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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察看中国古代的精神主脉，泰山脚下的话题其实太多。几乎停留在任何一处，稍做端详都能找出值得持久研究的理由。那对我来说，既是一片膏壤，又是一个险境。
为什么说是险境？因为膏壤最随便让人眷恋忘返，而我却已经没有那种权力。自从我下决心要与广阔同胞一路来恢复文化记忆，就必需舍弃书斋学者那种沉溺一点、不及其余的豪华，那种自筑小院、自挂商标的悠闲。我需要从宏看上找出中华文化的灵魂和脉络，因而不能不行色渐渐。
好些天来不断在与本身讨价还价：再留几处吧，或者，只留一处……
一处？
那就给齐国吧。
但是，齐国能随意碰得吗？一碰，一道浩荡的天门翻开了，那里有太多太多的超卓。
我不能不拆成我行我素，有意不看姜子牙那根长长的钓竿，不看齐桓公洗澡焚香拜相管仲的慎重仪式，不看舌粲莲花的晏婴矫捷的身影，不看军事家孙武别齐往吴的阿谁清晨，也不看神医扁鹊一次次用脉诊让人起死回生的奇观……
全都舍弃吧，只跟着我，来到齐都城城临淄的稷门下。那里，曾是大名鼎鼎的稷下学宫的所在地。
02
稷下学宫兴办于公元前四世纪中叶，延续了一百三十多年。
稷下学宫以极高的礼遇召集各地人才，让他们自在地开展学派，平等地参与争喊，形成了学术思惟的一片富贵。成果，它就远不行是齐国的智库了，而是成了其时更大规模的中华精神会聚处、更高品级的文化哲学交换地。
齐国干事老是大手笔，而稷下学宫更是名垂百世的文化大手笔。我在察看各类文化的长途中不知几次默默地感念过稷下学宫，因为恰是它，使中华文化全面升值。
没有它，各类文化也在，诸子百家也在，却无法进进一种既高度自在又高度精致的协调形态。因为世上有良多文化，自在而不精致；又有良多文化，精致而不自在。稷下学宫以尊重为根底，把那两者同一了。
因而，经由稷下学宫，中华文化成为一种“和而差别”的壮阔合力，进进了世界文明史上少少数更优异的文化之列。
03
据史料记载，稷下学宫所在地是在齐都城城临淄的“西门”，喊“稷门”。但稷门应该由稷山得名，而稷山在国都之南。因而有学者认为不是西门而是南门。并且，地下发掘也有利于南门之说。那就存疑吧，让我们一路等待着新的考古功效。
姑且不说西、南，只说稷门。从多种文献来看，昔时的稷门四周其实气焰特殊，成了八方智者的憧憬目标。那里展了宽阔的道路，建了高门大屋，吸引来的稷下学者最多时达数百千人。
诸子百家中几乎所有其时的代表人物都来过，他们大多像以前孔子一样带着良多学生，构成一个个以“私学”为根底的教学团队。我记得刘蔚华、苗润田先生曾经列述过稷下学者率领门徒的情状，还举出一些闻名门徒的名字，并由此得出结论——“稷下学宫是其时的一所更高学府”，我很附和。
如百溪进湖，孔子式的“亡命大学”在那里搜集了。亡命是社会察看，搜集是学术互视，关于精神文化的建立都十分重要。
稷下学宫是开放的，但也不是什么人想来就能来。世间那些完全不分品级和档次的狡辩，都算不上“百家争喊”。因为只要有几个不是“家”而冒充“家”的人进来搅局，那些实正的“家”一定手足无措、讷讷难言。如许，没必要多久，学宫也就酿成了一个以嗓门论长短的闹市，就像我们今天很多传媒的“文化版面”一样。
稷下学宫关于觅聘和自来的各路学者，始末连结着清晰的学术评估。根据他们的学问、资历和成就别离授予“客卿”、“上医生”、“列医生”以及“稷下先生”、“稷下学士”等差别称号，并且已有“博士”和“学士”之分。那就使学宫在熙熙攘攘之中，维系住了根本的学术次序。
04
稷下学宫所面对的更大难题是显而易见的：它是齐国朝廷成立的，具有政府智库的本能机能，却又若何脱节政府的掌握而成为一所独立的学术机构，一个自在的文化学宫？
出乎人们意料，那个难题在稷下学宫处理得很好。
