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红迷妄纂《石背记》,正书名曰《姝雅辰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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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灵石兄苦劝痴心鹊 懒情僧咒印《石背记》

  诗曰:

  情生情死情难绝,缘起缘灭缘难却。

  戒喜戒悲难戒痴,恨天恨地恨谁怜。

  此第一回也。列位看官,你道此书若何而来?说起根由竟接得上一段闻名旧事,细谙亦颇有些兴趣,待鄙人细细述来,诸公方可了然不惑。说昔日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那块补天遗石,自化做通灵宝玉,在那诗礼簪缨府中,历了人世浮沉之后,末得大彻大悟,从此了却尘凡悬念,一心遁进秘诀,再无妄动之念。那日,茫茫大士与渺渺实人,那一僧一道二位老仙,同携了那块扇坠大小的美玉,也即那石头的变幻之象,飘飘悠悠,御风而行,谈笑着觅至青埂峰下的一潭静水岸畔。那美玉虽卧在大士掌中,却亦留意察探,环顾间乃知此处即是本身历世之前的亘古所在。皆因本身化玉进尘,故而余下此坑,又经春秋风雨,业已积成一潭。现在已然藻荇遍生绿、浮萍参遮面,是派水静风平的湿地风貌。

  二仙驻立岸畔,又高谈快论了一阵,那美玉便道:“梦醒时分,返璞回实,有劳仙师。”二仙闻言一笑,遂腾空跃起,飘悬于潭央。那大士缓缓覆手一倾,那块美玉便自坠沉潭底,再不见踪影。二仙遂即飞回潭沿,瞩目凝看。少顷,那实人便转向身旁大士,做揖笑道:“也是时候了。有劳仙僧,告终此案。”大士听毕施礼一笑,继便敛容闭目,似乎深思之状。倏然,只见他双眼齐展,口中念词,双手飘动,原是施咒书符、行演幻术,顷刻天闪雷喊、地动山摇,一尊高十二丈、方二十四丈的粗蠢巨石突然横卧面前,正将那巨大之坑充盈胀溢,四围岩土亦被挤压得垒隆起来。而那满潭积水,因被石头猛然挤出坑外,便顿如怒潮巨浪一般,汹涌飞蹿、拍岸袭来。所幸二仙皆是神通高明、身手矫捷,见势早已翻云驾雾、凌空跃起,将那满坑渍水沉着躲过。

  石头瞧见本身复做原形,再度盘横在此郊原之上,一时心中百感,先是想起尘世那番物是人非、斗转星移,后又念及未历世时二仙师的苦心之劝,现在果应了仙师“到头一梦、万境回空”之谶,不由甘拜下风,遂连连向二仙拜谢。那二仙亦只略略颔首笑领,又诚恳吩咐了数语,便复云游度世往了。待二仙往后,石头闲庭信看,到处顾盼,只见四面凉风瑟瑟、荒野凄凄、山石嶙峋、赤地千里,犹是昔日那般寥寂情境,幸亏现在心中恬适,倒亦晏然安适。岂料思忖间,一时竟又忆及宁荣往事,不免心中感念,故自迎风念道:

  “仙境遍传梅花香,热阁新熏金玉床。

  美梦逢冷末易醒,别做尘凡回大荒。”

  一绝念罢,石头沉念一偈,从此沐心斋戒,全日探机觅理、参禅悟道,心中再无旁骛。那般昼以继夜、风餐露宿,亦不知过了几年几世,石头毕竟六根通慧、彻悟佛法,亦算是修行圆满了。眼下只待天庭动议,升进仙班。

  所谓大道至简、大巧若拙、深藏若虚,故彻悟者亦必慎末如始,此佛法所谓“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之境也。现在石头本性灵通,天然已修炼至那一层。故旁人窥之,只道它量粗不慧、形蠢不发,与那些通俗石砾竟一般无二、殊无别离。对此,石头倒不在意,更学起了佛祖割肉喂鹰之德,亦将本身那一躯石身尽寄予天然,随它云卷云舒、任它雨打雪压、凭它风吹草长,始末岿然未尝一动。是故百年来,虫蛇爬晒、草藤缠生、烈日曝露,风雨淋涔,石身上那半世所历、呕心镌刻之文竟亦渐侵蚀残破、班驳难辨了,出格是那后半部文,更是被蚀得遍体鳞伤、损消无存。为此,世人皆是扼腕叹气、心憾如绞,唯有石头本身,始末安之若素、全不介意。

