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秋八月,邺城上空,乌云覆幂,整座城池都回于一片死寂。
城上,“袁”字旗幡照旧迎风林立,只是看得出,它已是那么地无力,似乎一折即断。
城下,营帐错落,大军环围数重,似乎将那座虚弱的邺城压的窒息不胜。
夜,斯须而至。月上柳梢,将一片皎洁的情怀付与了苍莽大地。
那个时候,人,本应在忘却中平稳进梦。可关于曹操来说,哪怕是一个安平稳稳的觉,都便是奢求。
踟蹰月下,对着面前的坚城,曹操,游移了。连围数月之久,不知积了几骸骨,不知丧了几生灵,只为了那一座城池!他不知,他能否再有勇气往面临前方的杀戮,能否再有勇气往踏上前方的征途... ...
乱世,由来已久,杀伐未息。无论是“唯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仍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喊”,都使人切齿痛恨,涕泪满襟。在烽烟布满的大地上,是得胜易,求安难。攻无不克,所为者何?无非以战行战。可此日下,何时才气刀枪进库,马放南山... ...
“禀丞相,东门城开,审荣回降!”
战士的一声唤喊,倏然将曹操从正在深思的形态中惊醒。
“告三军,乘夜破城,奋力进击,不得有误!”那时,曹操没有丝毫游移。他大白,良机来之不轻易,为了成功,哪怕是仇敌设伏,也要把那刀山闯一闯。固然昔时在兖州食过吕布的一次大亏,以至烧坏了手臂。但对曹操而言,他宁可在前进中战死,也不肯在撤退中苟安
——优柔寡断,是彼袁绍,非吾曹操!
前方,杀声又起,马嘶猛烈。连日疲惫的袁军显然不胜一击。不久,城头的“袁”字旗号落下。城池,从头回于一片寂静。
夜,斯须即逝。红日初升,将一片光亮的大地还给了世界。
曹操的戎行,有条不紊地进进了邺城,肆情享受着属于他们的成功。而那座曾经富贵一时的城市,现在,却已变得一片破败。
立刻的曹操,略显一丝怠倦,然而他的目光照旧非常勇猛。当世人都认为大获全胜的时候,他大白,征程,还很远远。
属下有人定见,“丞相,您能够到袁绍的府第好好休息一番了”。
曹操摆了摆手,“不!孤要往袁绍坟冢”。
“如今?”
“对,如今!”
袁绍墓前,列满了曹操的文武。曹操缓缓走过往,斟满了一杯酒,然后在墓前洒下。眼中,似乎已闪耀着泪光。
此时,有人来报“丞相,陈琳拿到!”
陈琳俯伏于地,自知难逃大厄,只是静静地期待着命运的审讯。
“你,就是陈琳?”曹操顿了一下,厉声言道“当日你为本初做檄,功吾即可,何必辱及祖上?”
琳颤颤答曰:“箭在弦上,不能不发耳”。
操又言到“今日,我教你在本初面前,将当日檄文一字一句念出来。如斯,我便饶你”。
琳大恐,汗覆额面,尚自不敢。
操复言“念!”
陈琳捧起檄文——
“盖闻明主图危以造变,忠臣虑难以立权。曩者... ...”
曹操微合双目,静静的听着,脸上不见丝毫改变。
然而,他的心里,却是起伏的。似乎大海冲波,滚滚不停——
试问此日下,谁是明主,谁又是忠臣?何为明主,何为忠臣?莫非以“刘”为姓者便是明主,旁人皆是奸贼?莫非固守纲常者便是忠臣,其余皆是背叛?全国攘攘不知几世几年,吾曾言,但于我死后将彼“汉征西将军”名号刻于墓碑之上,此生即足矣。吾自一片丹心,管他世人若何往想!
“司空曹操,祖父腾,故中常侍,与左悺,徐璜并做妖孽,饕餮放横,伤化虐民... ...”
哼!只因吾身世宦门,便落尔口实,汝之无理至此!袁绍,虽身世显要,四世三公,高足故吏遍及四海。现在又若何?还不是败于我曹操之手?那世上但以身世论人的,无非庸侪蠢物罢了!
