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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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年12月31日,职业是生病的史铁生离开了病痛,他渐渐地从轮椅上站起来,走到另一个世界往了。

  纪念一个做家更好的办法,是读他的做品,一读,他就回来了。

  那种办法,却不克不及纪念所有的做家,有的做家的做品,你读,他也回不来,因为他的做品里,没有他,也能够说没有他那个我,或者说他那个我从未曾存在过。

  世间本无我,我是活出来的,史铁生用他的根究与写做,活出一个我,史铁生和他的做品是一体的,他就在他的做品中。

  言说史铁生,是件很不随便的事,以至是件不成能的事。因为坏了腿,史铁生几乎没有什么外部活动,但又绝非没有活动,他的活动不在外,在内,独一,而又丰富,他若不写出来,没人能写得出来。

  从史铁生的文字,看不到卡夫卡,看不到博尔赫斯,看不到马尔克斯等等,能看到的,只是史铁生,或如史铁生所说,是名喊史铁生的那具躯体承载的那个我。当今学者邓晓芒说,史铁生是一位实正的创造者,一位倾覆者,“他不再从面前的现实中、从传说中、从过往中逃求某种现成的语言或抱负,而是从本身的灵魂中来源根基地创造出一种语言、一种抱负,并用它来权衡或‘说’我们那个千古一贯的现实。在他那里,语言是神圣的、纯净的,我们还从未见过像史铁生的那么纯净的语言”。在那纯净的语言中,就如邓晓芒所说,有着一个实正有生命力的、能本身发光的灵魂。[1]

  1915年,陈独秀、胡适等人倡议新文学运动,力倡白话文,陈独秀在理论上唤喊,胡适则不但在理论上犁扫与建立,还在文学创做上有所测验考试,期看人们看到,较之文言文,白话文也行。可是,胡适于文学创做力有不逮,就连白话文早期几名家名做,以白话文而言,也每有不顺不当、生硬青涩、稚嫩夹缠以至欠亨的句子,[2]却是后来的张爱玲,以其创做理论,以其白话文做品,对陈独秀、胡适们给出了强有力的撑持,证明白话文也能够有别致的修辞,也能有美文。

  尝有人言,汉语迷糊,不敷切确,欠缺逻辑,以至与逻辑无缘,宜于文艺,不宜思辨。曾国藩早有所意识,他在一封复信中说:“仆尝称古文之道,无施不成,但不宜说理耳。”[3]西人黑格尔,亦谓汉语不宜思辨 ,他说,“中国人的文字,因为它的文法构造,有许多的困难,特殊那些对象,因为它们自己笼统和不确定的性量,更是难于表达,中文的文法构造有许多不确定的处所”,“中国的语言是那样的不确定,没有毗连词,没有格位的改变,只是一个一个的字并列着。所以中文里面的规定[或概念]停留在无规定[或无确定性]之中”。[4]文学上热衷于打通中西的钱锺书,视黑格尔的言论为鄙薄吾国语文,在《管锥编》中对黑格尔刻薄了一番,针对黑格尔所举德语中“以相反两意畅通领悟于一字”、“一字多意之同時合用”的“奥伏赫变”(Aufheben),钱锺书说如许的词中国也有,如“易一名而含三义: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容易三也”,再如“诗有三训:承也,志也,持也”,还说“《墨子·经》上早曰:‘已:成,亡’”。[5]往下还说了许多话,举了许多例,但认真端详一下,所举之例都只是些多义字,跟汉语译为“扬弃”之“奥伏赫变”其实并非一回事。

  汉语有不敷,出缺陷,以至有问题,我是情愿相信的,拼音文字能否实就较方块字更宜于逻辑思维、理性思维、笼统思维,我也曾有过料想,但因为一门外语也不会,也只能停留在料想那里。早期白话文生硬青涩,几十年以后,白话文又有了或浅薄或繁硬的现象,以至有着严峻的“语言陈旧迂腐”(张维迎语),余光中曾叹道:“白话文运动推行了六十年的成果,竟然培育提拔出那么可怕的繁硬体裁,可见不单所谓封建的文言会出弊端,即连革命的白话也会弊端百出……我不相信,利用如许的白话文,能想得通顺,写得清晰。”[6]

