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部落】梦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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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部落】梦的河流

  时隔多年,我再次碰见老蒙。

  2015年的冬天,我休假回老家,闲着没事,往一个伴侣的典当展吃茶品茗。我问他会收到什么样的工具?会碰着什么样的人?他干练地洗茶,倒茶,答复得云淡风轻,像是对所有必不得已的人都宽大大度,见怪不怪。他说一般都是黄金首饰,数码产物和手机,他根本上一眼就能判定实假,并很快地报价。

  我说,会不会像电视上演的那样,明明是件好衣服却要说“光板没毛,破烂棉袄”,他笑了笑,说,没那么夸饰,但意思差不多。我说,不来赎的咋处置?他说,处置的办法多得很,那个不怕。我说,那怕的是什么?他说,赃物,所以,得做出揣度,隆重为好,利润再大,也宁可不收。

  我听得进迷,老蒙就排闼走了进来,是那种县城里常见的中年人妆扮:一件黑色的旧皮衣,灯草绒裤子,黑皮鞋,平头,腰上挂一大串钥匙。当然,我第一时间并没有认出是老蒙,他必定也没认出我,他指了指门口,对我伴侣说,50斤的土狗,要不要?我朝门口看往,一条黄色的大狗蹲在湿润的地上,憨厚地看着老蒙。记忆像浮出海面的冰山,圆脸,说话有点大舌头,神志举行确定无疑,就是老蒙。

  我伴侣笑了笑说,狗不要。老蒙似乎早晓得会有如许的成果,他不紧不慢地说,我养了五年,早上刚上秤,50斤出头,你拉到农贸市场,毛狗都是20块一斤,我只要800块。我伴侣起身递了一收烟给老蒙说,老蒙,都是伴侣,我被狗咬过,怕狗。老蒙接过烟,点了点头,转身分开。狗见老蒙走出来,起身跟着他走了。

  伴侣坐下,笑了笑,往我杯子里添茶。我说,那狗不是赃物吧?他说,必定不是,链子都没拴。我说,还有押狗的?他说,急用钱,当然,来那里的人都是急用钱,但押狗的,我算是第一次见。我问,假设实像他说的,那为什么他不间接拉往农贸市场卖了?伴侣点了收烟说,他动了个小脑筋,拉到农贸市场,狗就被杀了,放我那里,我不成能杀他狗,当然,我不成能给他养狗,几百块钱的事,我不是慈悲家。

  我毕竟坐不住了,向伴侣告辞,排闼出往,凉风劈面而来,我想起适才那一幕,心里一阵辛酸,我在西街看到了老蒙和他死后的狗,我大喊一声,蒙叔。

  二

  上个世纪90年代,我爸是县城桐梓煤矿的厂长。夜幕降临,他就在镜子前,往手上挤一大团摩丝,搓匀,往头发上抹。他是歌舞厅、夜总会的高朋,唤朋引伴,主动买单,意气风发。

  他也时常邀伴侣来家里打牌饮酒,老蒙是我爸的伴侣。

  老蒙圆脸,乐呵呵的,说话有点大舌头,饮了酒话更是说不清,我的重视力老是集中在老蒙身上,趁着大人们笑话他时跟着笑。有次老蒙发现我也在偷笑他,朝我招手,让我过往,我战战兢兢走过往,他一把将我揽在怀里,满口酒气地对我说,小伙子,你也在笑我是不是?我觉得有点恐惧又很欠好意思,我说,我没有。赶紧脱节出来。

  其实我很喜欢老蒙,一是他喜欢让我给他买烟,七块一包的红塔山,他给我十块钱,剩下三块是我的跑路费。二是,虽然我爸告诉我他是监狱差人,有枪,专门管坏人,但我觉得他是个温存而有趣的人。

  我听他说过一个故事,有次他带一百多个犯人往茶山摘茶,睡着了,醒来发现一个犯人跑了。阿谁年代,犯人跑了并非一件大事,但那个犯人习武,身体程度十分好,他仍是有点慌。逃犯母亲一传闻后立马就哭了,跪在地上对老蒙说,叔叔,求你不要开枪打他。老蒙一把将犯人老母亲扶起,说,我容许你。