  逝者工夫兮,眨眼两三百年矣。一日,风清气正、晴光温暖,石头正忖度着菩提长短树、明镜有无台,心中如有所得,笑吟道:

  “无喜无悲更无愁,无恋无恨亦无忧。

  若无闲事挂记头,即是亘古好时空。”

  正悠然自得间,俄见一僧一道两位故人仙飘而至。石头私认为是本身仙升之事动了动静,天庭特来降旨宣任,心中登时难捺冲动,曲若鼓擂鹿碰一般。不想百年修得的无为大彻之境,竟如斯廉价地破了洞,难免暗又自责起来。

  那二仙亦不是他人,恰是那度凡救劫的茫茫大士与渺渺实人。石头远远瞧着二仙,只觉他二老虽犹丰神悬殊、气骨非凡,却较之前多了好些倦色,想来是人世风流冤孽们前仆后继、延绵不停,曲将二老仙都挈累了。二仙飞身近前,石头猛然瞥见实人双手中捧奉着一盒,盒上锦缎包裹,料必是天庭谕旨,不由地心中暗喜,笑道:“两位仙师有礼,门生恭候多时,不想山中一别,竟又数百年矣。”二仙知石头业已修炼成,不成再以蠢物相待,故亦施礼告扰。只听那大士悠悠笑道:“想你在此修炼三百年,定不知现在天上人世皆已是天翻地覆、改头换面了。”言毕二仙便将那人世间的种种变化细述一番。石头曲听得瞠目结舌,不觉怔了半日,刚才痴痴说道:“不想现在,人世竟如斯昌明隆盛、物产丰裕,苍生竟如斯安身立命、福禄康寿,实实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哪一朝都不胜比的,亦连尧舜禹汤犹不及也。”一语未了,二仙便又描说起天庭近事。本来天庭现在也破君立宪、改元共和了。现设有天庭大会立规定造,佛、仙、灵、魔四届悉有代表席位,理天院、理凡院按照会立规造分摄天、凡两界之政,亦有法理寺定纷行争。而那两院、一寺互为造约,统回大会辖造。然佛魔诸界不合浩瀚,老是难成一议,故另有永祚公社号为政团,统造纲领、裁言话事,会、院、寺等遍地悉尊公社号令。如斯那般,一桩桩旷古烁今的奇闻轶事,曲令石头听得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片刻回神,石头突然疑念一闪,脱口问道:“既如斯,可还有谕旨来?”话音未落,心中便生悔意,暗嗔本身不克不及自持。二仙闻言便已猜着石头心思,故而相视一笑。实人遂叹道:“现在早无谕旨、都改红头了。眼下变化之际,纷乱之象丛生。上有不知肉糜之令,下有倒行逆施之策。究其根源,皆因要职者才不堪岗、德不配位所致也。而今公社为了纯真天官仙宦、除庸推贤,正忙着定岗造编,是故提拔之事愈发地严厉困难了。”大士亦摇头接道:“总之,现欲升进仙班,只凭参透天理、通晓秘诀怕是不敷的。须有熟悉者在位推荐,继而查档、群调、面访、公示,纵关司职上下、横连平级同僚皆要谈话亮相,最初再交公社议定。”一语未了,石头脱口插道:“如斯一来,岂非尽擢世故圆滑之辈?此辈最多庸才,那却若何使得?”二仙闻此相视无言,皆自摇头唏嘘起来。片刻,大士又道:“现在凡仙升者需要如斯。可惜老衲与道长不断忙于度脱世人,也都是耄耋老骨了,再无心勾斗之事,故亦许久未往公社参会荐人了。”默然半晌,实人在旁顿一顿神,轻笑道:“你可还记适当年那曲《好了歌》与那阙《好了词》?”言毕便将那《好了歌》与甄士隐注的《好了词》放声吟诵了一遍。石头事实百年修炼,已然四大皆空、晓破名利,心中再无什么放不下的。刚才只因升仙一事撩拨蠢动,故而一时糊涂、乱了心志,而今闻得二仙之言及那曲《好了歌》、《好了词》,顿又回悟过来,反却是畅怀豁然了,因笑道:“谢二仙师相告,门生心有旁骛,可见还未得脱。二仙师未加呵斥,反以宽慰,足见宅心仁厚、菩萨心肠。刚才门生听了仙师之语,只觉心旷神怡,反倒得了安适。往后门生定当放心修炼、再无羁绊。二师今日数语,又是度了门生一会,当实好事无量。”二老仙闻此,亦笑赞道:“公然大精进了。你也不消那般自责,现在天上人世日新月异,老朽二人的陈旧看念几乎裁减殆尽,想欠亨、悟不开的处所亦不在少。也正为此,眼下度脱世人也愈发的难上加难、今非昔比了。”

