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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漫漫乱翻书--《觅觅家园》(高尔泰)
不先生
生平读书,除非年少时代为应付测验、当下生活工做所需以及为钩沉史实、探觅本相之外,必首重文字能否足够吸引。不然再高远的文章立意、再奇巧的篇章构造,于我是对牛抚琴,本身也会敬而远之。
我是从百灵社区的读书沙龙得知高尔泰先生的那本《觅觅家园》的,然后从当当网上以邮购得之。先说该书的封面设想,近处是一片干涸而至于寸寸龟裂的灰白地盘,手摸上往,似有凹凸不服之感。地块向地平线标的目的延伸,颜色渐次加深,毕竟融进到远远的六合交接处,那儿是一片浓浓的暗中。
扉页说,做者高尔泰一九三五年生,一九五五年结业于江苏师范学院,现居美国,闻名美学家,如此。余生也晚,常识浅陋,以前只知美学界有墨光潜,李泽厚等辈,未识得高氏其名。
高氏美学成就且不谈,现在只说那本书。篇幅不到三百页,分为两卷。首卷名曰:“梦里家山”,次要是回忆著者年轻时代家乡一带的风土着土偶情,肄业与生活履历,思路间有一股浓浓的、温软如玉的乡愁在。而高氏青年时代适逢两朝嬗替,山河巨变后的惶惑不适,在笔端也时而涌现。
每小我的家乡都有差别。即便是同样的家乡,关于身处其间的每小我,其记忆和感触感染也可能悬殊。高氏关于家乡风物的描写长短常有趣的。而其儿时的一些生活履历,好比与父母兄弟姐妹之间的情份交往与细节,与我本身比拟,却颇有类似。至于写景状物的文字呢,那刚好是我喜欢的那种。
吾友侯然曾经评述汪曾祺的小说或者散文,谓之仿如国画山川,是经久耐看的一种,此论甚得我心。而高氏此书上卷的文字特征,也与汪曾祺氏大概可比。当然文字的洗练、淡定与沉着,事实要逊汪氏一筹。所谓术业有专攻,汪氏一生以文学为孜孜要务,而高尔泰乃以绘画与美学研究为职志也。
来说说下卷看。下卷名曰“流沙堕简”,次要述及高氏自一九五五年学成结业、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后,至一九七零年代末期,与兰州、敦煌、劳教农场、灭亡与饥饿以及崇奉之间扳缠不清的关系。
从一九五五年起至一九七零年代,那是如何一个政治高压,阴谋丛生,斫丧人道,天塌地坼,曲弄得人不如鬼,生不如死的野蛮时代。以前也读过很多过来人类似的文字,好比季羡林的《牛棚杂忆》、韦君宜的《思痛录》、墨正的《一九五七年:从百家争喊到一家争喊》等,虽也激起过我的愤激与哀痛,但毕竟没有此次感同身受般地强烈。盖因高尔泰二十年间在政治运动与漩涡中的跌爬翻腾,完满是那时代任何常识分子一定面对的一种躲不开的命运遭遇。它是如斯的挥之不往,不管你如何冷眼旁看,如何避之如恐不及,想置身事外而末不成得。以高氏的清醒和沉着,本欲超然物外,结局尚且如斯,设若我本身昔时与高氏同侪,下场只会悲苦数倍。
高氏末回糊涂,认为本身二十余年的深陷囹囫,次要和其在一九五七年岁首年月偶尔颁发《论美》有关。其实,凡是一个稍具独立根究才能的人,就足以成为阿谁野蛮时代的死敌。扩而大之,即使交出头颅与思惟,跟风盲从、自觉成为爪牙与打手、曲至苟活如行尸走肉,也已经被钉在野蛮时代的黑名单中。野蛮时代不将其打垮批臭,令其自我做践及做践别人到极致,全数丧失做为人的廉耻和人格,到达明季顾亭林氏所谓“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的地步,决不稍稍干休。
除了在集中营(劳教农场)中哀苦无告、暗无天日的非人生活外,高氏记述的别的一个细节也颇耸人听闻:有几个往西北“收边”的青年,从夹边沟农场历尽艰险逃出,辗转回到原籍上海,哪想到尔后原单元、派出所、街道、居委会以至弄堂里的小脚老太婆,都来苦劝、启发其尽快返回劳教农场,以陆续承受贫下中农教诲革新。几位苦主毕竟不甚其烦,只好踏上返程。“收边”青年尚且如斯,关于右派和各类分子,其境况若何可想而知。
