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钟往世后,母亲迷上了整容。起先只是往美容院做护理,后来在美容小妹的糖衣炮弹下,打针了第一针玻尿酸。之后一发不成拾掇,从打针开展到动刀,脸上时不时就多了一块纱布。我语重心长,还发动亲戚邻人劝她,母亲口头包管再也不折腾,但立即又预约了新的项目。我在德律风里大动怒火。母亲说,我为了你们父女搭进往大半辈子,如今为了本身而活有错吗。她刚打完肉毒杆菌,声音听起来毫无豪情,像计算器里说“回零”的女声。
我喊钟华,我爸喊钟国,光看名字,就晓得我和老钟关系更好。母亲也更喜欢老钟。从我青春期起头,老钟就成了我和母亲之间的光滑剂。每当我们两个女人的战争一触即发,他就笑呵呵地打圆场,“做人呐,在外面要精明些,在家里要糊涂些。家是取热的处所,不是掰扯事理的处所。你们过来看看,我的君子兰开花了。”
老钟脾性好,和暴躁的母亲成婚三十多年,从未吵过架。他爱侍候花花草草,说养花即养心,在阳台上摆满了各类绿植。站在楼下昂首看,我家阳台就像一个小小的空中花园。几年前的一个早上,老钟在阳台修剪花枝,站起来的霎时,身体突然失衡,一头栽在地上。摔倒前,头磕到了花盆,月季花刺刮破了他的脸。母亲其时在外面和几个票友商讨《天仙配》,唱得兴致勃勃,打德律风让老钟给她送午饭。拨了好几次德律风都没人应答。她气冲冲跑回家筹办兴师问功,一排闼,就发现了倒地不起的老钟。
老钟是中风,送往病院后捡回一条命。但落下了偏瘫,食饭需要人喂,出行要靠轮椅,讲话口齿不清,和外界沟通要依靠母亲的翻译。母亲寸步不离地赐顾帮衬他,再也没往过票友的活动。她一生喜欢黄梅戏,退休后常和票友聚在一路,因为声音甜美,长相古典,很受戏迷的欢送。我偷看过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很美,像《西游记》里的女儿国国王。她常跟我和老钟絮聒,要不是以前家里穷没前提学戏,她如今就是中国第二个严凤英。
瘫痪三年后,老钟往世,和那些卧床十年的病友比拟,还算有福分。我记得那是大岁首年月一晚上,我端着刚煮的饺子从厨房出来,看见老钟歪在轮椅上,双眼紧闭,面庞宁静,像一个等开饭等累了就睡着的小孩。窗外烟花腾空而起,电视上一群孩子扮成十二生肖唱着稚嫩的歌。
母亲再也没有回到票友傍边。她嘴上不说,但我依稀猜得出理由。她心有愧疚,总觉得是本身听戏太投进,没能及时发现中风的丈夫,从而错过更佳医治时间,让他在轮椅上待了整整三年。其时我已在北京找到工做,怕她在家睹物思人,邀请她来北京散心。她不愿,说北京空气太干,还有雾霾,对皮肤欠好。我说,那你就找点事做,开展点新的喜好,别让本身太闲着。过后回想,心有悔意,或许其时对峙接她来身边,她就不至于在整形那条路上一往不返。
腊八那天,母亲突然打德律风给我,说想来北京过春节。我吓了一跳,又立即松了口气。惊吓是因为北漂多年,历来和家里报喜不报忧,但眼下生活其实失意;如释重负则是因为省下了往返路费,也不消给老家的晚辈们筹办压岁钱了。
几个月前我遭遇了裁人。我在一家新媒体公司上班,天天的工做内容就是组织一群员领班脑风暴,给公司培育提拔的小网红们写短视频脚本。那天人事司理找到我,说,情况严格,公司效益下滑,此后想把受寡聚焦在年轻男孩那个群体上,或许九零后都会男孩更合适那个岗位。一句话,年龄鄙视、地区鄙视和性别鄙视都占全了。我抱着纸箱往地铁站走,凉风吹痛面颊,心想还有连年底裁人更缺德的事吗。然后中介的德律风打了过来,说房子快到期了,假设想要续租的话要涨价四成。我说怎么涨那么多。他说刚通了地铁,仍是换乘站,地段不要太夺手哦。