  后来在马场坪镇,他发现了逃犯,拔出枪穷逃不舍,逃犯纵身跳下一个几米高的土坎,老蒙也跳了下往,用枪瞄准他。逃犯慌了,随手捡起一块大石头,筹办殊死抗争,老蒙说,你妈让我不杀你,我容许她了,你把石头扔了,跟我回往。逃犯扔了石头,老蒙说,过来,背老子上往。老蒙用枪抵着逃犯的头,逃犯背着他上了坡,最末挠捕回案。

  我们都觉得很希罕,为什么老蒙要让逃犯背他,老蒙饮了一口酒说,老子脚崴了,走不动路。

  我对老蒙的枪连结极大的猎奇。每次来我家,我城市偷偷端详他腰上有没有枪,有次大人们饮了酒,喊老蒙把“鸡腿”拿来看看。老蒙二话不说,解开枪套掏出枪,退了枪弹递过来,各人轮流把玩,枪传到我手中,十分沉,我后来才晓得那是“五四”式手枪。

  关于那把枪,我有个深入的记忆:99年春节前后的一个晚上,老蒙饮了酒来找我爸,俩人像约好了似的筹办出门,我执意要和他们一路,我爸不容许,老蒙摸了摸我的头说,走吧,小伙子!我爸想了想容许了。我爸开着桑塔纳2000出了门,纷歧会儿,有两个女人上了车,固然那时我还小,但我能觉得出那两个妆扮时髦,身上有香水味的女人与我爸和老蒙的关系纷歧般。

  老蒙在副驾驶座,按下车窗玻璃,朝外面吐痰。街上张灯结彩,年味儿十足,少年们三五成群,嘻嘻哈哈,耳边时而听到烟花爆破的声响。两个女人都抽烟,吞云吐雾,我夹在中间十分难受。车里放的是陈百强的《一生何求》,他们跟着一路哼唱,我觉得那首歌十分好听。

  一个女人问,老蒙,你会弹那首歌吗?老蒙说,当然,改天我亲身给你吹奏。桑塔纳招摇过市,那时我想,他们年轻,面子,拥有伴侣和美妙的将来,似乎那个小城和时代都属于他们,那一生还有什么好逃求的呢?

  老蒙在一个商铺买了矿泉水和饮料,车朝塔坡开往,那是一个烈士陵寝兼光景区,老蒙决定带我们往放枪。车在盘山路上绕来绕往,车里的港台时髦歌在耳畔围绕,我特殊晕,用力憋着,差点吐了。毕竟停在一个坝子上,老蒙下车,蹲在路边哇哇吐了起来。几小我嫌弃地笑他,老蒙说,压不住,今天整多了。一个女人上前给他拍背,递给他矿泉水和纸巾。老蒙用水漱了漱口,说,走吧。

  我们沿着石阶往塔的处所走,那是山的更高点。

  台阶两旁是黑压压的丛林,没有路灯,天上也没有月亮,眼睛适应了暗中,四周逐步变得明朗,似乎皓月当空,我很清晰地看到每一步台阶的位置。我听到两个女人高跟鞋踩在石阶上以及她们嘻嘻哈哈,一惊一乍的声音。那里曾发作过杀人碎尸案,一般人不会深更三更来那里。但我其时其实不恐惧,或许是因为老蒙是差人,有枪。我看到一个女人牵着我爸的手,他们认为在暗中中我没发现。

  到了塔下,俯瞰小城,1999年,为了驱逐新千年的到来,让城市的夜景愈加亮丽,政府同一在某些建筑外墙安拆彩灯,每到夜晚,塑料管里的彩灯闪烁,像把萤火虫放在南瓜茎里一样。最亮的是县政府,公安局和供电局,我在找我家的位置,不确定在哪里。风在耳畔唤唤做响,大人们说的话被吹散,我听不太清晰,只见几个烟头发出很亮的光。

  一个女人说,我听人说,万万不克不及在塔下拍照。另一个女人说,为什么?阿谁女人答复,会被塔压住,一辈子翻不了身。老蒙正在给枪弹上膛,他说,我就在塔下照过相,我历来不信那些。他吐了一口痰,接着“砰”的一声巨响,两个女人吓得叽哩哇啦,我也被吓了一大跳,老蒙正举着枪朝天喊放。女人抱怨说,你要死啊,老蒙,打枪也不说一声。老蒙哈哈大笑。

