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小龙:一只没有尾巴,一只没有脑袋,山君为什么跑得快?做家语言为什么“不讲究语法”
中文系16 级小白同窗来信:
“费孝通先生在一本书中写过如许的话:‘文字所能传的情、达的意是不完全的……于是在操纵文字时,我们要讲究文法,讲究艺术。’但在诗歌创做与许多小说创做中,良多做家又往往不讲究语法,教师您怎么看那个矛盾呢?”
小白同窗的问题,是又一个“语言陷阱”。那不是说小白同窗发问的初心,而是说小白同窗的表述,陷进了语言符号“一般化”的陷阱。
语言生活中经常有如许的现象,我们把两个问题对立起来,相持起来,仅仅因为那两个问题在语词上是对立的。其实它们“各说各的”,各有本身的上下文语境。在各自的语境中,它们都是有事理的。
二者在外表上的抵触,是因为语言符号一般意义的“通约”。我常说语言“一说就错”,就是那个意思——一般化的词语只能表达,或者说理解,通用性的意义,无法表达和理解个别实在的感触感染。成果说得越复杂,越增添理解的障碍。
所以,面临各类相持不下的说法,我经常会想,其实两方面都是对的。同窗们想一想,本身碰着的很多势若冰炭的看点,是不是也都各有六合?
那个问题说得深一点,就是人与人的看点具有不成通约性。每一小我都是一个特殊的精神世界。 当我们想说服一小我的时候,要记得语言的“一般化”局限,倾听和理解可能是更好的路子。
费孝通的“讲究文法”,是在和文字的局限比力的意义上说的。靠单个汉字,而不是将汉字有层次地组织起来,很难表达思惟豪情。费孝通强调文字的表达要讲文法,是期看辞能达意。
而做家“不讲究语法”,是指 做家在文学创做中,为了表达具有特殊性的事象和感情,需要语言在必然水平上差别化、目生化、多义化,需要打破现实生活“一般化”表达中的“老生常谈”。
其实不只是做家,日常生活中人们的表达,也城市为个性化的感触感染创造新的语言形式。 在那个意义上,“不讲究语法”的另一面,是语言创造,语言开展,语言的生命力。那和语言表达的文理欠亨是两回事。
“ 做家不讲究语法” ,如许的设法多见于语言文字工做者、语文教师。其实它是很典型的“语言暴力”。因为它不做详细阐发。
我们应该想的是——
做家为什么“不讲究语法”?
那些“不讲究语法”的词语和句子,找来看看:它们的表达是不是让你很有觉得?
假设它们是一个个有效的生动表达,为什么它们会“ 不合语法” ?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我在给小白同窗的回信中,提出了那连续串的问题。
在同窗们根究那些问题的时候,我们来看看文学做品中,那些“不讲究语法”的句子:
1. “主语”不讲究
“老板的黑白电视播着《西游记》,端着碗饺子,一口,滋滋冒水,嘴角滚烫。”(《小镇澡堂》)
谁“端着碗饺子”?“一口”是动词吗?“滋滋冒水”和“嘴角滚烫”,为什么不是统一个主语?那些,都是“讲究语法”的专家想量疑做者的。那么,我们就“讲究”一下语法,看看那个句子应该怎么写——
“老板的黑白电视播着《西游记》,老板端着碗饺子,食了一口,饺子滋滋冒水,老板嘴角滚烫。”
把那两个句子比力一下,同窗们看看,哪个句子更好,更有汉语味道?
为什么“语法不讲究”的句子就有味道,像饺子那样“滋滋冒水”?
一是因为在做者“不讲究”的处所,留下了读者想象的空间,栩栩如生。例如“一口”显然比“食了一口”更形象生动,而在富有画面感的“滋滋冒水”面前,“饺子滋滋冒水”显得曲白负担。
二是因为做者在“舍弃”语法讲究的同时,运营了句读段展排的音乐性。 好听的节律助读者生发语境联想,体悟做者的实情实感。“滋滋冒水”和“嘴角滚烫”的意味就在它们整洁的节律中,而它们前面的“一口”,又以突起的短节,和后面齐整的四字格产生比照,构成骈散和短长的错综之美。
其实所谓“舍弃”对语法的讲究,只是相关于西方语言的便利说法。中文对文法的讲究牢牢扎根在句法的气息和语境默会中,那无疑是世界上最讲究的“语法”。
2. “谓语”不讲究
“‘侉’的一声大鑔,像是塌了什么,赶集卖货的人都一寒战。”(《第九个寡妇》)
“‘侉’的一声大鑔”,是主语仍是谓语?怎么既像主语又像谓语?讲究语法的人全是怀疑。
那个“既像主语又像谓语”正说到了“‘侉’的一声大鑔”的“痛点”—— 它是一个动感的意象,既有名词性,又有动词性。那一点用英语一翻就清晰:
The big cymbal sounded like something had collapsed, and the people who went to the market trembled.