就在那么不利的一天,我碰见了黑妹。黑妹是条土狗,雌性,半条手臂那么长。通体乌黑,只要耳朵后面躲着一撮白毛。我是在菜市场后面的垃圾收受接管点碰着她的。她其时躺在一堆烂菜叶子里,瘦骨嶙峋,奄奄一息,身上都是皮癣。估量对本身短暂的一生已充满失看,我抱起她时,她一动不动,眼神微茫。我想到了“漏网之鱼”那个成语,把她带回了家。起先我给她起名喊“转运”,但那个名字唤起来气流不顺畅,沉闷暗哑,后又改名“黑妹”。
往北京站接母亲的阿谁早晨,我把黑妹放在膝盖上,意味深长道:“今天来的女人是你姥姥,她最厌恶狗,所以你要表示好一点。不准乱喊,不准咬她的高跟鞋,不准蹭她一身狗毛。”黑妹歪着头看我,双眼像一对染色珍珠,亮堂却茫然。
春运期间的站前广场,闪现一种有序和无序瓜代的热闹。人们列队检票、安检,迟缓行进。偶尔冒出一个乞讨的、算命的、闹事的,人群又像被病毒侵略的细胞,散开,乱窜,然后重回序列。我在出站口等母亲,一个醒鬼突然冲到面前,噗通跪下,咣咣磕头。他紧抱住我的双腿,哭着求我给他一点钱,好让他买票回家过年。我说你快起来,我没钱给你,那岁首谁还带现金啊。醒鬼抱我更紧,头磕得更响。他的棉裤腰松了,露出半截棕色的屁股。我掏出手机说,你再不松手我就报警了。醒鬼说,你有钱买苹果手机没钱帮我。说完就伸手来夺我的手机。我高举着胳膊拼命挣扎,脸上糊了一层酒气。一位大叔路过,大喊一声“差人来了”,醒鬼转身跑掉。大叔笑嘻嘻道:“看来是拆醒,还晓得躲差人。”
我用力顿脚,颤动羽绒服下摆,似乎如许就能抖落醒鬼的气息。再抬眼,看见母亲已经出站,正款款向我走来。她照旧苗条,羊绒大衣凸显腰身,鞋跟超越五厘米,小腿肚紧紧绷着。待她走近,她的脸比醒鬼更令我感应悚然:鼻梁高耸挺拔,如地壳相碰后挤压出的年轻山脉;皮肤漆白,眼睑青肿,眼角处隐约看得见细细的刀口。在整形机构的洗脑下,她过火逃求欧式长相,曾经的古典气量荡然无存。我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又往手术了?眼睛下面怎么回事?你那个岁数全麻手术很求助紧急你晓得不?”母亲说:“你过年都能给本身买个新包,我为什么不克不及新年新气象,给本身换张脸?”她那话明显是抬杠,但声音机械,听不出情感,嘴角似乎被什么牵引着,没法大开大合。
我晓得劝解无用,发火无用,只好说,“走吧,先回家,有点远,要一个多钟头。”我们沉寂着进进地铁。自从没了老钟,我和母亲之间就少了缓冲地带,每次沟通,就像两个粗粝的齿轮碰碰在一路,声音嘈杂,冒出耀眼的火星。还有几天就是元旦,地铁里乘客不多,到处是空位。一个乞讨的残疾人连爬了两个车厢,可能也觉得人少没劲,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下了车。
我长得一点都不像母亲,黑皮肤,塌鼻梁,肿眼泡。小学时母亲接我下学,同窗们都惊唤:“那是你妈妈?长得很像片子明星。”我语文功效欠好,却已晓得潜台词的杀伤力,人们对母亲的赞誉,等同于对我边幅的可惜。但母亲对我没有持续美貌那件事毫不在意,阿谁年代的支流教诲,让家长们相信丑恶是福,功效至上。我深信了她的看点,进修还算用功,考上一所凑合的大学。曲至结业后被现施行加以重拳,才发现好命运老是更随便垂青标致的女孩。
新租的房子在六环外一处长幼区,往比来的地铁站还要乘坐五站公交。一室一厅加一个大阳台,每月房租两千五。房东就住在楼下,夫妇俩四十多岁,男的是公事员,女的在大学教心理学。他们没有子女,据说成婚二十年不断丁克,没有假期也要造造假期往各地旅游。近两年不晓得怎么了,突然想要个孩子,领养的还不可,拼了命也要本身生。有次我被邀请往他们家里做客,坐在沙发上吃茶品茗,对面墙贴满了两人游览时用宝丽来拍下的合影。房间格局不算开阔,空气里的中药味盖住了茶香。我晓得那是女仆人用来备孕调度身体的,迟早各煎服一次。