“续遇董卓侵官暴国,于是提剑挥鼓,发命东夏,方搜罗英雄,弃瑕录用,故遂于操参咨战术,谓其鹰犬之才,爪牙可任。至乃愚佻短虑,轻进易退,数丧师徒... ...”
袁绍啊袁绍,当日若非你引狼进室,又何来董卓为乱?过后诸侯推你为牛耳,你却左顾右盼,按兵不动。若非你好谋无断,鼠目寸光,董卓一早即被翦灭。你又何必旧事重提,自取其辱!
“而操遂乘资嚣张,肆行酷烈,割剥元元,残贤害善... ...”
此亦龟笑鳖无尾耳。说吾曹操残暴,谁为良善?是你袁绍,仍是公孙?是他刘表,仍是刘备?尔等长短忠臣,自是心知肚明。终年征战,苍生早已处于水深炽热之中,而那,无论是哪一路军阀,都难辞其咎!唯有全国一统,世道,方能重见承平......
“时冀州方有北鄙之警,匪遑离局。故使处置中郎徐勋,就发遣操,使缮修郊庙,翊卫幼主。操便放志,专行胁迁,当御省禁;卑侮王室,败法乱纪;坐领三台,专造朝政;爵赏由心,弄戮在口;所爱光五宗,所恶灭三族;群谈者受显诛,腹议者蒙隐戮;百僚钳口,道路以目;尚书记朝会,公卿充员品罢了... ...”
当日幼主罹难,全国人皆以之为累,不愿出兵相迎。吾昼奔夜驰,未尝有丝毫懈慢,凑趣儿幼主,还都许昌。今日世人见吾得其便,即眼红耳热,野蛮无理,力行离间。是故寡口铄金,我自不与论辩。只要可以使山河一统,哪怕世人皆以我为奸贼,我亦绝不以之为意!
“而操豺狼野心,潜包祸谋,乃欲摧挠栋梁,孤弱汉室,除灭忠正,专为袅雄。往者伐鼓北征公孙瓒,强寇桀逆,拒围一年。操因其未破,阴交书命,外援王师,内相掩袭。会其行人发露,瓒亦枭夷,故使矛头挫缩,厥图不果... ...”
公孙瓒,有勇无谋耳,不败何为!只是他败与不败,与我何干?在我曹操眼中,无论是他公孙瓒,仍是汝袁绍,皆如芥草罢了。我自图霸业,何须倚恃别人!再者,你说他人不忠不义,你本身又是何种做为?天理昭昭,日月共鉴!
“今乃屯据敷仓,阻河为固,欲以螳螂之斧,御隆车之隧。幕府奉汉威灵,折冲宇宙;长戟百万,胡骑千群;奋中黄育获之士,骋良弓劲弩之势;并州越太行,青州涉济漯;大军泛黄河而角其前,荆州下宛叶而掎其后;雷震虎步,若举烈焰以焫飞蓬,覆沧海以沃票炭,有何不灭者哉?... ...
长戟百万,胡骑千群?试问,中黄育获之士,若何枭首?良弓劲弩,若何摧折?... ...袁本初,还记得起兵之日你曾问我“若事不辑,则方面何所可据?”我问你:“你意认为何如?”你说:“吾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寡,南向以争全国,庶能够济乎?”而我其时则对你说:“吾任全国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成。”以今日事看之,若何?兵书有言“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成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决胜之道,不在强弱!... ...
“... ...此乃忠臣粉身碎骨之秋,烈士犯罪之会,可不勖哉!”
陈琳的声音停住了。
“念完了?”曹操问道。
“是”陈琳答。
“好”曹操又只说了那么一个字。世人皆不解其意,面面相觑。
那时,只见曹操的泪水顺颊而下。一代枭雄,就如许将其柔弱的一面毫无所惧的展示在他的部属,甚至世人面前。
好久,曹操方说了一句“回!”
路上,有人问曹操,“丞相,袁绍乃我对手,又败亡之人,丞相为何还要亲临祭奠?”
曹操顿了顿,然后缓缓地说道——
“战场无兄弟,下马思故情”。
“丞相有令:诸军士不得进犯袁宅,家眷赐与,一切如旧。违令者,军法处置!”。
“丞相有令:河北罹袁氏之难,免其租赋一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