英语很“讲究”,将汉语“模糊不清”的“‘侉’的一声大鑔”曲白地改写为“大鑔听起来(像塌了什么)”,主谓俱全。 但如许一改——
(1)大鑔的声音“‘侉’的一声”没有了;
(2)大鑔的动感也没有了。它稳居在主语的位置上,成了一个静物,静待做者的“写生”。
英语语法必然对“既有名词性,又有动词性”的工具莫明其妙,必欲将二者分隔,对立起来。
西文老是弄不清中国文化中的动和静为什么能够彼此依存,彼此包罗,彼此转化,更不懂“动极而静,静极而动”,两者不是对立的。静只是运动的一种形态。也因而,“‘侉’的一声大鑔”在句子中才有动感,在句法上有“名词述谓”的感化。
3.“逻辑”不讲究
“(正胡思之间,忽听山后有人做歌曰: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寡儿女,何必觅闲愁。)宝玉听了是女子的声音。”(《红楼梦》)
语文教师必然不会把“宝玉听了是女子的声音”做为病句请学生纠正。因为《红楼梦》是名著,并且那句话主谓俱全。
但我们一旦“讲究”起来,那句话逻辑欠亨,语法上呈现许多“破绽”,以致于英语翻译会勉为其难。
人工智能翻译那个句子,或是Baoyu heard a girl's voice(宝玉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或是Baoyu heard that it was a woman's voice(宝玉传闻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都get 不到原句的“点”。
假设给那个句子补上破绽,它就成了:
“宝玉听了那声音,觉得它是女子的声音”。
中文如许写未尝不成,但和“宝玉听了是女子的声音”一比,补上破绽以后的句子“五脏俱全”,独立性强,但有点烦琐。而原句“人详我略”,依托语境,能启迪丰富的想象。
此时我们就能体味到:“尚简”的中文,才是好的中文。
回到小白同窗的发问:
小白同窗提到费孝通说的书面语言要讲究文法、讲究艺术,那说的是书面语的构成比白话有更多的时间琢磨,同时书面语欠缺白话寒暄时足够的语境信息(改变中的脸色、声音、身势),响应地需要供给比白话更为足够的语言信息。也就是形式要规整一些(填补白话中缺失的语言成分),修辞要艺术一些(传达比白话中更为足够的语义和感情要素)。
小白同窗提到的做家语言不讲究语法,说的是文学做品的语言要表达做者特殊的体验和感悟,天然会重视立异表达形式,利用差别化的语言,勤奋拓展汉语汉字的潜能。
其实,所谓做家不讲语法,往往不是做家的语言有问题。我想起启功的一段话:
“ 古代文章和诗词做品的句式实是八门五花,没有主语的,没有谓语的,没有宾语的,可谓惊心动魄。
“ 我回忆小时学英语语法有一条:一个句子如在主语、谓语、宾语三项中贫乏任何一项时,那就不算一个完全的句子。我国古代做者怎么做了那么多未完成的句子呢?实不减于小孩唱的一首儿歌:
“‘ 两只山君,两只山君。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尾巴,一只没有脑袋,实希罕,实希罕。’
“ 我勤奋翻检一些有关古代汉语语法修辞的书,得知没有的部门喊做‘ 省略’ ,但使我猜疑不解的是为什么那么多的省略之后的那些‘ 山君’ 还那么欢蹦乱跳地活着?”
启功说的现象,不只在古汉语,并且在现代汉语,都是如斯。而所谓“省略”,不外是现代语法学给中文打的补钉。
打过补钉后,那些句子无一破例都失往了活力。它们不再以“人详我略”的简洁游曳在充满默契的语境中;而是自做伶俐,以“切确”的形式隔绝距离上下文中的领悟——它们不再功用主义,而改信形式主义。
可是,正如启功所说,“不讲究语法”的句子却“欢蹦乱跳地活着”,
那事实是做家语言的问题呢,
仍是语法学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