  认可汉语有不敷、出缺陷以至有问题,不是什么坏事,设若汉语实于一些思维和表达有所不克不及,有所不敷,正能够调整、开展它,使其能用,好用,没必要像儒道释那样早早地对语言失往了自信心,奥伏赫变,不就使汉语里有了“扬弃”一词吗。世间各类语言,怕没有哪个敢说本身已经很完美了,只要不是用如许那样的办法将人的大脑格局化,思惟是丰富并且开展的,总要想方设法用语言使其外化,事实上,白话文较之早期已经很纷歧样,余光中在另一篇文章中就说过:“新文学迄今已有六十年的汗青,白话文在现代的优良做品中,比起二、三十年代来,显已成熟得多。”[7]退一万步说,即便汉语在逻辑上实就很不可,只要还想想得大白,说得清晰,只要不是故意要让人们处于混沌之中,汉语就是有期看的。陈宗明主编《汉语逻辑概论》有话,“思维是客看事物的反映,语言是思维的物量形式,事物的客看性决定了思维的全人类性,思维的全人类性又决定了差别的语言的某些配合性”,思维和语言“同一于语言的深层构造。句子的深层构造,是一种笼统的构造,素质地说,就是语言的逻辑构造;而表层构造是指人们现实说出的天然语句各成分间的关系。表层构造决定天然语句的语形,深层构造则决定它们的语义。生成语义学派认为,句子的深层构造就是语义构造,而语义构造也就是逻辑构造。差别的民族语言千差万此外表层构造,其实不障碍它们有相类似的深层构造。思维和语言就在那里同一了起来”。[8]

  史铁生的文字,证明了汉语不只能够美文,也能够思辨。我思,我在,我思在,我就在,一个喊史铁生的人用汉语写做使他那个我留存下来。

  有一句话,常被人提起,就是文如其人。然而,文未必就如其人。所谓未必,是说固然未必,却也能够如其人,如其人者,如钱锺书所说“见于文者,往往为与我周旋之我”。[9]此之我,亦即《世说新语·品藻》“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之我[10]。在史铁生那里,文已不但如其人,我即文,文即我,当史铁生那个承载我的躯体不在了,文仍载我,那个我是有内容的,即史铁生一生的思与行。

  金圣叹也曾说到他那个我。他在《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序一自问自答为何要批《西厢记》处说,六合间本无我,无故生出一我,既然生我,理当永在,最末却又有一往,在生与往之间暂有于此的我欲有所为,且不管我得为不得为,也不管我之所为能成不克不及成,即便果得为而又能成,怕也会水逝云卷灰飞烟灭而尽往,既然最末水逝云卷灰飞烟灭而尽往,有所为却也无益,但是,无所为,我又做何消遣呢?“我既前听其生,后听其往,而无所惜,是则于其间幸亏犹尚暂在,我亦于无法做消遣中随意自做消遣罢了矣”。[11]

  史铁生似乎说过近似的话。他在《我与地坛》中说:“活着不是为了写做,而写做是为了活着。你大白了那一点是在一个挺风趣的时刻。那天你又说你不如死了好,你的一个伴侣劝你:你不克不及死,你还得写呢,还有好多好做品等着你往写呢。那时候你突然大白了,你说;只是因为我活着,我才不能不写做。或者说只是因为你还想活下往,你才不能不写做。”[12]针对那番话,梁文道在凤凰卫视一期《开卷八分钟》节目中是如许阐明的:“他并非为了写做而保存,相反的是,写做是因为你已经活着了,那命运已经给你那么安放了,那你干什么好呢?你怎么样打发那无聊的长日跟那无尽的熬煎呢?那只好写做了。”

  生命有不克不及承担之重,也有不克不及承担之轻,人生短暂,时间却又需要打发,孔子就曾叹道:“餍饫整天,无所专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13]钱穆先生是如许译的:“食饱了,一天到晚心没处用,那实难呀!不是有玩六博和对奕的吗?那总比没事好一些。”[14]如斯说,写做就如下棋打牌,免得百无聊懒,也是一乐。但是,假设只是如许,也不外博得个一生还算充分,不太孤单,几书写者也都以书写消遣,形不成那一个我。