黑妹见到母亲就起头吠喊。母亲踢了她一脚。我抱起黑妹,摩挲着她耳后的白毛。我说,妈,你能不克不及温存一点,黑妹只是怕生,熟悉了你的气息后就不喊了。母亲说,养那么个工具,费钱又费时间,还不如养一个孩子划算。对了,你如今有没有男伴侣。我说,长得丑,没人要。
其实前不久我喜欢上一小我,是四周宠物病院的医生。他很年轻,剃着寸头,口罩遮住了半张脸。给黑妹查抄毛发里的跳蚤时,眉头微皱,眼睛里涌动着轻柔的光波。后来我探听到他上班的时间表,找遁词又往了几次病院,给黑妹打疫苗,做体检,买宠物保健品。他耐烦解答疑问,一笔一划书写诊断书。我指着诊断书上主治医生的签名,哈哈笑道:“你喊郭复兴,我喊钟华,我们加在一路就是复兴中华。”郭医生抬起头看我,干笑了两声,笔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了几道,“黑妹已经很安康了,你不消再带她来病院了。”我晓得那算婉拒,之后再也没往过宠物病院。假设说成年人的豪情有什么可取之处,那就是见好就收,适可而行,各自留足面子。赋闲叠加上此次细小的失恋,我沮丧了一段时间,空出的大把精神全数投射在黑妹身上。我给她摘购最贵的狗粮,买进口的玩具,每月做两次椰奶SPA。至于我本身,路边摊食得甜之如饴。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觉,听着黑妹起伏的唤噜声,心里涌上一丝遗憾和辛酸:我连郭医生完全的长相都没见过呢。随后又抵偿性地安抚本身,或许他只要眼睛都雅,口罩下面都是玫瑰痤疮,嘴唇上充满疱疹。
母亲起头整理行李箱。除了洗漱用品和土特产,里面塞满了衣服。此中有一套刺绣连衣裙,我良多年前就见过,是成婚纪念日时老钟找市里更好的成衣造造的。躲青色绒面,小翻领,微收腰,大裙摆。袖口和下摆绣着几朵淡黄色牡丹。我不晓得牡丹有没有黄色的品种,但母亲穿上那条裙子都雅极了。每到阳光亮媚的时候,她就把它挂出来,悄悄抖落上面的尘埃。她只要参与黄梅戏票友友谊赛的时候才会穿上那条裙子,大部门时间只是温存地抚摩,像新娘呵护本身的婚纱。
我问她,“你怎么把那件带来了,也不怕放在箱子里压坏。”母亲说:“快到你爸忌日了,他没来过首都,我想穿戴它往天安门前照张相。”提到老钟,我鼻子一酸,背过脸往,“妈,明天我带你往茶馆听戏吧,春节那几天应该还有表演。”母亲绕到我面前,递给我一本小册子,“其实我来北京还有另一件事要做。”那是某个整形机构的鼓吹手册,春节前后在北京有宣讲活动,参与宣讲会即可获得免费征询,现场预约整形还能享受五折优惠。母亲说:“那一次我帮你也夺了个名额,咱娘俩儿一路往。我能够出钱帮你垫个鼻梁,就当是送你的新年礼品。”
我一时间认为本身听错,“你不是认实的吧?你大老远跑过来不是为了和我过年,而是为了一个打折的整形手术?”她说:“我是想和你一路过年啊,也想让你变得标致一点。长相也讲究风水,脸上改动一点点,或许你立即就能找到好工做和好对象。”我嘲笑着,双手微微颤动,心里充溢着被哄骗和变节的耻辱感。我把鼓吹册丢到地上,黑妹踩了上往。“我都三十多岁了,你早干嘛了。要往你本身往吧,我如今如许挺好的,哪儿也不整。”
