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未写完的信
那阵子老是有几个外埠人在楼下摆着摊子扯着线玩皮电影。每到晚上，人群熙熙攘攘的围成一群看看。几个小伙子移出一个黑色的大盒子，拧亮灯胆，几根棍子乖巧地挑着皮影，有声有色地讲起故事来。他们穿戴白色的汗衫，灰色的宽大肥厚的裤子用皮筋扎在腰间，脖子上挂着条擦汗的毛巾。炎天把空中都蒸发了，郁热的空气里都是汗味。
阿谁小伙子是里面最沉寂的一个，历来没见他给皮影配声唱戏，都是在左右皮影或是拉二胡。他的眉毛很浓很黑，曲曲的一条横着，似乎熏满墨汁写的“一”字，眼神却很温存。
如许的人应该有颗温存的心吧。那年我十九岁，刚从北平读书回来，剪着齐耳的短发，刘海也是整整洁齐的在眉毛上，皮肤吹弹可破，白里透红的像个瓷娃娃。三姑六婆的见到我，都说我愈发出落得亭亭玉立了，有股女学生的清纯气量，不愧是殷商张宇锋的令媛，应该找个好婆家了。
后来，阿谁玩皮电影的沉寂的男孩子成了我的丈夫。再后来——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张紫琳
第一章 糖果纸小人儿
第一节 花园
“妈妈，糖糖好甜。”媛媛胖乎乎的小手递给我一张糖果玻璃纸。
“一天食一颗糖就好，食多了牙齿会长虫虫哦。”我把太妃糖的罐子拧紧，放到橱柜的高层。
“妈妈，我要叠小人。”媛媛嘟起嘴巴。
“好的，可是你要先学写‘三’字。”
“我已经会写‘一’‘二’……”媛媛有些懒了。
“不可，要先学会写字，小人才气叠得好，你看，媛媛的小人老是叠得没有妈妈的好，因为妈妈会写的字比力多。”
“好吧……那我先写字。”媛媛皱起眉头乖乖地从桌子里的抽屉拿出了纸和笔，依着字帖上的“三”字写起来。
媛媛的眼睛眨巴眨巴的，睫毛又弯又长，小脸蛋圆圆的像个红苹果，长长的头发披垂下来。我带着媛媛到发廊里，让师傅给媛媛也电了个时髦的小卷发。各人都说媛媛长得实像妈妈。我小时候也有那副无暇心爱的神气么？那时我总喜欢本身一小我玩。每次食过的糖果纸，我都洗清洁，然后叠成小小的人儿。花花绿绿的糖果纸能够做成各类各样的小人儿，国王、妃子、小孩、女仆……就似乎一个小小的剧场。那些小人是我的白俄钢琴教师教我的。据说她是个亡命中国的白俄贵族的私生女。她会说顺畅的英文。有一次我生日，她送给我一本《格林童话》。那时候我固然照旧锦衣玉食，可是家道已经中落，摇摇欲坠的家族就期待着最初的树倒猢狲散，食穿费用仍是一样那么挥霍。母亲和父亲离了婚，往了美国。父亲天天躺在炕上和姨娘吸鸦片。家里老是充满着鸦片的怪味。
糖果纸洗净了，也仍是带着糖的淡淡的清甜味道。每张糖果纸叠成一个角色，粉红的是外国公主，红色的是中国皇后，黑色的是女巫，金色的是道士……一个判然不同的崭新世界，与世隔断，却倾泻了年幼的我的妄想和激情。我把他们不寒而栗地放进了通明的大玻璃瓶里。天天晚上做梦，会梦见乡间姑婆家的野外草丛里的一整片萤火虫，走进一看，发现每个萤火虫都是一个玻璃纸小人儿的形态。我的小人儿活了。
“妈妈，我写完啦！”媛媛把功课本递给我。
只见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心不在焉。我眉头一皱。
“媛媛，你没认实写好！”
“玻璃纸在哪呢？你放哪了呀？”媛媛目不转睛，歪歪扭扭地在客厅里乱转。
“媛媛，妈妈和你说话呢，没认实写字。”
“玻璃纸呢，我闻到糖的味道了。”媛媛似乎没闻声我说话似的，脑子里只要着糖果和玻璃纸。
“太太，孩子还小哪，才三岁，就先让她叠糖果人儿吧！那会儿她是写不成字的咯！”一旁的奶妈说。
“唉，好吧。”我牵强附和了。
媛媛拿着一叠彩色的糖果纸儿，很是兴奋。我手把手地教她叠小人儿。我用一张粉红色的糖果纸叠了一个大头娃娃，然后剪下了几撮绣针用的线，粘在小人的头上做头发。
“那个似乎媛媛呀。”媛媛拿着小人说笑了，小酒窝深深的。
“那个喊做‘媛媛公主’。”我捏捏媛媛的小脸。
“再叠一个‘媛媛妈妈’。”媛媛说。
“好好，我再叠。”我又拿起一张红色的糖果纸。突然感应一阵眩晕，恶心的觉得袭来，我捂着嘴紧步走进洗手间。
奶妈忙冲了杯温水给我，“太太有喜了，要多歇息，重视身子。”
