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之十一 看看雨村:一部现实版的才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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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姑娘的梦想老是定格于一场华美的婚纱秀上,从此她和王子过上了幸福生活,那是西式的童话。中式传奇则是才子佳人,皇榜高中,大大的“完”打在纱帽凤冠夫妻对拜的一瞬,似乎他们一生都覆盖在如许的完美与喜悦之中。

  戴安娜王妃的遭际令那童话马脚百出,贾雨村的人生轨迹则给我们供给了一个现实版的才子传,他登台之初,足以充当《西厢》《牡丹》那类偶像剧的男配角,同样的剑眉星眼、仪表不俗,同样的功名不遂、书剑漂荡,以至同样的淹蹇于赶考路上,郁闷地且在破庙中藏身安身,精神生活与物量生活都处于温饱线以下。

  那时就该一绝代佳人出场了,春光窈窕,春心寂寂——文人们都喜欢想像人家女孩子是孤单的,竟于浮世中识得英雄,一双温软的小手,拂往生平多少不自得。那安放可谓体谅,仕途暂时进进瓶颈区,惟有别处觅觅生趣,谁说汉子通过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若是世界久攻不下,一个女人的喜爱也可支持起汉子的自信心。

  可贾雨村四周,似乎很缺碰着美女的机缘,既没有美女来上香,梦里佳人总也不克不及在现实中兑现,独一走动的甄员外家蜜斯尚幼,没有一个女子能够共同他上演那出风流戏文。

  有佳人要演,没有佳人创造佳人也要演,君不见风流才子胡兰成流亡路上不误给本身造造桃花运,要想人生多姿多彩,要想活出一点才子气派,就得发扬主看能动性。

  皇天不负苦心人,贾雨村的佳人毕竟呈现了,固然碰头的场景有些为难。那天他被甄老爷约回家聊天,没说上三两句话,有个明显比他更重要的“严老爷”来拜,甄士隐慌忙出往驱逐,将他一人丢在那里。无聊中的贾雨村目不转睛,正与一个丫鬟四目相对,那丫鬟出于对生客的猎奇,又回了那么两次头。

  一个无心的回眸,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是“临往秋波那一转”了。固然那丫鬟不是莺莺丽娘那等名门闺秀,也无非常姿色,但已经能够凑数,以贾雨村的聪明,未尝不晓得那等展排都是文人自个过瘾的,那个丫鬟,于他却是最有可能的一个。

  他欣喜若狂,起头相思了,起头写诗了,起头顾影自怜了,休怪雨村轻佻,窘困如他,原也找不到更好的娱乐项目,做做感情体操,也能够给生命增加一些柔嫩度。

  然而红楼梦到底是一部写实的书,接下来既没有红娘抱枕,也没有红拂夜奔,连贾雨村本身都仅仅是一种心理活动,因为就算他有心,丫鬟娇杏未必有意,就算实的两情相悦,活在寡目睽睽之中,也很难暗送秋波,贾母就责备过才子佳人戏可操做性太差,不是每小我都有小红那样的好本领的。

  贾雨村的恋爱就那么告一段落了,也可能就那么不了了之了,就像我们年轻时都履历过的那样,某年某月碰着某小我,留意过,顾虑过,错过,想起来老是又孤单又美妙,是谁说,最浪漫的事是没有后来的事。

  可是贾雨村的故事却圆满了,他当了官,正碰着娇杏在街上买线……,用平话人的话喊做,也合该她走运,先是做了知府太爷的二房,又快速生子,还赶上大妻子染病往世,鬼使神差就做了正室夫人,实是店主不倒西家不富啊。如许说来似乎恶俗,但是,当美谈呈现在现实中,必有世俗的底色,好比白流苏的倾城之恋,是保存而不是恋爱敲定了一桩婚姻。当那个名字与“幸运”谐音的女子抱着大胖小子,心称心足地享受着知府夫人的尊荣时,她决不会像《生射中不成承担之轻》里的萨宾娜,计较她和贾雨村的恋爱是不是一部曲解小辞典。