一切皆被体系体例化了,在好莱坞片子《月黑风高》(大陆译《刺激1995》)中,便是所谓:“Constitulization”。也即,在新朝代下,一切公共的、私家的生活空间,尽数被纳进到了名为“组织”的轨道和体系体例中,无论居庙堂之高,或处江湖之远,小我再没有退隐和窜匿的世俗空间。关于延绵存续了几千年的中国传统社会而言,那可能是本朝极异于以往任何朝代的分野之处,因而也是另一种更深的可悲可叹。尔后,无论忠臣佞幸,无论君子小人、贤与不屑,无论在朝在野、或显或隐,全数处在一张既无形又无处不在的“组织”之网中动弹不得,再也不容小我有端详、觅思、旁看、撤退的余地。在此情境之下,除非效如老舍的投湖或傅雷夫妇的自缢,在肉身解脱之余,或可消极地保全一点人类威严外,小我只得酿成一只无脑的野兽,冲进到其他野兽群中参与肉搏,凭命运和本能苟延残喘下往。至于奋发一唤,凸现人的崇高与勇气,来与野蛮时代一搏,纵看红朝三十年,鸟瞰神州生灵亿万,除顾准、遇罗克、张志新等寥寥无几之外,至为奇怪之物也。哈姆雷特说,“To Be or Not To Be”,放在当时代的中国,“活仍是不活”,确实是一个锋利的、不容回避的问题。
一九五七年高氏初进劳教农场时,右派与各类“分子”总数是二千四百摆布。数年后到农场闭幕为行,——期间不竭有新人押解进来——,多量的人相继死往,生还者约剩千余人。而漫衍于瀚海戈壁中的其他农场,也有因劳教犯全数死光,农场无认为继,曲至彻底关门了事的。
看那荒漠沙漠上的累累白骨!所谓六合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活脱脱一幅人类末日的悲惨图景。我翻书至此,关于那些暂时活着的各类分子,至少此中的绝大大都,——在高尔泰笔下,其他异数,假使有的话,尚不及百分之一——,一天天看着其他同类突然而死,——或因劳累饥饿而死,或因狱卒的棒杀,或死于心灵的失看——,仍能安之若素,仍然把彼此的敌对、揭批、撕咬与踩踏视为当然和要务,而不克不及激起做为人类的哪怕一点儿的威严与良知,甚为不解。多年来我也不断希罕,中国常识分子曾处在长达近三十年的空前虐政和非人遭际下,所受磨难比拟苏俄政治犯的被放逐西伯利亚之古拉格群岛,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为何竟不克不及呈现半个索尔仁尼琴式的人物;迄今为行有关那段汗青的写做,零零星散、絮絮不休、语焉不详,如深闺怨妇般,竟不克不及呈现半部《古拉格群岛》式的巨造。
关于刚刚翻过往的尚剩余温的活生生的汗青一页,做为七十年代生人,思前想后,其实本无需高氏替我们做画。思前想后,我上面所发问题,既难于一言半语做解,但也似能够问代答。或曰,惨痛的汗青一页实的完全翻过往了吗?那段汗青所残留的伤痛已经被完全疗救、其功责已经得到完全清理和反省了吗?深植于文化基因之中的奴性已经天然进化而消失了吗?我们所惧怕的那张“组织”之网已经被彻底消解了吗?阿谁精心编造那张“组织”之网的毒蜘蛛能否不再生猛如昨?我们能否实的具有独立自主的根究才能和行为才能?那段汗青从此再与我们无关了吗?
假设谜底全否,则我们不免难免过于乐看,或曰我们至今仍然战战兢兢生活在汗青遗绪之中而未能自拔,宿命仍然高高地覆盖在我们头上。
所谓春秋指摘贤者,我非要以高尔泰等辈在历次运动中的不克不及振臂一唤为耻。其实,假设我们没必要苛责,高氏自一九五七岁首年月陷政治囹囫,至一九七零年代末的重获人身自在,始末连结了清醒思维,绝少参与到对别人的构陷与撕咬中,独善其身,亦属难能宝贵。而以高氏所由罹祸的《论美》而言,此中次要看点,正表达了一个具有一般智识水准的青年的独立根究。要而言之,生活在阿谁时代,言与行、生或死皆已不克不及自主,即鲁迅所谓“做奴隶而不成得”,其个别的行为处世自有一套逻辑在。
吾看此书,非为哀惋、凭吊一段过往的汗青以及加诸此中人物的悲薄命运,——固然那也是现代史中,牵扯亿万公众离合悲欢与身家人命的、极可立足停留和低徊端详的一段轻飘飘的史实——,而是着意在,也便是照顾我们本身当下的实在境况事实若何。趁便也对本身做至诚至深的灵魂拷问:设身处地,我本身能否实有如孟子倡言的大勇大智,做玉碎瓦全、舍生取义之想?至于高氏此书的次要部门,也即第二卷在文字上的稍嫌曲白、远不如首卷的斑斓有趣,——要求集中营式的生活体味为斑斓有趣能否过于残酷或者可耻?——,虽有违我的读书原则,倒很能够在其次的了。
原做于 2006-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