  老蒙把枪拿给我爸,说,来尝尝,枪口必然不克不及对着人!我爸隆重拿过枪,走到一个开阔处,朝天喊了三枪,把枪还给老蒙,老蒙要教两个女人开枪,女人不敢,老蒙说,来嘛,来嘛。老蒙握住女人拿枪的手,身体谅得紧紧的。砰砰两声枪响,女人惧怕而兴奋,又是一阵叽哩哇啦。两个女人都打了枪,老蒙说,小伙子,该你了。我看了看我爸,我爸说,往嘛。我走过往,拿过冰凉的枪,老蒙贴着我,握住我的手腕,我用了很大的力才抠动扳机,鞭炮爆炸般的巨响振聋发聩,刺鼻的火药味钻进我鼻孔,我脑海一片空白。

  回往的路上,我回味着适才开枪的一瞬,像猪八戒食人参果,愉快但没过瘾,老蒙唤唤睡着了,两个女人下了车,我爸对我说,回往什么都别说。

  三

  老蒙回过甚,端详着我,一起头有点愣,接着眼睛像翻腾的潮流。我说,蒙叔,我是东东。

  老蒙笑了,说,我刚不敢确认,你长那么大了,小伙子。

  老蒙说,往我家坐坐。我说,还住本来监狱宿舍吗?老蒙说,那房子卖了,如今在粮油厂那边。我昂首看到不远处有家咖啡馆,我说,你忙不忙?老蒙说,也不是很忙。我说,我们往饮杯咖啡。老蒙想了想说,好。

  我们往了咖啡馆,空调开得热和,我要了两杯咖啡,老蒙往里面加了糖,像饮酒一样啜饮,狗趴在地板上伸展身体。

  我说,叔,你还好吧?老蒙点了点头说,我还好。我说,狗那么乖,怎舍得卖了?老蒙有点欠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你阿姨身体不太好,我那边工资还没接到,有时候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小伙子你不要笑话我。我说,哪会呢。

  老蒙说起了他的生活,关于那收枪的另一个故事,当然,那些事昔时在县城传得沸沸扬扬,我爸也给我说过,用一种很遗憾很伤感的语气。

  老蒙有个儿子,比我大两岁,喊小龙,虽然老蒙和我爸关系很近,但我和小龙十分目生,初二那年,有次下学在一个小路里,几个社会青年拦住了我的往路,被拦住的还有两小我,一个似乎被打了,不由得抹眼泪,另一个拿起脱下来的鞋,证明鞋里没有躲钱。

  我还没反响过来,一个青年就封了我的领,我不依,两小我筹办打我,被推搡时,我看到了小龙,他靠在墙上,嘴里叼着一收烟,他走过来,一把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死死地抵在墙上,气力很大,我没有对抗的勇气,但我照旧用不平输的眼神盯着他,突然,他松了手,他似乎认出了我。一丝愧疚和为难从他眼里一闪而过,他像泄了气的皮球,转过身,对他的同伴说,走。

  那是我对小龙最深入的记忆。

  老蒙离婚早,小龙和他妈往了南方,14岁时又回到县城,不学无术,与社会青年鬼混,他亏欠小龙,试着用暴力处理问题,但是暴力只能带来对抗,他拿他无法。

  16岁的小龙成了县城里有名的混混,有天他和人发作争论,被人砍了一刀,往病院缝了针,二话没说,就往了老蒙那里,老蒙头晚饮醒了,正在睡觉。小龙偷走了他的枪,转身出门,薄暮,小城西街传来一声枪响,阿谁砍伤他的人当场被爆头。

  老蒙说起那些事的时候,眼神是痛苦的,他说,我上个月往看他,还有八年,出来他就快四十了。

  那个事发作后,老蒙的工做天然丢了,儿子死缓减到无期,至少要坐二十年的牢。老蒙说,一起头我恨他,但后面我恨我本身。

  老蒙的前妻往年查抄出癌症,老蒙说,无依无靠,我不成能不管,那么多年,我做过良多事,包过工程,跑过运输,在饭馆掌过勺,起升降落,存不住钱,时代改变太快。

  我的记忆始末停留在上个世纪90年代,自从老蒙丢了工做后,他就像消逝了一样,我很少从我爸的口中听到他的动静,我问过几次,我爸说,我也很久没和他联络了。

  2000年后,我爸的煤厂渐渐不景气,他转了厂,陆续做过一些事,也在家闲过一段日子,他的头发起头变白,我再没见他把摩丝往头上抹的情况,长大的过程里,我总记得他焦头烂额地抽烟,为钱的工作和我妈争论,和德律风里的人争吵。时代不只改变太快,也向那代人毫不客气地降临磨难和不安,老蒙和我爸似乎是一霎时衰朽的。

  老蒙说,我在给一个伴侣看茶山,每年有四万块钱,老蒙伸出右手,弯着大拇指,比出四个手指。

  我说,蒙叔,以前我传闻你弹吉他,你如今还在弹吗?