  好也罢歹也罢,张君瑞柳梦梅们的故事到那儿就完毕了,一个大团聚截住之后的若干种可能,那些可能,将通盘由贾雨村来续写,他的重头戏,更在才子佳人之后。

  让我们陆续把贾雨村置换成张君瑞或柳梦梅,他们博取功名之后,又会如何?他们可以为政清廉,成为一个成熟的官员吗?可以戒骄戒躁,和同事上司处好关系吗?我看很困难,文人的自命非凡,初进道者的欠缺体味,以及年轻人特有的毛躁与傲岸,使他们一定处处碰鼻,那一点,能够参看王跃文的官场小说。

  贾雨村也走了那么一小截弯路,上任不到一年,就被上司觅了个空隙,参他“脾气狡诈,擅赚礼节,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以致处所多事,民命不胜”,寥寥数语,囊括了初进道者几易犯的错误,每一个字,都是贾雨村为他的激情与粗莽付出的代价。

  于是被撤职回家,贾雨村外表上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如,他是很有点养气功底的,前番就秀过几回。一次是甄士隐驱逐“严老爷”,把他丢下之后,不断到开晚饭也没来招唤他,他也若无其事,甄士隐虽是无心之举,高阳的小说中,田光可就是那么查验荆轲的,通过测验者,称之为“深厚”。二是甄士隐赞助他进京赶考那次,他收了银衣,也不外略谢一语,其实不介意,仍是食酒谈笑,那就是潇洒了。

  好像大都才子一样,贾雨村自有他的性格魅力,他有落拓不羁、善解人意的一面,好比群众言论的代表冷子兴跟他说宝玉将成酒色之徒时,他凭有限的信息揣度出此人决非通俗之辈,更说出一堆事理,论证贾宝玉兼具正邪两气,可与许由、陶潜、阮籍、嵇康之流类比,整本书里,对贾宝玉鉴赏得如斯逼真的惟有他一人,黛玉的常识,还实像出自他的门下。

  他不是无趣的人,所以“仙人一流人品”的甄士隐、“谦和厚道”的贾政到“有做为大能耐”的冷子兴,都乐于与他结交,就是林黛玉的老爸林如海,对他也不是对一般家庭教师的语气。罢官之际,他犹能把姿势做得都雅,将家小送回原籍,本身担风袖月,游览全国胜迹往了。他心里实的不痛吗?当然不是,从后来表示看,他决不是不热衷的人,只是他的深厚,他的潇洒,使他可以稳得住,把得牢,不让那些同僚看笑话罢了。

  四处流落的日子里,他以进士之身谋取西席之位,该将那隐痛数过几遍?只是单独惭恨也无用,倒不如打点起精神,享用眼下的每一时刻,贾雨村那时的表示倒也可看。

  咸鱼翻身的时刻毕竟到来了,朝廷启用已经“靠边站”的官员,再加上林如海与贾政的搀扶帮助,贾雨村从头回到他的舞台上,且看他若何展现身手。

  一下马就有一桩人命讼事,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致殴伤人命,苦主一张状纸告到大堂上。贾雨村听了,不由大怒,道:“岂有如许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地走了,再拿不来的?”咦,贾雨村却是一脸正气嘛?

  且慢颂扬,此刻贾雨村发飙,一则他尚且不知凶犯的来头,二来是新官上任,少不了要做场彼苍秀,那疾言厉色,恰是要博得利益更大化,假设凶犯只是一般公众,贾雨村的那场秀就成了。

  偏偏就有个门子跳了出来,制止了贾雨村老爷的雷厉流行,还从顺袋里扯出一纸护官符,贾雨村方晓得此中凶猛,跌过跟头的他不会在一条暗沟上跌倒两次,遂向门子请教,怎么告终那案子。门子的办法几乎骇人听闻,让他只称善能扶鸾请仙,算出薛蟠打死冯渊是因宿世孽缘,现在他又被冯渊的鬼魂索了命往,两人夙孽已结,案子也就那么了了。贾雨村听了都笑,那门子的主意是太绝了些,可是他后来不也同样胡乱判了此案,不晓得那详细若何行事,和门子的荒唐主意也只是五十笑百步的区别吧。