学宫里的诸子不任官职，因而没必要对本身的言论负行政责任。古籍中记载他们“不任职而论国是”、“不治而议论”、“无官守，无言责”等，都阐了然那个特征。稷下学者中只要个他人偶尔被邀参与过一些外交事务，那是暂时的智能和口才借用，算不上实正的参政。
一般认为，参政之后的议政才有效，稷下学宫断然否认了那种观点。
参政之后的议政很可能切中时弊，但也一定会失往整体超脱性和宏看监视性。那种在统一行政系统中的愉快议论，很随便形成言论自在的假象，其实说来说往仍是一种“内轮回”，再猛烈也属于“喃喃自语”。如许的议论，像管仲、晏婴如许的出色政治人物也能完成，那又何必还要浼请如许一批批的游士过来？
因而，连结思维关于官场的独立性，是稷下学宫的生命。
不参政，却问政。稷下学宫的自在思维，经常成为向朝廷进谏或被朝廷咨询的内容。朝廷对稷下学者的立场很谦虚，而稷下学者也能够随时往找君主。孟子是稷下学宫中很受尊重的人物，《孟子》一书中提到他与齐宣王讨论政事就有十七处之多。齐宣王起头很重视孟子的看点，后来却觉得不实在用，没有摘纳。但那种改变，并没有影响孟子在学宫中的地位。
齐国朝廷最感兴致的是黄老之学(道家)，几乎成了稷下学宫内的第一学问，但那一派学者的荣誉和待遇也没有因而比其他学者高。后来三为“祭酒”执掌学政而成为稷下学宫“教师中的教师”的荀子，并非黄老学者，而是儒家的集大成者。他的学生韩非子则是法家的代表人物。
因为统治者的取舍其实不影响各派学者的社会地位和言论自在，稷下学宫里的争喊也就有了平等的根底。相互能够争得很猛烈，似乎已经水火难容，但最初仍是到达了共生互补。以至，一些重要的稷下学者到底属于什么派，越到后来越难于说清晰了。
学术争论的更高境域，就在于各派足够地展开本身的看点之后，又碰着了足够的驳难。成果，谁也不是彻底的成功者或失败者，各方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同上一个品级。
05
写到那里我不克不及不长叹一声。我们在现代争取了很久的学术梦想，原认为是多么了不得的新构想呢，谁知我们的祖先早在两千三百多年前就实行了，并且实行了一百多年！
稷门之下，系水之侧。今天邵家圈村西南角地下发掘发现，那里有规模浩荡的古建筑群遗迹。安步其间，无意中还能捡到瓦当碎片。要说遗迹，什么大大小小的建筑都见过，但在那里却屹立过中国精神文化的建筑群，因而让人舍不得分开。
如许的建筑群倾圮得十分彻底，但与其他建筑群纷歧样的是，它筑到了历代中国人的心上。稷下学宫跟着秦始皇同一中国而末结，接下来是秦始皇焚书坑儒，为文化专造主义(亦即文化奴才主义)开了最恶劣的先例；一百年后汉武帝“免除百家，独尊儒术”，乍一看“百家争喊”的场面已很难延续。但是，百家经由稷下学宫的陶冶，已经“免除”不了了。你看在以后漫长的汗青上，中国的整体文化构造是儒道互补，并且还加进来一个佛家；中国的整体政治构造是表儒里法，并且还离不开一个兵家。那也就是说，在中国文化那所学宫里，永久无法由一家独霸，也永久不会呈现实正“不共戴天”的决斗。一切都是灵动起伏、中庸随和的，偶尔也会偏执和极端，但长不了，很快又走向中道。连良多学者的个别人格，往往也沉淀着良多“家”，有时由佛返儒，有时由儒回道，自在安适、或明或暗地延续着稷下学宫的丰富、多元和互融。
此外，稷下学者们独立于官场之外的文化立场固然很难在差别的时代完全连结，而那种关心大政、一心弘道、伤时感事、勇于进谏的操行却被普遍继续下来。反之，那种与稷下学宫格格不进的趋炎附势、无视多元、毁损别人、排斥异己的行为，则被永久鄙视。
那就是说，稷下学宫做为一个教学机构，即使在沦为废墟之后，还默默地在社会的公私范畴教授着课程。
06
与稷下学宫远相唤应，其时在西方的另一个文明故地也呈现了一个精神文化的建筑群，我们一般称之为“雅典学派”或“雅典学园”。