  老蒙笑了笑说,指法忘记了,早就没弹了。我说,没事仍是弹起来,丢了可惜。

  老蒙的狗在哼,我说,它怎么了,老蒙说,它想拉屎,我要带它往拉屎。

  和老蒙别离,我特意留了他的微信,他的微信名喊“品尝人生”,头像是他的狗。我说,蒙叔,下次我还要来找你,他说,没问题,我带你往垂钓,你喜不喜欢?我说,喜欢。

  我掏出1000块钱递给他,他死活不要,推搡过程中,狗哼哼唧唧,不安地看着我们。我说,借的,你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还。他仍是不要,我说,你当我是你的伴侣好欠好?老蒙。他愣了,说,好。他接过钱,带着狗出了门。

  四

  第二天我回贵阳了。我没在微信上给老蒙说,我怕他因为钱的事有什么设法。

  过了一段时间,他在微信上问我在哪里?我说我回贵阳了,他说,我给你整了点明前茶,给你寄过来如何?我说,不消,你放着,我过段时间回来,谢谢蒙叔。他说,你喊我老蒙吧,温馨点。

  又过了个把月,我回家,我听我妈说起老蒙的前妻,子宫癌,在家保养,其实话说回来,就是在家等死。我买了些牛奶生果,又给老蒙买了条烟前去探看。

  那些年,县城天翻地覆地改变,老蒙家住粮油厂四周,县城仅剩的一小片老城区,像是被遗忘在九十年代。三楼,两室一厅,屋里一股中药味,家具安排也停留在上个世纪。老蒙的前妻身体消瘦,面庞苍白,但明显拾掇了一番,她朝我友好地浅笑。

  老蒙在厨房砍鸡,高兴地说,在乡间捉的土鸡,炒辣子鸡能够不?我说,当然能够。

  她老婆给我泡了茶,过往帮着他做点事,老蒙说,你往歇息。但她没停下手中的活,估量是和我在一路也没什么话讲。

  我起身端详客厅摆放的照片,一张是老蒙年轻时留着八字胡,穿戴白衬衣背动手站在塔下,一张是他儿子小龙,四五岁容貌,笑得腼腆,在院子里攀着一枝花。

  墙角放着一把吉他,我拿过,发现箱体有点分裂,但琴弦应该是新的,我试着弹奏,发现音差不多是准的,老蒙必然在抚琴的。老蒙转过甚说,我晓得你不断都在弹吉他,弹来听听。不晓得为什么,我脑海里一会儿就想到了伍佰的《梦的河流》,我边弹边唱:

  在梦的河流 

  碰见了我

  挈长的身影 

  枯槁面庞

  跟着涛涛的河水 

  一步一步向前走 

  眨眼已是好几个秋

  你是梦吗伴侣

  是实的吗伴侣

  渐渐酿成漩涡

  那汹涌的动弹

  那滚烫的水流

  渐渐酿成余火

  我唱得投进,情感如河水奔腾而来,我没感应半分拘束。饭菜上桌,我说,等我出往买点酒,老蒙赶紧说,不消不消,我本身打的粮食酒,饮了不上脑壳(不上头)。

  老蒙的老婆简单食了点就出往了,像是要给我们腾出空间。

  我和老蒙对酌,老蒙突然从内包里掏出一团钱握在我手里,说,前次借的,如数回还,感激你伴侣。我没接,说,不急。老蒙说,有借有还,那是端方。

  我收下钱,沉寂的半晌,老蒙突然热泪盈眶地说,其实那么多年,我时刻城市想起你爸,他是个好人,你也是个好小伙。我说,老蒙,你也是个好人。

  我突然问,狗呢?老蒙说,死了。我说,老蒙,你是不是把它卖了,你不要骗我。老蒙沉寂了一会儿,说,是的。我问,是为了还我的钱吗?他不说话,我说,老蒙,你如许做我心里很难受。老蒙说,狗不及人重要,假设我不如许做,我心里也很难受。