  史铁生在晚于《我与地坛》的《驰念地坛》中还有话:“回看地坛,回看它的平静,驰念中坐在不管它的哪一个角落,从头展开一张纸吧。写,实是个办法,油然地通向着平静。写,那形式,必定是小我的,随便碰见诚恳,随便被诚恳揪住不放,随便在市场之外遭遇心中的阴暗,在自认为是时回回零度。”此即“我与我周旋”。至此,书写与史铁生那个我,或说史铁生那个我与书写,已融为一个。

  史铁生却又其实不行于此,不然史铁生那个我就不成其史铁生那个我了。在“我与我周旋”的同时,他还前行。坐轮椅的史铁生,比几不坐轮椅的人走得远,以至是没有行境的,他的书写,具有探险的性量。就像梁文道重视到的,史铁生在《驰念地坛》中还有话。借用法国人罗兰·巴特《写做的零度》之“零度”,他说:“零度,那个词实用得好,我情愿它不期然地还有着如下两种意思:一是说生命本无意义,零嘛,原来什么都没有。二是说,可平白无故地生命他来了,是何意图,虚位以待,来向你要求意义。一个生命的降生,即是一次对意义的要求。荒谬感,正就是如许地要求。所以要看中荒谬,要善待它。不信等着瞧,无论何时何地,必都是荒谬领你回到最后的眺看,强逼你往看那生命固有的疑难。”[15]

  恰像史铁生本身说的:“一生行于食饮屙撒睡的人太多太多,想必下世也就难于辨认,而一个特殊的心魂天然就便于被回忆。”他说:“DNA所能证明的只是一小我的肉身——也能够喊‘住所’,喊‘故宅’;而记忆可以证明的,那才是我,或者‘我’,即那‘住所’或‘故宅’的仆人。(惟因如斯,神话中的人们才气够隔世相认——肉身巳然更新,DNA已经改写,所幸还有宿世的记忆可供沟通。)所以,记忆=心魂=我或者‘我’,DNA=肉身=种种姓名所标分的一具具心魂的载体。又所以,我≠史铁生;最多是,我≈史铁生。”[16]史铁生那个我是个可以被回忆的,他超越了肉身,活在他的文字里了。

  1949年后的中国做家,大多不具有世界性,史铁生是个破例,他不只超越了肉身,还超越了国界。能够向他的文字中重视:“宿世心魂因其困难的跋涉,困苦的根究,深入的疑问而超越了心理性存在,今世心魂就有了辨认他的时机。好比在书店,阅尽百般皆不是,忽一本前人的书立即唤醒了你的才思,激活了你的灵感。又好比佇立陌头,苍茫四顾,忽一番路人的闲话,让你久有的困窘一朝通顺。所谓‘寡里觅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仅仅是灵感吗?可灵感又是什么呢?有谁给过它瓜熟蒂落的阐明吗?那么,依我看,灵感就是心魂的隔世接续……当然了,心魂的接续,文明的传承,还有其显明或凡是的一路——就好比唤醒你‘灵感’的那本书。你把某位古圣贤的思惟以印刷品的形式接回家,隔世重逢般地融进你的思路,那么不管他喊老子仍是喊苏格拉底,你就都是他们的接续者了,完全没必要有什么族与国的顾忌。趁便说一句:谁如果以国、族的立场来确认实理,谁最末就必然会以本身的利益来确认实理,而那个‘本身’,不免只是那具末将灰飞烟灭的肉身。而‘永久的行魂’行迹无限,思虑深远,岂是一条报酬的国界或一标偶尔的族别能够圈定!”[17]那就恰像邓晓芒所说:“那种纯净的、神圣的、普及化的语言(它绝对是可翻译的,却其实不损害它的艺术性),只要那种深怀着普及人道情怀(而不是狭隘的种族情怀、地区情怀等等)的人才说得出来,才创造得出来。”[18]史铁生虽用汉语写做,他的语言却是世界的,史铁生那个我很大,不但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

