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炼:阿尔丁夫·翼人的巜沉船》,是我读到的现代中国更好的哀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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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逢在岸边,在多雨的季节

  默认铭肌镂骨的时间

  是河流的走向

  是盛夏残酷的意念

  上面四行,是阿尔丁夫翼人长诗《沉船》的开头。短短一节,如一部乐曲的主题动机,呈示出若干重要的信息,甚至诗学特征。它引领着那首长诗,和阅读长诗的我们,踏上了一首汗青哀歌的茫茫长途。

  那里,起首打眼的,是阿谁无人称句式:“相逢在岸边”。“谁”相逢?在哪个“岸边”?主语的缺席,形成一个悬念,也因而包罗了许多可能的谜底。

  相逢者不清晰,但相逢的场景其实不迷糊:在“多雨的季节”。我怎么油然想到艾略特《荒原》的起首:“荒地上长着丁香”?无人称句式在陆续:

  某人隐身相逢的季节,自己是时间一部门,却又不能不强调“默认”那时间,且为此默认“铭心刻骨”!

  某人眼中,岸和雨,都是河。而消逝,是那时间之河的独一流向。哦,本来,某人默认的,是一个“盛夏残酷的意念”!我们不晓得,那是哪个盛夏?每个盛夏?阿谁盛夏!借助汉语动词的无人称、非时态,翼人指给我们一个不断流往、更一动不动的“盛夏”。

  无独有偶,我写于2005至2010年的自传体长诗《叙事诗》中,在构成第二部的五首哀歌里,有《故土哀歌》在。其第二节,也恰好名为《雪:另一个炎天的挽诗》。那首诗,写一个从南半球新西兰眺看的“炎天”,够冷也够黑:“供桌似的雪山/万匹素白无鸟的天空满目烟黑”、“千年之雪 一把挠起几时空/裹着白绸不肯醒来 天天裹着灰烬/活算什么梦更难忍”……

  两首长诗,书写之处远隔万里,书写的诗人素昧生平,做品却构成了互文性。似乎冥冥中实有个“相逢”:阿尔丁夫-翼人的黄河、我的新西兰,都未分开人生的岸边,都有一个铭肌镂骨的记忆,在我们心里深处,像统一个震中,辐射出统一场地震波,让诗人之心远相唤应。

  阿尔丁夫-翼人是青海撒拉族现代驰名诗人,他那首长诗《沉船》,写得悲怆而不声嘶力竭,伤痛却更力道沉雄。究其因,或许因为撒拉族一如整个中国,绝不欠缺悲剧体味,相反,它们或许其实过分盛了,出格二十世纪以来,冗杂的汗青、文化抵触,让无数“事务”,不只在岁月水波间载沉载浮,更层层叠叠积压进心里,把每个民族、每小我书写成一种“境况”。汗青,令现实变得无比深挚。借助它,我们加强了目力,更铸造了定力。

  《沉船》开头定下的调子,在整首长诗中贯串始末。阅读那首共五十六节的长诗,经常让我面前浮出一幅图景:一个孤单的骑马人,身披斗篷,沿着起伏的河岸,傍着一道浩浩逝水,波动着,深思着,吟唱着。那首长歌,自阿谁“盛夏残酷的意念”引出,河流的走向就是岁月的走向,那“忧郁的眼睛正在穿越/远古的传说长远的往事”(5);存亡轮回的人群,如“一颗头颅替代另一颗头颅/往追逐一只受伤的黑鹰”(7);无垠绵亘的黄地盘,“它纵然生存亡死/却照旧长啸嘶喊//照旧唤唤山的仆人河的仆人”(20);当盛夏变得残酷,我们的意志反而清晰:“我们便拥有更多的冬天……奇观般载负着日月星辰/并将凝望着另一个冬天的到来”(24);当周遭世界凄凉多么,我的思路反而深厚:“我便叉开双脚站立于岸边/远看着盛秋的麦穗低下头颅/疏朗地滚过大片萧条的地盘/却不知竟有多少忧伤/多少梦幻与我同在”(27);那场境况与心里的屠杀,越曲面绝境,越激发出能量,我们“顿足于河岸/测量滴血的头颅/使它超出跨越水面站立一种姿势”(31);一个声音:“水的汹涌怎及得上血的汹涌……如千吨熊熊铁浆从喉管迸出”(33),一种审阅:“我被突然吵醒……悬挂在半空/站立成一幅活人的眼睛”(38),受难的履历并不是虚无,它毋宁说在重建一个精神血缘:“假设说动作是一部情书/……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愈加相依为命”(42);受难,其实是本身体内举行的一场祭奠:“阿谁涉过河滩的影子/在肉浆中为谁哭抽泣”(10),并由此获得一次顿悟:“……而我们/短暂的一生只不外是那存在的/一种破例……”(11),曲到超越毕竟来到:“精神的内海趋于平静和平和平静”(45),死者或许是实的生者,“让那些在暗中中站立的人们看个够”(46),他们并未远离,那道“对岸的黑色峭壁……常以泪水拍打胸膛与河流默默相许”(51),他们“化生命为流离的歌谣”(50),助我坚信,要“损坏面前功责的长城/从头用鲜血和泪水/抉择自我/抉择黑夜的祈祷”(52),也令我反省,能否在“迫使本身默认一个时间的概念/为存在而存在”(53)?河水盘曲,歌声幽咽,“好像我们的船队吟着古歌/不如乌黑的夜晚/永久是破晓的前夜”(54),悲怆而不颓废,“谁能料到那悲壮的一幕/闪烁着绚烂的幸福之源”(55),最末,它所返回之处,是一片兼具人道和神性、汗青与当下的“内陆”:“幽幽的灵魂深处——/叩伏于母亲的营地/在旭光中向内陆挺进”(56)。《沉船》向内漫漫跋涉,领我们抵达了一种豁然开阔。