  门子那一笔写得极好,他是那种实小人,既能毫不掩饰地给贾雨村出搜主意,也会因不忍看见英莲愁苦,让妻子过往劝慰,他的那一套,都是更底层人士的做法,不欠缺温情,却更重视本身的利益,他也不算不聪明了,从顺袋里抽出的那张护官符,就可看出他早就做了筹办。

  然而贾雨村却是个伪君子,他可能被门子的提醒惊出一身冷汗,却对那个好心的提醒者并没有好感,他不喜欢失措的一刻,有人冷眼旁看,再说了,门子也太赤条条,不单本身是小人,也把对方当小人,小人的逻辑,小人的做法,也筹算以此与贾雨村成立小人的联盟,那些都令贾雨村不爽,最最少此刻,他还不肯实的就当本身是个龌龊的人。

  他将门子发配,一方面是新光堂不情愿见到老邻人,另一方面,大约也因为门子的存在,老是提醒着他本身的龌龊,门子原想高攀知府大人那棵大树,不成想弄巧成拙,一个实小人是看不懂伪君子的步法的。

  林冲上梁山,王伦要他杀小我做投名状,投名状的意义在于,把那小我染黑了,使他离家越来越远,断了回头的路。那起糊涂案,也是贾雨村交给官场的一张投名状,当他徇情枉法,仓皇判下。再急做手札二封,到贾政和王子腾那儿讨情面,他就是在那条路上迈出了一大步,彻底道别了偶像剧里的诗情画意。

  此回梦稿本有回前诗:“题曰:牺牲报国恩,未报身犹在,面前物多情,君恩或可待”,一个伪君子,一个无行文人的嘴脸昭然若揭。

  贾雨村下面的表示更无足看,曹公似乎都懒得写他了,他都是做为布景,呈现在他人简单的论述中。三十二回中他拜见荣国府,要贾政找贾宝玉出来闲叙,那和前番他对贾宝玉的理解挂不上钩,不外为了表示他拿荣国府二少爷当成大人一般重视,是讨好贾政的一种手段罢了。此刻的贾雨村,大约连他昔时说过的那些话都不记得了,更熟悉的,是所谓仕路过济的套话,贾宝玉没有发现他一丁点不通俗处,只当他是一官油子,底子懒得见他。

  四十八回中贾赦看中崎岖潦倒文人石白痴的几把扇子,要贾琏往讨,无法石白痴穷得食不上饭,也不愿转手。贾琏没有办法,已经官至京兆尹的贾雨村却有的是办法,诬赖石白痴“挈欠官银”,以变卖家产为由,将石白痴的扇子查抄,呈给贾赦,弄得那石白痴不知是死是活。贾赦弄到扇子,又拿来问贾琏,贾琏倒说了句仗义的话:就为了几把破扇子,把人家弄得坑家败业的,也不算什么能为。就为了那几句话,我对贾琏总也厌恶不起来,和损人利己仗势欺人比起来,私生活上不检点实算不了什么。却是贾雨村,他连贾琏的觉悟都没有,而读者如我看到此处也不感骇怪,他不外是将昔时那片遮羞布扯下了罢了。

  目击着贾雨村从清凉的平民才子,学而优则仕,一点点被官场扭曲异化,彻底失往本质,只觉得瓜熟蒂落,才子不是君子,有的是聪明而非聪明,他的思惟框架好像平行四边形,随便变形,随便妥协,随便为本身找到遁词,不单能够无耻,还能够享受本身的无耻。

  只是,我常想像,贾雨村能否也会在某一个干净的月夜,试着觅觅一条回到畴前的路,隔着苍莽光阴,隔着欲看的灰网,看向庙里的多情少年,能否会有一丝难过,冰裂纹一般,从那颗躲污纳垢的心灵中炸开,文人的旧习,就像还没进化完的尾巴股,在官袍下面,隐约地做痛,他于是摇摇头,自嘲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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