  人生有没有意义,张中行为此读了许多书,诘问了许多年,最初的结论是,没有,至少是无法证明其有。[19]一般人或许理解不了也承受不了人生没有意义,理解了,承受了,而又不想死,也就只好苟活,理解了却承受不了,怕就都得他杀。在有的人那里,问却仍是要问下往,在问中有所思,有所写。史铁生在先于《我与地坛》的《答本身问》中早已说过:“报酬什么要写做?最简要的答复就是:为了不至于他杀。为什么要耕田呢?为什么要做工食饭呢?为了不至于饿死冻死。好了,写做就是为了不至于他杀。人之为人在于多一个弊端,除了活着还得晓得事实活的什么劲儿。耕田做工食饭乃是为活着供给物量包管,没有了就饿死冻死;写做即是要为活着找到可靠的理由,毕竟找不到就不免他杀或还不如他杀。”他说:“往除种种外表上的原因看,写做就是要为保存找一个至一万个精神上的理由,以便生活不但是一个生物过程,更是一个充分、兴旺、快乐和沉着的精神过程。假设求生是包罗人在内的一切生物的本能,那么人比其它生物已然又多了一种本能了,那就是不但要活还要活得大白,若不克不及大白则还不如不活那就痛快死了吧。所以人会他杀,所以人要写做,所以人是为了不致他杀而写做。”[20]那已不但是史铁生那个我,而是接通了人类的大我了。

  注:

  [1] 邓晓芒著:《灵魂之旅——90年代文学的保存境域》九《史铁生:可能世界的条记》,湖北人民出书社1998年9月初版,第151页。

  [2] 余光中著:《白而不化的白话文——从早期的青涩到近期的繁琐》,《余光中集》第七卷,百花文艺出书社2004年1月初版,第529页。

  [3] 曾国藩撰:《复吴南屏》,见李翰章编辑、李鸿章校勘、宁波等校注《足本曾文正公全集》第四部《书札》卷九,吉林人民出书社1995年10月初版,第2102页。

  [4][德]黑格尔著,贺麟、王太庆译:《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东方哲学》,商务印书馆1959年9月初版,1983年8月北京第6次印刷,第127-128页。

  [5] 钱锺书著:《管锥编》第一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1月初版,第3-4页。

  [6] 余光中著:《白而不化的白话文——从早期的青涩到近期的繁琐》,《余光中集》第七卷,百花文艺出书社2004年1月初版,第535-536页。

  [7] 余光中著:《从西而不化到西而化之》,《余光中集》第七卷,百花文艺出书社2004年1月初版,第278页。

  [8] 陈宗明主编:《汉语逻辑概论》,人民出书社1993年11月初版,第4页。

  [9] 钱锺书著:《谈艺录》下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1月初版,第502页。

  [10] [南朝·宋]刘义庆撰,[梁]刘孝标注,墨铸禹汇校集注:《世说新语》中卷《品藻第九》,上海古籍出书社2002年12月初版,第447页。

  [11] 金圣叹撰,曹方人、周锡山标点:《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序一曰恸哭前人》,《金圣叹全集》(三),江苏古籍出书社1985年9月初版,第5-6页。

  [12] 史铁生著:《我与地坛》,《史铁生做品集》第三卷,中国社会科学出书社1995年6月初版,第178-179页。

  [13] 《论语·阳货》。

  [14] 钱穆著:《论语新解》,巴蜀书社1985年11月初版,第434-435页。

  [15] 史铁生著:《驰念地坛》,浙江文艺出书社2018年8月初版。

  [16] 史铁生著:《回忆与随想:我在史铁生》,史铁生《昼信基督夜信佛》,香港中和出书有限公司2012年3月初版,第136、142页。

  [17] 同上,第143-145页。

  [18] 邓晓芒著:《灵魂之旅——90年代文学的保存境域》九《史铁生:可能世界的条记》,湖北人民出书社1998年9月初版,第152页。

  [19] 张中行著:《我与读书》,张中行著、徐秀珊编《东方赤子·各人丛书:张中行卷》,华文出书社1998年1月初版,第16页。

  [20] 史铁生著:《答本身问》,《史铁生做品集》第二卷,中国社会科学出书社1995年6月初版,第407-408页。

  201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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