  我就如许和老蒙成了伴侣,每次回来,我城市往看看他,和他饮点酒,有次,他骑一辆破摩托带我往垂钓,他极有耐烦地教我怎么放竿,怎么根据漂的浮沉判定鱼的大小,怎么在一霎时将鱼挂钩,怎么和大鱼周旋。

  夜色降临,他扎起帐篷,淘米做饭,不要我做任何事。纷歧会儿,柴火跳跃,油锅滋啦,满天星斗洒落头顶,我被那美妙的夜深深冲动,似乎以某种低微热诚的存在,同晚风,夏虫,星斗融进无限的浩瀚,安然得能承受世间的任何悲欢。

  五

  老蒙前妻过世时,他没告诉我,后来我回往,才听我妈说。我们在咖啡馆吃茶品茗,我们曾在那里饮咖啡,那时他筹办卖狗为他老婆买药,两年后,他失往了两者。

  我说,应该告诉我一声。他摆摆手说,没必要,简单点不费事人,她走了对她也是解脱。

  我问老蒙那么多年不断单着?老蒙说不是,一个汉子哪里少得了女人啊,我笑了笑说,那是。老蒙说,断断续续的,都好不长,事实如今无职无业,人家也不会死心塌地跟你。

  我想起多年前我们在塔坡放枪阿谁晚上,阿谁递给他水和纸巾的女人如今如何?她必然和老蒙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而那也可能是老蒙一辈子最光景的时刻,年轻英俊,会弹吉他,是监狱的挠捕妙手,把枪弹射向夜空。

  老蒙说,我在茶山碰着过一个女人,她是云南人,带着一个两三岁的娃娃,摘茶的时候,娃娃就在一旁跟着,寸步不离,瞌睡来了她就背着他睡,她话不多,动做利索,活儿干得好,据说她老公是贵州人,死了,她就带娃娃四处打工。我觉得她同情,不由得对她好一点,后来,她和我好了,我想,她如果不嫌弃我,我是情愿娶她的。

  我们在茶场渡过了美妙的半年,我们一路干活,做饭,带娃娃,有时她会唱起她们那儿的民歌,在雾蒙蒙的茶丛中,她的歌声委婉又哀痛,我喊她的名字,她远远地回应我,又起头唱,那歌声让我觉得特殊幸福,听着听着就不由得掉下眼泪了。实的,我前妻死我都没哭过。

  我问,后来呢?老蒙说,后来我晓得我前妻抱病了,我以前亏欠她和小龙太多,我不成能不管她。我把情状告诉了那个女人,她说她十分理解我,我其时有两万块钱,我觉得我很亏欠她,我拿了一万给她,她接过,带着娃娃走了。过了几天,我在枕头下发现了那一万块钱,她偷偷放那里,没要我的。

  我又哭了一场,那是我第二次为女人而哭,我觉得我失往了人生中最美妙的工具。两万块给我前妻治病,很快就没了,只要饮中药,你碰着我那天,我刚好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打不起主意了,只要卖狗。

  我往过老蒙工做的茶山,一所木房子,有床,炊具,柴米油盐,老蒙的工做就是守在那里,除草施肥,修剪养蓬,组织摘茶,我往的时候恰是清明前后,七八个农妇在茶丛中利索地摘茶。我们坐在田垄上抽烟,老蒙说,那个场景我似曾了解,以前,我们监狱有一片茶山,我们就带着几百个犯人摘茶,别看都是男犯,干起活来一点都不比女人差。我却想到阿谁云南女人,她必然长着一张温馨的脸,在茶丛里唱着忧伤的曲调,老蒙眺看她,喊她的名字,女人回头容许,声音温存地回荡在山谷,老蒙就跌进了恋爱的河里。

  中午时分,老蒙对农妇们说,都加把劲儿,一会儿我往给你们弄点好食的。他骑着破摩托出了门,一个小时后提着一大团猪大肠回来。

  他说,喊镇上的伴侣留的,黄焖猪大肠,味道巴适得很。他诲人不倦地清洗猪大肠,那种耐烦是中年人的贵重操行,他们履历起升降落,更懂得慢工出细活的聪明,又蒸了一大锅米饭,天暗下来,他朝山上喊:收活路了(收工)!