我曾因为爱漂亮之心挨过母亲的打。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和伴侣结伴往剃头店做了离子烫,又往首饰店打了耳洞。我摸着微微红肿的耳垂,喜滋滋地想,很快我就可以戴上标致耳环,成为时髦女生了。到家时,母亲正在厨房筹办晚餐,我凑上往,给她展现我的双耳和新发型。还没等我反响过来怎么回事,左脸已经挨了一记火辣辣的耳光。我思维空白,心跳紊乱,嘴唇颤动着说不出话来。母亲没头没脑骂我,“都高三了,为什么还要把心思放在与进修无关的事上。”我说:“不就是一对耳洞,又不是杀人放火,你至于吗。”母亲火气更盛,“怎么不至于,你看看你,功效不怎么样,却像个小太妹,打耳洞还不告诉我,竟然敢先斩后奏。”我揪掉两个耳钉扔进洗碗池,血液重新奇的创口冒出来,“多大点事,还先斩后奏,你认为你是谁?”母亲抬手又是一个耳光。我生气得忘记语言,只剩下歇斯底里的大喊。老钟闻声吵嚷后急渐渐跑进厨房,手里拿着双氧水和棉球,“各人今天心绪都欠好,各让一步吧。钟华,快涂上药,别传染了。”
耳洞事务后,我和母亲暗斗了很久,假设没有老钟的调和,不晓得我们什么时候才气重回于好。后来我上了大学,进修化装和服拆搭配,并从头打了耳洞,母亲再也没有提出反对定见。但那两个耳光始末没有被彻底遗忘,成了我青春期最耻辱的记忆。我并不是不想变得更美,也曾想过要不要往打个瘦脸针,做个半永久纹眉。但当那件事被母亲容许并鼓舞的时候,我就感应恶心、排挤,不知从哪里激发出了绝不整形的强硬。
母亲赶走黑妹,捡起鼓吹册,抖掉封面上的狗毛。我们再度陷进沉寂。过往的体味告诉我们,一旦有了不合,更好及时打住,不然再争论下往势必发作更猛烈的争吵。我遁词分开,说要往问候下房东,来小我住那么多天,仍是要和人家说一下。
房店主的门窗敞开着,刺鼻的中药味在整个楼道弥散开来。我轻扣防盗门,无人应答。探进头往,却看见女仆人坐在地上,头发蓬乱,脸埋进双膝之间。我转过身,想要静静分开。她在背后喊住了我,声音沙哑,带着哭腔。我放下母亲从老家带来的土特产,问,你没事吧。她摇摇头,整张脸舒展着,比现实年龄看上往更老。她说,刚从病院回来,好不随便怀上的胎儿,没有胎心。我说,你老公没回来吗。她说,他在上班,还不晓得查抄成果。我说,那你更要好好歇息,别太劳神。我妈来了,会住上半个月,你晚上来我们家一路食饭吧。她点点头,忘了说谢谢就关上了门。
我仍是陪母亲往了阿谁宣讲会。间隔太远,几乎横穿北京。她初度来京就往那么远的处所,恐怕会迷路。并且我在身边,或许能阻遏她心血来潮又预约了什么整形项目。我说,大过年的不放假,还搞大型促销,怎么想都非奸即盗。母亲说,你不懂,假期是整容的好时候,在家恢复几天,然后漂标致亮地往上班。我想起很久前看过一档调和节目,有一期是母亲整形上瘾,非要把本身弄成赵雅芝,子女苦劝不得,只好乞助节目组。我盯着公交车司机的后脑勺,心想要不要也偷偷报名上节目,或者间接把母亲骗到心理诊所。进而想到女房东是心理学教师,或答应以找她征询。
宣讲会在一座办公楼的小礼堂里举行。门窗狭隘,室内散发着霉味。我们来晚了,只剩下最初一排角落的位置。母亲指摘我赖床,差一点就没了座位。我说,我怎么晓得大过节的还有那么多闲人不在家待着,跑过来听那个。我环视了一下现场,来者几乎满是女性,各个年龄段的都有,良多都是母女同业。
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女性走到台前,人群起头拍手。她鞠了个躬,用PPT展现了几组整容前后比照照,介绍了公司的专利手艺。我说,那些照片一看就不是统一小我,太假了。母亲示意我不要出声。随后又上来一位专家,给看寡介绍什么才是原则脸。假设说上一个环节还披着科学的外套,那个环节就彻底酿成了封建迷信。专家对着几张明星的照片指指点点,说什么样的面颊旺夫,什么样的额头会有财气。母亲小声说,“我觉得你的鼻子太小了,会被人牵着走,随便被骗受骗。”第三个环节让我彻底感应不耐烦。不晓得从哪里来了一堆托,轮流上台讲述整容给本身生活带来的改动。有的说做了丰胸手术后,出轨的老公毕竟回回家庭;有的说从此在职场上得到重用,一路升职加薪;更扯淡的是,有个女的说弄掉了那颗挡财气的黑痣后,第二天买的彩票就中了奖。