  闲谈间,石头忖及实人所奉锦匣,遂问道:“敢问二仙师今日所为何来?匣中所奉何物?”不想那实人听毕,竟自仰头钟笑数声,指着石头道:“合该你来一劝!”言毕扯往匣上锦缎,露出本实。本来那锦匣非匣,却是檀香木嵌成的一架精巧鸟笼,里面有只痴痴呆呆、疯疯傻傻的鹊儿。那鹊儿本自安睡,不意锦缎一往,光亮乍泄,灿烂炫目,竟一下醒觉过来,叽叽喳喳地喊道:“仙师、仙师,是不是已到往处,那里可是尘寰?——咦,怎生有块镌了字的大石头在此处,莫非是那孙行者的娘胎?——仙师、仙师……”那鹊儿话多且密,毫无遮拦,未及多言,便为大士厉声饮断。顷刻,那鹊儿便唬得一言不敢再发,只不住地移头换眼、四处端详。大士遂向石头说道:“此鹊说来与你同命相怜。它即是牛郎织女相会时,那天河鹊桥之余鹊。每年七夕,牛郎织女架桥相会,国内九州统共飞来一万只仙鹊儿,此中九千九百九十九只首尾咬合、羽翼相连,皆化做了鹊桥,唯独落下那只鹊儿孤影盘旋。原也说可充做筹办,万一桥中哪只鹊儿有个病了、累了、乏了的,好做替代。岂料那些鹊儿受荫于天界仙气与尘间香火,愈发长得膘肥体壮、神摘飞扬,千百年来都未曾有个恙的。故此鹊始末不得架桥,整天只是悲号游移、自叹自怜。昨日巧遇我俩,便似你昔日那般,苦求着要往人世受享。我俩一时心慈,便又应了下来,眼下正要送往挂号历世,碰巧路过你处,想来要你也劝劝。现在尘寰恰是亘古未有之盛世,因而想往受享的其实太多,我俩老骨头就是拼了命也度不外来。”说罢二仙相视苦笑,摇头轻叹。

  石头遂向鹊儿问道:“那可实奇了,别家往体察尘寰,无非冲着‘情’、‘事’二字,你瞧了那许久年的牛郎织女,敢问人世有哪段情、哪件事,比牛郎织女之情、之事更惊六合抽泣鬼神的?还要往体察受享什么呢?”未等说尽,那鹊儿便忙答道:“石兄、石兄,不瞒你说——你可休要说出往——牛郎织女之会至今已有千年,他二人实则早已貌合神离、貌合神离了。只不外天庭表里遍传美谈、人世万姓仰头祈愿,因而上头不准他们散,还要他们将戏儿做好做满。而今每逢七夕,他俩上至言语举行,下至衣妆妆扮,皆有台本端方,那是一步不克不及错、一时不克不及差的。譬如织女必在辰时三刻由东往西踏上鹊桥,第一步须吟‘迢迢牵牛星’,第二步即是‘皎皎河汉女’,不多很多、丝毫不差。牛郎随后也必念‘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等语。待二人走至桥中,也肯定挽手并肩、凝思相看,共吟‘两情若是悠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之句。鹊儿瞧得逼真,他俩演完台本后,便各自匿散、各干营生了,没多半点言语。”石头与二仙听毕,只觉是难以想象、难以置信,皆自沉寂不语。

