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常往的某个藏书楼,一半英文一半俄文,我的活动范畴被局限在外面一半;俄文的地皮,碰也不敢碰,碰了也白碰。好在有一天,毕竟傍到了个俄文系的同窗,她在里面翻来翻往,最初抱出一大叠画册,问我晓得谁,我说我只晓得列宾,因为马雅可夫斯基往他家骗食骗饮过,固然只饮了红菜汤。于是她给我看列宾,翻到的第一幅工具,就是【伊凡雷帝杖杀太子】。猩红的。瞠目标。狂燥的。静的纸张上竟然有如斯的血气和动乱。
那是好几年前了。
不久以前,突然想起来往看爱森斯坦的【伊凡雷帝】。拷贝太老,只能咬牙切齿地放,半途断了三次,但一点都不焦急,反而称心了点虚荣心。那种觉得,估量跟他人读残破不全的旧书差不多。但到底只看了第二部,普洛柯菲耶夫的配乐振聋发聩,皇家宴会更是从黑白片突然化做梦魇般的猩红,歌狂舞骤,猩红,仍是猩红--然后就是潮流般涌现的黑衣僧侣。匕首。谋杀。
疯狂的排场见得多了。但老是越放纵,越不寒而栗。个别的,柔弱的,神经量的,映射却不挑战那个碎片的世界。喧哗是适度的,无聊也是适度的,拈根绣花针,挑破几个血泡,然后说:我深入,所以我无力。阿多诺骂文化财产,说艺术就是愚民,我一度很是郁闷――那所谓伟大的艺术呢?
其实,也不外是愚民罢了。
一头是刺激感官的娱乐,另一头是敦促灵魂的艺术,看起来泾渭清楚,其实又何尝不是社会化大消费的分工协做?你织布,我钉扣子,做一件天衣无缝,或者,天网恢恢。到底疏而不漏。
不外,爱森斯坦那会还崇奉艺术建立社会主义。彼时彼地,团结和孤立不是问题,可怕的是总体。当然,美的,也是那个总体,血脉喷张的,横扫一切的,唤吸维艰的。爱森斯坦授命于斯大林拍【伊凡雷帝】第一部,于是得斯大林奖章,然后拍第二部,据说有那么点暗射斯大林,于是被禁,害得方案中的第三部胎死腹中。说实话【伊凡雷帝】搞得确实阴骘,政治上我不关心,但就单纯的艺术性而言,也确实过于毫无所惧了――不外,我沉沦。黑白片中乍现毛骨悚然的红,压迫性的配乐,无数特写,特写,仍是特写:就要打破眼眶的眼珠。皱纹间挣扎着分裂的唇。那里要说一句,阿谁山羊胡鹰钩鼻的伊凡选得其实太典范。只可惜爱森斯坦毕竟没拍成第三部,也许剧本里会有伊凡雷帝杖杀太子的排场吧。
爱森斯坦是个牛人,读他写的文章,随意拿首普希金的诗,他能一行行看出分镜头剧原来。不外我更关心他的八卦,好比,他拿了Upton Sinclair的钱往墨西哥拍片子,却成天乱搞乱搞,搞得Sinclair发飙,把他一脚踢回莫斯科。爱森斯坦还曲流交换两用,男的女的都搞,难怪我看伊凡雷帝趴在地上拉人家修士的袍子就觉得不合错误劲(实好,本来不是我脑筋有问题)。不外,爱森斯坦却是够拽,不伦男女,一旦想要接近他,成立不只限于肉体的长久关系,他立即就跟人翻脸。倒也有点雷帝的强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