好不容挨到宣讲完毕。主持人说凭出场券能够到专家席免费征询。人群站起来往前涌,母亲踩着高跟鞋挤过往。我赶忙拉住她,说,你割眼袋的刀口还没彻底痊愈,能不克不及别折腾了。母亲说,只想微调一下上嘴唇,打一针就好,赶上打折很廉价。
我火冒三丈,进步了声音,“几千块钱一针,哪里廉价了!你算算那些年你整容一共花了几钱?我都三十多岁了,同事的父母早就帮孩子在北京凑够了首付,只要我还租着六环的破房子!”话一出口,本身先吓了一跳。我认为我只是担忧母亲的安康,未曾想到心里其实潜躲着如斯无私的欲看。
母亲还击道:“那你呢?你在那条狗身上花的钱就比我有意义?你不找工做不交伴侣,成天和狗一路玩就更有意义?”
我一时语塞,各类紊乱的情感在心中竞相蚕食。似乎被戳到了把柄,被揭开了遮羞布,似乎我不断漂浮在生活表层而此刻不能不跌进更深的裂痕。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剩下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母亲看我哭了,似乎有些不忍,语气放轻了些,“算了,别吵了,你爸忌日快到了,他必定不想看到咱俩如许。”
她提到了老钟。那让我突然揪住痛处。我抹掉眼泪,冷冷说道:“别把我爸拉出来,要不是你,他最初几年会过得那么没有威严?”
此次轮到母亲讲不出话了。她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在那场打骂中占了优势,心里却痛得要命。我猜不透她的情感,她的脸其实太生硬了,双眼沉着得像被雪封住的湖。
我和母亲陆续同住一个屋檐下。那天打骂后,她想过买票回老家,但那条线路的车票早被夺空,连站票都没有剩下。我们爱对方,又同时厌恶相互,就此达成新的默契。晚上,我们背对背睡觉,不寒而栗蜷起身体,以免触碰着对方。早上,她先起来做两份早餐,食完本身的那份后就外出逛街,而我则比及她分开后再起床。她关心我的起居,偶尔会提醒我饭在锅里;我担忧她在外迷路,她回家晚了就问她往哪了。但每次说过那些话后,我们就快速错开眼神,往忙本身的工作,似乎表露了什么令人耻辱的奥秘。
转眼就是元旦。我认为北京的春节必然沉寂无聊,但那天薄暮仍是闻声了满街满院的爆仗劈啪做响。母亲说大城市不是不容许放鞭炮吗。我说似乎五环之外能够。她点点头,说冰箱里的食材不敷做年夜饭了,出往买一点。我把钱包里的零钱都塞给她,说多带点钱,蔬菜生果店都关门了,大超市那两天坐地起价,工具卖得很贵。
曲到天黑母亲都没有回来。我有点担忧,打德律风给她,才发现她的手机落在了家里。我坐不住了,牵着黑妹出门,沿着往超市的路找她。路灯下有个小男孩,手里握着一大把花火,同时点燃,白亮的火光绽铺开来,像漫画中超等英雄手心发出的光束。我们陆续往前走,空气里都是烟尘,突然炸响的鞭炮吓得黑妹夹紧了尾巴。我们绕开人多的处所,母亲的身影呈现在面前。她蹲在路旁,身边燃着一团跳动的火苗。灰烬在空中飘动,母亲被呛到,猛烈咳嗽了一阵。
她在给老钟烧纸。我说,那里不克不及烧纸的,被挠到了会罚款。母亲说,快了,还剩下一点。说完把怀里最初的黄厕纸扔进了火堆。母亲的脸被火光映着,没有一丝皱纹,我却看到了全是尘垢的沧桑。我说,我爸那辈子其实挺幸福的吧。母亲说是,挺有福分。我轻声道,多亏了你赐顾帮衬。或许故人的灵魂实的会在某些时刻回来,老钟再次成为我们母女之间的粘合剂。我们看着火苗一点点熄灭,我感应我和母亲之间的冰墙在一点点松动,融掉。