我半躺在贵妃椅上闭目养神，让奶妈带着媛媛到花园里玩往了。
期看能生个男孩。应布良一心盼看着有个儿子。生下了媛媛不久，应布良往了南洋经商，一年才回来两三次，来往渐渐。
房间里的空气过于污浊。我起身拉开米黄色的厚厚的幔子，下战书的温和光线唰地倾斜进来，户外花草的芬芳也熔化在阳光里。
和应布良的第一次约会是在城里的独一一间咖啡馆里。寒暄花莉娜姐介绍我和应布良熟悉。莉娜姐暗里里对我说，女人哪，嫁给汉子图个啥？不就是为了有个依靠，没钱的汉子也未必会对你好，辛辛辛勤地跟他熬日子何苦呢？日后有钱了见到发妻酿成了个黄脸婆就放弃发妻的多的是。却是嫁给有钱的汉子，其实。那应布良固然已经有过两任妻子，第一任死了，第二任疯了，你若是嫁给他，照旧是大妻子。并且那应布良从不纳妾。
应布良已年近五十，头发花白，眼角的鱼尾纹茂密，但是精神矍铄，一对桃花眼照旧泛着柔情，说话却带着外埠的乡音。
“乔芸蜜斯身世官宦世家，书香门第，气量公然纷歧样。”应布良眯着眼睛端详着我，手指尖跟着咖啡馆唱机里的爵士有节拍地敲打着桌面。“不介意我抽收雪茄？”
“哦，没事。”我低声说。
“乔芸啊，在教会女校读的书，琴棋书画样样城市。”莉娜道。“应先生是做服拆外贸生意的，在南洋也有店面和展子。”
“乔芸是受西式教诲的哦，如今有钱人家的女孩都受西式教诲的多，不像以前，以前的女孩子，从小就请了先生在家里教。”应布良道。“乔芸日常平凡喜欢干些啥？”
“都是看看书，弹抚琴的。”
“都看些什么书呢？”应布良问道。
“墨自清、徐志摩，还有泰戈尔、狄更斯。”
“哈哈，乔蜜斯喜欢看新派的册本啊。”
“乔蜜斯承受的是新式教诲，家里却也是传统教诲，女工、烹调什么的都懂一些。”莉娜对应布良说。
“新女性都有很特殊的味道。”应布良说。
“什么味道？”我问。
“让我闻闻就能够告诉你了。”应布良俯身凑前，柔声地说。声音里是浓重的雪茄味。他的绸量光滑面料的西服跟从着他的细小的动做而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窸窸窣窣。
我的面颊有些发烫。
“应先生，小女孩子不大懂得你的诙谐呢。”莉娜捂着嘴笑起来，又对我说道，“应先生就爱耍嘴皮子，别太介意。”
咖啡厅的唱机里放起了舞曲。
“乔蜜斯跳舞也跳得很不错的哦！”莉娜告诉应布良。
“乔蜜斯，能否能够邀请你跳收舞呢？”应布良站起来整整西拆，很绅士地向我伸出了手。
“好的，谢谢！”
应布良拉着我的手来到舞池，我们就在舞池里扭转起来。灯火灿烂，头顶上的水晶灯晃得耀眼，竟让人目眩魂摇。小时候常有如许的舞会，只是那时我是舞池里的小公主。
“乔蜜斯的手好软，让人握着都不忍心用力。”应布良的唤吸弄得我脖子痒痒的。他的手攥着我的手的力度跟着他的唤吸一紧一松，一松一紧。
我没有曲视应布良，视线在应布良的肩膀上，但是我觉得到他目光里火辣辣的欲看。我不安起来，手心沁出了汗。
“别严重，放松点。”应布良从喉咙里发出一丝干笑。“你实心爱。”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应布良的脸庞。他的脸上长了许多褐色的黑点，皱纹里似乎躲着尘埃，显露出与皮肤纷歧样的颜色。但是他的五官照旧秀美，嘴唇与下巴的间隔较短，却是让他显得年轻些。笑脸里隐含着某种虚无缥缈，恰似在一个空阔的黑色封锁剧场里，一个孤零零的演员面临着空无一人的台下发出的笑，又似乎是被封存在火柴盒里的笑脸，只等着拉开火柴盒点亮火柴的一刹那，燃烧起来。
第二天，应布良邀请莉娜姐和我到他家的花园中吃茶品茗。花园很大，草修建得很整洁，在大大的铁栅门与楼房之间的七里香修剪得齐人高，迂回地夹道，恰似迷宫一样。旁边都树木高峻笔直，艳丽的花朵散发出浓重的香味。阳光里没有尘埃的气息，光束里满是透亮透亮的小玻璃瓶，悄悄地打在脸上，触及到心里微微的痛苦悲伤。
“被花园迷住了吧？”莉娜姐扑哧一声笑道。“我第一次来也是被迷住了。那花园是应先生的原配设想的，屋子里的拆修安排也是。应先生不断都没有改动过。”
我考虑了三天，容许了应先生的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