  片刻,石头方缓缓接道:“鹊儿弟弟,那尘寰呢,无非就是情、事二端。幼时心高气傲,只觉漫天绚烂,悉认为本身能博个事美情满、人爱车载,不负浮生一世、人世一遭。可叹那尘世混沌,善恶难辨认、好歹由人说,事不成测、情不耐磨,到头来多是事堕情休、韶华虚度,不外是庸以误辰、俗而枉生罢了。鹊儿弟弟,你且听我细细说来。——那情呢,无非是:遇而了解、识或生喜、喜化做思、思衍做恋、恋深成爱、爱浓如蜜、蜜则多心、心酿嫌隙、隙积成怨、怨久为忿,忿垒做恨、恨思告别、别后渐远、远自盈泪、泪尽无言。末不外是:情灭了,恨平了,心中苦的痛的哀的伤的都淡了,甜的喜的乐的欢的也清了,任它再轰轰烈烈、浓茂密密、缠缠绵绵,到头来只平平平淡、残残寡寡、悄悄浅浅;莫不如心无人、目无尘、耳无闻,即使是那美的俊的娇的婉的媚的俏的齐齐来勾魂,亦能不听不看不想不痒不动呆若迟蠢,只要心无求人惹人情人怨人恨人处,方可得自在安适自享自受自安身。”一席说毕,石头沉念了几句佛偈,继而意味深长说道:“鹊儿,色便是空、空便是色,如斯醒悟方可得大安适,不然心有羁绊,末无自在,你可要谨记。”那鹊儿却似懂非懂,犹是摇头晃眼地觑着二仙及石头。

  石头不由叹气一声,续道:“至于那事呢,不外是:少年有志老来庸,满腔热血、末化做膏脂油,少小萤窗忧苍生、思社稷、盼家国,老迈只愁金无多、权不敷、少车裘。可叹那,雨打温良往,风吹恭俭走。一心只求,多傍些省部交、朝廷友,好喊富贵如等闲、揽平余生波。且看他,历来不觉折腰惭,迎尘便将双膝拜。多自得,世事洞明‘饭碗稳’,情面练达‘海底捞’,八面见光‘冲云霄’。说什么事业高尚,管它的人世邪道。只知是,进退两难矛盾少,上下和合乐逍远,酒舞贵宾满山腰,趣话赢得满堂笑,红粉床头娇。休再说,什么洞烛奸邪中正好,两袖清风安然老,听着心干扰。我不外,人世酒色享一遭,及时行乐最紧要,身后哪管洪水滔。”二仙师听毕皆悄悄摇头,心忖道:“此乃牢骚之语,绝非彻觉之悟。”

  石头见状,自知失言,便转口道:“即使一时成了事,也不外:长短成败转头空,末端都付笑谈中。你看那,万里长城今犹在,秦家始皇却成冢。同情他,身经百战合六国,苦心运营一场空,十五载就换做汉家宫。更有是,一朝功名万骨萎,干戈踏碎几重梦。却只为,一人成就,一时之功。徒添了,几骸骨展做路,满地血泪汇成河,叠山骷髅打做船;犹见那,撑桨的独站船首,食罢血馒头,饮毕人肉粥。只听他歌如龙,声如钟,气如虹,将坐船的好事写进史春秋。实不外:邯郸一梦,纸上小丑;只配得,炊饭生火,洒在坟头。”言毕石头又沉念一语佛禅,柔声向鹊儿诚恳道:“鹊儿弟弟,尘间末不外是万境回空、到头一梦!”二老仙闻此,倒亦悄悄颔首。