  女人们回来了,议论今天的收成,叽叽喳喳说个不断,两个女人帮着老蒙洗菜。纷歧会儿,高压锅噗呲做响,猪大肠的特有的气息钻进鼻孔,撩拨着人们的食欲,女人们热情,客气,大大咧咧。老蒙把一个塑料壶递给一个女人,让她倒酒。有个略微年轻的女人说,我怕我饮醒。立即有人打趣说,饮醒了就和老蒙睡。老蒙笑了笑对她们说,我那个伴侣在省城当差人哦,你们耍地痞挠你们往关起。七八小我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我身上,我说,都是江湖儿女,随意点。

  每个女人都饮酒,饭量也很大,嘻嘻哈哈拿老蒙打趣,老蒙一张嘴,加上有点大舌头,天然是说不外她们,气氛强烈热闹愉快。酒足饭饱,女人们帮老蒙拾掇屋子,三下五除二就弄清洁了,她们都是寨子里的女人,道别后,翻开手电筒走进苍莽的夜色里。

  老蒙说,我歇息一下。躺在床上,唤噜声立马响起。我坐在门口抽烟,听到山谷里有一种洪亮而幽怨的鸟喊,我不确定是杜鹃仍是夜莺。我曾给我妈描述过那种鸟喊声,我妈说那种鸟喊“拐拐杨”,听到它的喊声会发作欠好的事。

  纷歧会儿老蒙就醒了,我说,我骑车载你吧,老蒙说好。我骑着老蒙的破摩托在村落公路上穿行,天黑透了,照明灯困难地刺破几米远的黑夜,我骑得很慢,问,会不会碰着交警?老蒙说,不会。快到县城的时候,一道极亮堂的闪电划留宿空,世界霎时酿成了白天,又霎时熄灭,几秒钟后,雷声高文,老蒙说,大雨来了。我们决定把车停在路边一个烧毁的寺庙,等雨停了再走。

  车刚停好,大雨滂沱,老蒙说,菩萨保佑。我说,良多年前,我来那里烧过香,老蒙说,我也是,还有你爸爸。他点了三收烟,做揖,把烟放在陈旧的神像前,口中念念有词。我说,你在祈求什么?他说,祈求我们都能过上幸福的生活。我们站在山门口抽烟,看山下万家灯火。

  二十年前,我和老蒙也曾在暗中中俯瞰过城市。振聋发聩的枪声,刺鼻的火药味,以及老蒙身上的酒气,往事记忆犹新。我说,老蒙,时间实快啊,二十年唤啸而过。老蒙说,是啊,我还记得,我们往塔坡放枪。

  雨停了,我们回了家。

  六

  2019年的炎天,我和老蒙往王武监狱看他儿子小龙。

  传闻小龙生了场大病,正在办保外就医的事。透过隔音玻璃,小龙提着盐水瓶轻飘飘地走了过来。老蒙拿起德律风,半天说不出话。

  小龙看了看我,老蒙说,徐叔叔儿子你还记得不?小龙朝我点了点头,嘴边露出一丝怠倦的笑。

  老蒙说,我正在给你办手续,出来我们渐渐医。

  小龙像是说了些什么,老蒙打断他说,不要乱说话,老子几十岁了都还没想到死,你说那些做什么?

  小龙没说话,老蒙接着说,好好的,十多年都过往了,我等你出来。

  老蒙的语气像是恳请,小龙把目光看向别处,眼神浮泛麻木。他突然看向我,嘴巴动了动。老蒙把德律风拿给我,我放在耳朵边,我听到他说,我爸给我写信,说你对他很好,谢谢你,东东。我说,蒙叔对我也很好。小龙说,请你转告他,好好活着,下辈子假设有时机,我再做他儿。说完,挂了德律风,提着盐水瓶,转身走了。

  回往的路上,我把小龙的话告诉了老蒙,老蒙突然失声痛哭,不断地用粗拙的手抹眼泪。

  我告诉老蒙,接小龙的时候告诉我。但老蒙没有,保外就医手续办下来后,老蒙骑着破摩托来接他,监狱怕路上出问题,派了一辆救护车送小龙,老蒙骑着破摩托在前面领路。

  那段时间工做太忙,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回老家了,我在微信上问老蒙小龙的情状,老蒙说,在食中药,我偶尔带他到茶山,那里空气好,合适疗养。

