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有时候让人走得很远。
好比他让张翠山、殷素素、谢逊、王重阳,都往到了极北苦冷的处所。
我不断觉得张翠山和殷素素之间一正一邪不克不及相容的障碍,让他们的恋爱看起来比现实中要超卓得多,深挚得多。其其实两小我结成夫妻之前,张翠山实正为殷素素冲动的,也不外就是他和谢逊在船舱的暗中中斗殴,殷素素告诉他,其时不敢发射暗器,除了怕误伤张翠山之外,更是怕张翠山回到了中土,就不愿和她在一路了。金庸写殷素素的时候,锐意为她加进了许多魅惑的元素,她的出身,她的猛烈,她的娇媚和心狠手辣,但是其实她并非一个卓绝出寡的“妖女”,她的种种邪气,都及不上黄蓉当初淡淡的一句“他和华筝成亲,我也嫁人,可是我心里只爱他一个,我是黄药师的女儿,此日下还有谁能管得了我?”她素质上是一个有点率性但是很典型的女孩,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就想和他隐居厮守起来,想和他在荒岛上相依为命,相濡以沫。
胡斐和苗若兰两人相见的时候,也是类似的情状,在与世隔断的玉笔峰上。《雪山飞狐》书如其名,当实是如狐奔雪上,倏尔无迹,只在一座玉笔峰上,几个时辰之内,一间斗室之中,却写出了几代人、几千里之外的故事。
玉笔峰好像一只笔管一般树立在群峰之中,峻峭反常,满峰是雪,壁立千仞,通体晶莹。山脚下是一片百年松林,枝桠纵横,松叶覆雪,一阵山风吹过,松叶松枝相碰,有如秋潮夜至。我实爱那光景,固然在玉笔峰上充满了怀着一腔炙热的贪念的寡生。
世人坐着竹篮子上得峰往,当实是与世隔断了。那种苦冷之地,其实是一种极限,是人的道德极限,也是人心中豪情的极限。
当平阿四将玉笔峰上的绳索烧掉,又将所有的食物倒到山下之后,一只白鸽子飞到玉笔峰上,引上来两根拯救的绳索。玉笔峰上的人原来各怀心计心情,谁也不相信谁,所以面临着两根绳索,谁也不愿让步,听到胡斐上得峰来,更是心惊胆战。那是道德极限。
张翠山、殷素素和胡斐、苗若兰却都是被推到了感情的极限上,最末才在一路的。张翠山和殷素素在海上碰着海啸,潮流如层峦叠嶂,一波又一波的扑来,两小我的人命危在斯须,张翠山刚才突然醒悟,本来本身对殷素素竟然那般在乎,好似在玉杯中尝到第一滴琼浆。而沧海茫茫,前途未卜,更觉得“造化弄人”四字的力量,常常听到谢逊骂“贼老天”,他都心有戚戚焉。
而胡斐和苗若兰呢,万丈雪峰,一炉香烟,半墙明月,强敌四伏,三世恩怨,斯须存亡。两人操琴对酒,款款酬唱,而胡斐掀开帘子,一跃进进鸳鸯帐中,却是一个衣衫半解、吹气如兰的苗若兰;苗若兰羞如海棠,芳心可可,旁边却躺了一个胡须如戟、以礼自持的雪山飞狐。如许的恋爱,已经是箭在弦上,势在必行了。
看了张翠山他们的故事,让我想到别的一个往过极北苦冷的人——王重阳。杨过和小龙女在古墓成亲那一回,无意中发现了王重阳写给林朝英的信,王重阳写道:“比闻极北苦冷之地,有石名冷玉,起沉疴,疗绝症,吾当为妹求之。”
明成祖墨棣建紫禁城的时候,需要良多楠木,楠木高而粗壮,多产于南方,所以工匠们要趁冬天,一边在地上泼冷水,等水结冰,一边把楠木放在冰上,推运到京城来。不晓得为什么,每次我读到王重阳为林朝英求冷玉床的时候,老是想到那些推运楠木的工匠。因为我想,为了把冷玉床移上末南山,王重阳应该也是很艰苦、很孤单的走了很远的路,说不定他也是趁着冷冬的时候,一路泼水成冰,将冷玉床带回末南山的罢?要付出那么多的勤奋,辛勤,和千里的孤单,来为一个女子求来一块冷玉。
像殷素素和张翠山那样走到极限的恋爱,当然无比浪漫,无比灿艳,他们几乎已经失看了再回中原的可能,成为两个茫茫海上的永久的流离者,躺在船上,沿着斗极星的斗杓漂流,星汉西流,沧海起伏,还有橙紫青红的极光在天上闪烁。
胡斐和苗若兰当然也很美妙,在雪柱冰凌一样的雪山上,渐渐的相逢,一见难忘,一枕倾慕。
然而,在实正的生活里,又有几走到雪山顶上和极北苦冷之处,往发现意义的时机呢?也许任何一对情侣,把他们放在北冥天池的茫茫里,放在万仞雪山的空寂里,城市对看,走近,执手。
是那日复一日的通俗生活,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有更强大的力量,侵蚀了意义,抹净了星河,干涸了沧海。
所以不要羡慕张翠山和殷素素,也没必要羡慕胡斐和苗若兰,若是你也在那样的极限里,也会不屈不挠、自取灭亡的往谈一场爱情的。
更多的人,是王重阳一样。当他从极北苦冷找到冷玉床,又一步一步洒水成冰的带回末南山,在毕竟看到末南山上的青松和梨花,朝岚和晨雾的时候,已经没有联袂的理由了。
那一段漫长的光阴,一心的爱恋,只剩下千里苦冷,十载冷玉。
金庸有时候让人走得很远。
走那么远,也许不外是让人晓得,走得再远,毕竟有朝一日,是要再回来的。能从中原一路走到极北苦冷之地,但是若再回来,你能禁得住那流年似水、人心暗换么?到那时,你还能执子之手的走下往么?
良多年轻时的恋爱都是如许罢?我肯为你从春光亮媚的江南走到大雪满途的塞北,可是当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桃花照旧,人事全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