  无法那鹊儿早已静极思动,一心要往尘寰受历富贵,全然听不进石头那番苦劝,不外是怯着实人与大士,故才不敢插话冒昧。一时鹊儿听毕,便觑瞟着二仙与石头,怯怯说道:“仙师、仙师,石兄刚才之言,鹊儿听不大白,没得感同身受。”于是复又苦求二仙者再四,二仙知不成强,只得点头容许。鹊儿见状喜不自胜,竟在笼内扑腾欢跳起来,啼喊道:“深谢巨匠,深谢巨匠,鹊儿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石头自叹道:“如斯一往,即是三劫,合数九十年,方得回来,鹊儿弟弟实是不知岁月精贵。”不想此言被实人听着了,实人遂笑道:“你久在大荒,不知时也。现在天庭科艺精进,转世厅已有转世投胎与夹带体察之别,若是天凡两届已故仙、人投胎转世,天然是从生到死,不成简省。但假使有灵物想夹带体察,即可选那已生之人梦进其体,没必要自胎生始。近来天上想受历人世者颇多,此亦是效率之举也。”大士在旁续道:“然也,现在尘寰以芳龄十八为成年,故大多灵物皆择年纪十八的缘人梦进,鹊儿那番亦同此道。”鹊儿听毕插嘴道:“鹊儿本也想选那投胎转世之法,能够好好受历人世一回,只是那投胎转世之号都排到明岁往了,只要那夹带之号排得还短些,故只得选了夹带号。”大士听罢急饮一声,斥道:“你那蠢鸟又要拿糖做醋,转世投胎抑或夹带体察,那皆是报于转世厅,经公社议定后依规分配的,岂是你可自选。”鹊儿听毕一惊,端详着眼儿低声道:“仙师有所不知,牛郎的那头臭黑牛就找了他老迈牛魔王,牛魔王又差了他令郎红孩儿往疏通。你等也晓得,红孩儿现是看音坐下散财孺子,故那转世厅的人竟让老牛间接下凡往了,号都未曾拿。”话音未落,二仙忙截断道:“闭嘴,蠢鸟愈发混说话了。”于是口念一咒,只见那彩绣锦缎倏然飘盖回了鸟笼上,继又束缩收紧,仍将那笼子包裹得如锦匣一般。二老仙心忧鹊儿之语将令石头思及本身仙升之事乃是缺在疏通,故忙岔开话往,明里私下地宽慰一番,后便渐渐道扰,携了锦匣仙飘而往了。

  不外十年。一日风热晴和、娇阳妩媚,石头正享岁月静好,闲看那荒野光景。环顾间,忽见东南天际有一飞鸟冲掠而来。石头凝思定睛一看,却是鹊儿,遂喜道:“鹊儿弟弟,你那就历劫完了?”鹊儿悬停石前,默然不语。石头趣道:“想必尘寰伙食不错,鹊儿弟弟不只别来无恙,更是心宽体胖、愈发茁壮了。”鹊儿犹是不答,却似满面愁容、黯然神伤,石头遂知本身失言,便不再说。只见鹊儿旋空飞起,绕石三匝,复停驻于石前,柔声说道:“石兄,我见你后背还未刻字。鹊儿亦想将所历之事啄刻在你后背,兄道可好?”石头见鹊儿神气肃静,绝非打趣,便亦杂色答道:“那即是梦寐以求了,我亦可趁此斑窥一番现在尘寰容貌。”鹊儿拜谢,遂即飞至石头后背,咬断藤蔓,衔除枝草,磨平石面,继又以喙啄刻,如斯日夜不息、风雨无阻、烈日不避、冷雪弗滞。整整三年有余,末至书完,鹊儿已是油脂尽消、骨瘦嶙峋,喙爪皆已磨灭,吵嘴皮肉因频频结痂、磋磨,更是惨绝人寰。三年来,石头虽保护心切,却苦于本身不得动弹,又怕吵扰鹊儿思路,故只噤声不语,仅是悉心充任瞭看,或警报蛇蚁,或提醒气候,饥渴时指明水食标的目的,沉闷时伴同谈古论今,如斯罢了。是故而今书成,石头亦是松了口气。

