不如是”。
明王文禄《海沂子·敦原》篇曰:“造礼者为须眉,难免为己谋,”一语道破。
此亦如亚理奥斯图(Ariosto)诗中咒骂前人定律(sia maladetto chi tal legge pose),许男放纵而责女幽贞;小仲马剧中谓须眉自恃强权(du droit du plus fort),造立两套伦理(L’hom me a fait deux morales),一为男设,一为女设。考道德演变者是以有“双重两性道德”之说。
意大利古小说叹须眉造法行法,高低在心,故于女苛酷,苟物极而反,女得执政(che la rota raggirasse e che elle governassero gli uomini),其心性柔慈(pietose e dolci di core),必不以男之道还治男身;则尤为异想创论矣。参看《全后汉文》卷论《昌言》下。
3、传玄《苦相篇·豫章行》(《玉台新咏》卷二)及白居易《妇人苦》二诗报告男女嫁娶之道不公失允,义正而词切。
后来如《二刻拍案惊异》卷十一“全国事有些不服的所在”如此,李渔《一家言》卷八《花心动》词“造礼前王多缺,怪男女多情,有何别离” 如此,意虽类似,其语佻而不庄。
《儿女英雄传》第二七回“统一小我,怎的女子就该从一而末” 如此,则明知其不妥,且从而强为之辞焉。
4、然吾国习传,另有一事,未见论者拈出。征之元人院本即可。
杨景贤《刘行首》第一折鬼仙自言“五世为童女身,未曾破色欲之戒”;王重阳应之曰:“若要度你呵,你可下人世,托生做女子,为刘行首,二十年还了五世宿债”。《度柳翠·楔子》看世音亦云:“我那净瓶内杨枝柳叶上偶污微尘,罚往人世,化做风尘匪妓,名为柳翠,曲待三十年之后,填满宿债,返本还元。”胥与《西游记》之夸称唐僧为十世童身者适反。
是则学道修行,男期守身,而女须失身,一若与“周公贻孽”之“女戒淫邪、男恕风流”(李渔词语),大相迳庭者,而其实乃重男贱女之至尽也。
盖视女人身为须眉行欲而设(instrumenta libidinis,sex object):故女而守贞,反负色债,女而纵淫,便有捐躯牺牲诸好事。释氏之“金沙岸头马郎妇”(详见《承平广记》卷论卷一〇一《延州妇人》),基督教之圣姑娜非沙(Santa Nafissa)、圣姑埃及女玛利亚(Santa Maria la Gi tana),皆此物此志。
寿涯禅师《渔家傲》咏鱼篮看音所谓:“牵人受,还尽许多菩萨债”(《全宋词》二一三页)。又“生稊”、“生华”,鄙视而不齐看之极致矣。
5、读者曰:重男贱女之汗青久矣,恰证“路漫漫其修远兮”!
不视对方为人恰阐明己亦非人也。此能分而不克不及依、不克不及合者也。人生之辩证如斯,敢不谓“存期近合理”乎?然漫漫修身之人生路,能自觉前进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