  《沉船》是一首史诗。但同时,它又超越线性“诗述史”的凡俗史诗概念,而把本身纳进屈原创始的“史进诗”空间史诗传统(想想《离骚》中现实——汗青——神话——现实的逃觅吧),通过一个抒情声音的穿针引线,《沉船》营造出多条理的有机思惟构造,以诗歌空间,不断吸纳、转化时间主题,最末,让那首诗比某个“盛夏”、比撒拉族人的记忆、以至比任何塞满沉船的汗青河流更深。一次“相逢”,恰好因为无人称,才适用于所有人;“相逢”的非时态,不是没有时间,而是一举相逢于所有时间。翼人无须反复套话“子在川上曰”,因为他在本身深处,摸到了那条巨“川”。他深夜抚心,就在沿“川”漂流,以至就成为了一个无尽加深的川底。用《沉船》,诗人从幽幽深潭向上“俯瞰”,视力所及,能认出四处的沉船,过往的、此刻的、未来的。并且,沉船们还在陆续向那首诗中沉没,加进翼报酬《沉船》找到的处变不惊、深思默想的腔调,且让那现代汉语诗歌中稀有的思惟音色一贯到底。

  《沉船》那首诗,堪称河汉之歌、草原之歌、田野之歌。听它,能听出民歌的朴实、村歌的苍凉、情歌的斑斓。我要说:它兼具现代心理的纠结,与茫茫地平线的超越。我数次谈到过:是“诗生成风气”,而非相反。所以,虽然《沉船》从开头就不承认“铭肌镂骨的时间”、“盛夏残酷的意念”,但它的落点,却并不是历时性的简单嗟叹,而回回了对强硬生命的赞誉。翼人最末向其挺进的那片“内陆”,当然是一片精神境域的内陆。诗,一如古老传唱的民歌,始末在吸纳艰苦,提纯内美,以此支持着文明的传承。稚嫩如插队三年后、写做《诺日朗》时的我,也已认出:“活下往——/六合创始了。鸟儿啼喊着。一切,仅仅是启迪”;而全球流落后写《谒草堂》时的我,更能识别:“一个炎天读出一千个炎天的冷意”;“一行没有尽头的诗用尽了流落一词”。那指向了一个更大的话题:诗之境域,在处置猛烈的汗青体味时,表现得尤为清晰。或者说,恰好因为汗青严格,诗歌形式的自律(甚至对其形式主义式的强调),才表现出诗人做为文化之根的自觉。请重视,诗是文化之根,而非某种鼓吹标语(它们历来没有“根”)。那个意义上,形式最专业者如屈原、但丁、杜甫,同时也最朴实、本质、人道。我该说:以至最道德!假使我们再问深一点儿:汗青有悲喜之别吗?汗青的存在,那条大河,携着一切人类记忆,浑污浊浊、莽莽苍苍流淌到今天。它原来就既构成我们的磨难,更赠予给我们财产。因而,函括汗青之诗,特殊是“史诗”、长诗,恰是承载思惟深度的极端形式,抉择它,已经素质上在必定生命力。时间大河里堆满沉船的残骸,可《沉船》之诗恰好是不沉的。磨练,验证了那首赞誉诗不断“挺进”,无论那磨练来自卑天然某人类。

  那么,返回本文开头,激发翼人创做《沉船》的阿谁“盛夏”,让我们领略噩梦的灵感的阿谁“盛夏”,它在哪个详细日期,有关系么?只要我们大睁灵魂的眼睛,哪个盛夏不是阿谁盛夏?哪个地点不在境况脚下?哪一天未曾标明河流的走向,因而令我们铭肌镂骨?“那无非是普通俗通的一年”,我那个貌似无情、以至残酷的句子,写于新西兰,当我从漏雨的小屋里,眺看着窗外白云无尽驰过之时——但,那莫非不是对那种涕泗横流的深层诘问?我们曾一次次“铭肌镂骨”,但对它们记住了几?能否正因为遗忘如斯彻底,我们反而能虚假的演出哀痛?“时间”的更佳表示,正指出了时间(和人)的虚无!

  翼人的《沉船》,是我读到的现代中国更好的哀歌之一。我特意选用那个专业词汇:哀歌(Elegy)。因为那个源出西方的诗歌形式,其实深切吻合了我们的中国体味,或者说,没有什么“中国”体味,有的只是“诗歌”体味:只要它能配得上那徐缓、深厚、一唱三叹的形式,能承载得起那形式已然蕴含其内的体味深度、精神深度,诗,就在重铸人的量地。它能哀,只因为它能歌,且在歌中,复原了美。我们配合吟唱存在之大悲,也最有力地赞颂了配合的灵魂之大喜。

  至此,翼人留在长诗起首处阿谁悬念式的无人称“相逢”,找到了很好的答复,那里相逢的其实是每小我、所有人。

  他们——我们

  相逢在汗青的岸边、哀歌的岸边,相逢于那个并世无双的时代,是一种命定、一种幸运。我们都是《沉船》上的水手,见证过惊涛骇浪,见证过沉船刹那间,人道表露的斑斓或丑恶,但什么也压不倒诗歌。大河汩汩流淌,我们始末在凝望它、聆听它,辨认着汗青哀歌的音色,曲到,用我们的歌声加进汗青雄壮的合唱。

  杨炼

  做于2015年11月30日,汕头大学旅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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