  却平话成之日,鹊儿倒在石上昏睡了三天三夜,曲唬得石头惊慌失措、心旷神怡。幸亏鹊儿三日后便自清醒过来,拜谢道:“石兄之恩,永久难忘。此书却只能如斯了,鹊儿实已才尽量竭矣。迩来事尽书成,凡尘于我便再无牵绊,我亦须回鹊桥报到司职了。”石头知鹊儿业已开悟,心有定命,不成强留,便深深道了爱护保重。鹊儿与石头相视一笑,俯首再拜,继自南飞而往,磨灭在天际之中。

  又一日,石头正品鹊儿文记,时而惊异称叹,时而唏嘘伤怀,忖思着尘寰今日果已大不不异。岂知品读间,那情僧,即原名空空道人者,欲往南洋传教,特来辞行。本来那情僧因参透尘寰情缘,业已升进仙者筹办班,进了天庭后备仙家库,享了个准仙人待遇,已然修得长命不灭之身,眼下尚在排候等缺,以进仙人正式体例。现在需每岁上交思惟报告请示若干,故他不断云游四海、助贫扶弱、解苦救怨、布散佛法,皆为着觅集些报告请示素材,以积多些排候分数。可惜那些事末不外小才微善,难以助他突围,近来因传闻远播道法能够挣得大积分、大功绩、大浮屠,那情僧闪觉此乃升班出库之不贰捷径,遂便下了决心要南往传道。又因本身透悟情缘、继而得道皆因石头之功,也是为讨彩头,希望南往途中再遇一物,助得飞升,故特来向石头辞行。石头闻此,自少不得说了些祝愿颂顺之语,临了便请情僧看其后背,情僧欣然从命,转过背侧一瞧,只见石背上密密麻麻地刻了一大段字,其形龙行蛇舞,其势进石三分,其状鸾飘凤泊,其文如诉如闻,顶首处便有一首诗云:

  天河余鹊空悲怨,东山落尘若许年。

  白云卷处叹孤飞,西关旧事谁人念?

  诗后即是鹊儿在尘寰夹带体察的一段故事。情僧看了小阙,便向石头说道:“石兄,那部故事比之你正面那部可差得远。”

  石头听毕便道:“我师休做此语也。鹊儿与我履历悬殊,所处之世判然不同,大旨立意天差地别,各中人物无有相像,岂可同日而较耶?再者,我之世,所学者,经史子集,所专者,诗词歌赋;鹊儿之世,所学者,数理文史,所专者,政经法哲,若何能辨好歹耶?所谓人生百态、世间万象,现在此日上人世能提笔做文者何行万数,若是千人一面,文者同笔,那还有什么趣儿呢?我瞧鹊儿故事,也不外是消愁破闷、喷饭供酒之娱做,我师又何必计较耶?”情僧听毕,念起上回誊抄《石头记》传世之功,便已赢得仙班筹办,此后背之记虽不那样好,或也可助转正突围。思毕,复检阅一番,确无伤时骂世之意,亦断无惹恼天庭累及本身之危,不外实录些尘凡琐事。又幸得现在天庭科艺精进,抄录它其实不费时间,遂口念了一段“韦窦氏复造黏贴打印”咒,斯须之间就将石头后背文字录印成书,携了拜辞而往。石头见鹊儿三年之苦为情僧斯须所获,亦是怅怅而叹,此且不题。

  且说情僧携了石背之记一路南传,所到之处却是置之不理。偶有人拿来垫桌展凳,或有人用以隔灰包物,亦有人使做桌布垫纸,以承揽骸骨剩菜,倒也物尽其用,很不浪费。明日黄花,兜兜转转,此记秘本末落进一自号“误辰枉生”者手中,此君自幼桀骜性乖,毒行恶劝,背父母之恩,负师友之德,以致一败涂地、失意不振。而今仕途倾塌、身负情殇,整天自闭于家,与世横隔,一时手边无书,便频频研读本记以断烦思愁绪,遂于乱床边、沙发里、马桶上等屋内几处名胜中批阅五载,增删三次,攥成目次,分出章回,题曰《石背记》。并题一绝云:

  十年人世梦,五载茹苦心。

  不吝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至南穗城心尘校改时,改名为《姝雅辰昔》。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下回合成。叹: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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