我和母亲提着蔬菜上楼。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又亮。我看见女房东正坐在台阶上,泪水从指缝里汩汩地涌出来。我和母亲一时间无所适从,不晓得该不应当做什么都没看到。为难了半分钟摆布,女房东抬起脸,说,和丈夫打骂了,不想回家,可不成以往你们那里坐一会。我赶紧扶起她,说,原来就是你的房子,该来就该,别那么客气。
母亲煲了汤,又炒了两荤两素。我本想开几罐饮料取代啤酒,因为女房东刚刚流产,母亲的眼袋也没有完全恢复。但他们都说,过年了,仍是想饮一杯,用酒冲刷掉霉运。春节晚会起头了,几个脸熟的主持人穿红戴绿,挂着原则的笑脸给全国看寡贺年。但我们什么也听不到。几杯酒下肚,脸红耳热。外面此起彼伏的鞭炮盖住了室内的声音。
我给女房东盛了一碗汤,在一片嘈杂中进步嗓音,“新年快乐,重视身体,填补营养,孩子以后还会有的。”女房东也高声回应我:“不会有了。都那个岁数了,太难了。”我脱口而出:“之前不是过得挺好,为什么必然要生个孩子呢?你是研究心理的,应该比一般人更看得开。”母亲在桌子下面狠狠踹了我一脚,我才意识到说错了话。女房东倒非常坦诚,“因为啊,男女之间的豪情其实太懦弱了。”母亲顺着话题接下往,“那你晓得我为什么必然要往整容吗?我以前那么都雅,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中心。后来眼看着本身一天天变老,我其实太恐惧了。”我不甜示弱,冲着她们喊道:“那我为什么要对狗那么好?因为我没车没房没工做,没伴侣没爱人,我一无所有啊!”
外面的鞭炮声突然消逝,四周又恢复了沉寂,电视里传出五十六个民族载歌载舞的声音。我欠好意地看看女房东,女房东欠好意思地看看母亲,似乎适才的掏心掏肺,不外是一场何足道哉的宿醒。我们岔开话题,聊起潘长江的小品,互相帮对方把汤碗填满。元旦之夜,我小小的出租屋,成了一群失败者的暂时出亡所。我们在生活中失往重要的工具后,又往牢牢地挠住此外工具,认为只要如许,剩下的人生才不会失焦。
元旦之后,女房东和丈夫往了香港,筹办测验考试一下试管婴儿。我和母亲再也没提过打骂的事,对女房东的奥秘也闭口不言。我带她往天安门看了升旗,她在大衣底下穿上了那条刺绣连衣裙。我没想到,春节期间的北京,竟然还有那么多人早早起床,顶着凉风,来到广场上看一场升旗仪式。国歌完毕,国旗卡着最初一个音符升至杆顶。人群渐渐散开。我问母亲冷不冷。母亲说不冷。我说,那你唱一段《天仙配》,我帮你录个视频,留做纪念。
母亲先试着哼了一遍,她脸上的肌肉恢复了一些,但唱戏仍是爱莫能助,一些长音老是唱不丰裕。她有点悲观,说算了,不唱了。我说没事,一回生二回熟。她又清了下嗓子,以领巾当水袖,缓缓地挪动起腰身。
“冷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甜。你我比如鸳鸯鸟,夫唱妇随在人世。”
刮风了,四周有点冷,我唤出的气喷在手机屏幕上,化成一片水雾。我看见迷糊的视频里,母亲似乎变年轻了,没有欧式眼,没有通天鼻,她又恢复成女儿国国王的样子。紧接着,老钟也呈现在视频中,起先还坐着轮椅,但很快就站了起来,笑盈盈地走到母切身后,温存地托起母亲的手,唱起了董永的唱词。母亲大衣下面露出连衣裙的下摆,上面的几朵黄牡丹随衣裙摆动扭转,在离心力的感化下,竟飞了出来。它们轻飘飘地飞过人群,飞过红墙黄瓦,飞过白鸽白云,越飞越高,越来越远,最初酿成了天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