“雅典学园”和“稷下学宫”，在名称上也能够密切对仗。据我的推算，柏拉图创建雅典学园的时间，比稷下学宫的成立可能早了二十年，应该算是同时。
那是巧合吗？假设是，那也只是一个更浩荡、更神异的巧合的衍生罢了。
阿谁更浩荡、更神异的巧合，我能够用一份年龄比照表来阐明——
孔子可能只比释迦牟尼小十几岁；
孔子往世后十年摆布，苏格拉底出生；
墨子比苏格拉底小一岁，比德谟克利特大八岁；
孟子比亚里士多德小十二岁；
庄子比亚里士多德小十五岁；
阿基米德比韩非子大七岁；
人类的汗青那么长，怎么会让那么多开山立派的精神巨人、那么多无法超越的典范顶峰，涌现于一时？为什么后来几千年的文化创造，不管多么出色多么伟大，都只是步了那些年月的后尘？
“天意历来高难问。”那就不问了，我们只能面临“天意”的成果，频频赞颂。
有人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那么，其他公众也会说，世上假设没有释迦牟尼，没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人类的汗青将会若何若何。那种称颂中包罗着一个配合的揣度，那就是：汗青的天然通道本应该如万古长夜。从暗中的起点，经由森林合作、血腥互残，通向暗中的起点。万古长夜里应该也会有一些星星在天空闪烁吧？问题是，能使星星闪烁的光源在哪里？
于是，不知是什么伟大的力量为了答复那个问题，让几个更大的精神光源同时呈现在世界上。顷刻之间，一切都纷歧样了。从此，人类也就从底子上告别荒昧，起头走向人文、走向理性、走向崇高。
精神光源与天然光源纷歧样，不具备间接临照山河的功用，必需颠末教学和传布机造的直达，才气启发公众。因而像稷下学宫和雅典学园如许的平台，足以摆布一个民族关于文明亮光的领受水平。
07
说起来，雅典学园是一个总体概念，此中包罗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先后创建的好几家学园。差不多两千年后，意大利画家拉斐尔曾在梵蒂冈教皇宫创做过一幅名为《雅典学园》(别名《哲学》)的壁画，把那些学园合成了一体，描画一大群来自希腊、罗马、斯巴达等地的差别年代、差别专业的学者围绕着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共聚一堂的情景。拉斐尔以至把本身和文艺复兴时的其他代表人物也画到了里边，表达各人都是雅典学园的一员。
各人都是雅典学园的一员——那个看念，恰是文艺复兴运动的重要内容。
欧洲在走向近代的过程中又一次成了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学生。此次从头上学的成果非常惊人，欧洲人把“向前看”和“向后看”那两件看似完全相反的事当做了统一件事，借助于人类早期的精神光源，脱节了中世纪的束缚，使前进的脚步变得更典范、更本实、更人道了。
中国没有履历过文艺复兴如许的运动，那是比不上欧洲的处所。但另一个方面，中国也没有履历过中世纪，不曾发作过古典文明的千年中断，那又很难说比不上欧洲。当那些早就遗失的古希腊典范被阿拉伯商人躲在骑兵行囊中长途跋涉，又被那不勒斯一带的神学院一点点搜集、整理的时候，中国的诸子典范不断冠冕堂皇地成为九州课本，光景无限。既然没有中断，当然也就不会产生欧洲式的发现、欣喜和冲动，那便由长处酿成了短处。
那些长长短短，是稷下学者们不晓得的了。我们的遗憾是，不断没有呈现一个汗青机遇，能让拉斐尔如许的画家把稷下学宫和后代学者们画在一路，让所有的中国文人领略：各人都与山东临淄阿谁老城门下的废墟有关。
来源：清溪船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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