  老蒙突然问我,你觉得拍短视频如何?他接着说,我在软件上看到有人弹吉他唱歌,喊什么郫县鲍勃•迪伦,我觉得唱得很一般,我也想尝尝。

  我十分附和,回往的时候,买了一把木吉他送给他,他十分兴奋。老蒙注册了个号,名字喊“大舌头老蒙”,我说,你那网名实是豁出往了,老蒙说,我觉得如许更准确。

  老蒙买了身行头,把本身妆扮成西部牛仔的容貌,他背着吉他唱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歌,大舌头的咬字,嘶哑的嗓音,特殊粗拙的气量,渐渐地,他有了点人气,得到些零细碎碎的打赏。

  但我晓得,那离赚钱给儿子治病的目标远远不敷。老蒙在茶山时,小龙大多时候在家里,有次我往见他,我俩坐着抽烟,我说,仍是要有自信心,蒙叔一点都没舍弃你。他很平静地说,我的病我晓得,能陪他一天是一天,要否则我早就他杀了。我点点头,找不到半句宽慰的话。

  他是尿毒症,排不出尿,需要透析,昂扬的透析费将老蒙拒之门外,所以他少少饮水。

  我对老蒙说,老蒙,我往年刚买了房子,手上没什么闲钱,只能借三万块给你。老蒙握住我的手,哭了,那是我第二次见他哭,他十分勇敢地说,心意领了,我本身想办法。我拗不外他,只好做罢。

  我没想过,此次是我最初一次见到老蒙。

  接到我爸德律风的时候,已是三更,我爸很平静地说,你蒙叔车祸死了。我说,我晓得了。

  开车回往的路上,所有关于阿谁老蒙的记忆像片子般浮如今我脑海,我嚎啕大哭。

  葬礼上,几个老蒙年轻时的伴侣,还有茶山上几个摘茶的农妇,我们大半年前见过。老蒙的遗照是一张他着警服的照片,笑脸明丽,英姿飒爽,时间让他停留在二十出头,永久年轻。

  小龙的肚子胀得像个西瓜,他在前两天被老蒙送进县病院透析。

  我爸把我拉到一边,悄声对我说,摩托车坠进山谷,我问,他饮酒了吗?他说,没有,他生前买了一份人生不测险。我问,留下遗书了吗?我爸说,我们找了,没有。

  凭我的揣度和对老蒙的领会,我可能大白老蒙为给儿子治病想的是什么办法,但他怕露出一丁点马脚,连一个告别也不敢有。

  凶事从简,各人从命我的定见。我们往病院看了小龙,他吃力地睁开眼,各人都没说话,我能感应,他的目光在觅觅,他没看到老蒙。我坐在他床边,把头凑到他耳朵边说,蒙叔走了。他闭上眼,点了点头,眼泪滚落下来。然后,全身起头抽搐,有人喊来了医生,小龙起头夺救。

  蒙小龙是第二天走的,紧跟着他爸的脚步,他曾说,能陪老蒙一天是一天,老蒙不在了,想必他活着也没什么意义。我并没有感应特殊难受,如许,也许也是一种解脱,也许在一个没有病痛和磨难的处所,他们如愿以偿,能好好做一对父子。

  我本诡计将俩人的骨灰下葬在茶山,当然,那不契合规定。最初,找了一块面朝茶山的墓地,父子俩永久安眠。

  某一天,我突然想起了老蒙,他分享的最初一个短视频是他往世前两天拍的,仍是那身牛仔打扮,只不外没用我给他买的吉他,而是他家里那把破吉他。

  他笑呵呵地对着镜头说,那首歌呢,送给我生射中一个十分重要的伴侣。他拨动琴弦,启齿唱:

  在梦的河流 

  碰见了我

  挈长的身影 

  枯槁面庞

  跟着涛涛的河水 

  一步一步向前走 

  眨眼已是好几个秋

  你是梦吗伴侣

  是实的吗伴侣

  渐渐酿成漩涡

  那汹涌的动弹

  那滚烫的水流

  渐渐酿成余火

  一起头,他连结一种愉快而热诚的唱腔,到副歌部门,情感明显变得伤感,失控,断断续续,几度抽抽泣。一曲完,他走上前,按下手机完毕键,在阿谁霎时,我看到他眼里的泪,像一汪湖水澎湃汹涌。

  在梦的河流,我没有痛苦和哀痛,以至不承担影子的重量。记忆酿成一朵云,在干净的天空中伴我顺流而往,我晓得在某个未知的处所,在时间的某个维度,我必然会与老蒙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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