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意大利首位女宇航员
萨曼莎·克里斯托福雷蒂
在天上的国际空间站
发送了一段中国古文
引下世界注目
照片似为中国渤海湾及北京市的白日和夜景
那段古文来自一千多年前
会稽郡的一场春日集会
四十余人酒酣尽兴之后
公推集会的组局者
为当日做成的诗集写一篇序
清 孙祜《兰亭雅集图》
鼠须笔在蚕茧纸上一蹴而就
《兰亭集序》就此降生
唐冯承素摹本,利用双钩廓填法,历来被公认最接近原做的摹本。
一
一次中国汗青上最闻名的春游
公元353年三月初三,会稽更高行政长官王羲之在兰亭举行了一次宴饮诗会,四十二人与会,此中当然不包罗侍侯的仆人。与会者除太原王氏外,东晋其时最重要的门阀悉数在列。
田余庆先生的《东晋门阀政治》曾指出,严厉而言门阀政治只要东晋一朝贯串始末,而时人垂青门户正始于琅琊王氏。东晋政权的成立,与王敦、王导和王旷兄弟三人息息相关,而王旷恰是王羲之的父亲。
琅琊王氏主持“修禊”的集会,在西晋洛阳时代便已见于记载。修禊是古已有之的消灾祈福仪式,季春时到水边清洗铲除不洁,后来演酿成中国古代文士雅聚的典范范式。衣冠渡江之后,琅琊王氏更重视那一春日集会,隐以其为家族传统,借以展示其无与伦比的文化号召力,又反感化于其政坛影响力。
位于群山之间的兰亭
但公元353年王羲之在会稽城外的兰亭主持召集那一集会时,琅琊王氏因老一代的相继离世,权力已大不如前。集会地不是国都建康,与会者固然身份权贵但却非高官权臣,往日琅琊王氏政治意味浓重的集会,已变成眷恋山川、赋诗遣怀的文雅之会。
明 唐寅《兰亭修禊图》,本为设色绢本 ,205×104cm。
出格《兰亭集序》的问世,更令此次集会成为中国文化史而非政治史上的里程碑。
两晋南北朝三百余年,《古文看行》最初只收录了6篇文章,《兰亭集序》即名列此中。跟其时时髦的四六体骈文差别,《兰亭集序》固然常见两两对应的骈句,却也因散文式语句而显得轻快天然,绝不拘束呆板。其由景至情、由趣至理、由所见至所思、由所感至所悟的形式,更为后来历代所仿效。
而最为后世印象深入的,恰是王羲之在万事俱佳之时哀从中来,而由乐转悲也其来有自。
明 陈洪绶绘王羲之像
王羲之二十岁时因王敦做乱,王氏子弟不是互相残杀就是跪伏赔罪,家族也因而由盛而衰。兰亭会此前一年,当政者殷浩执意北伐成果大败,浩瀚东晋猛士一往不返。王羲之本身也已至知天命之年,数十载人世履历令他深知人生如寄、世事无常,无论面前若何充满生命的美妙,最末的回宿却都是灭亡。
对存亡的感念,令《兰亭集序》在中国文学史上从此占有一席之地。《古文看行》的编选者吴楚材、吴调侯就曾评论,“通篇着眼在‘死’、‘生’二字。”当意大利女宇航员在天上欣然赞颂“宇宙之大”“游目骋怀”时,昔日的王羲之却看得更远也更通透。
假设说文本属于古文中的一流文字,那王羲之亲笔所书的墨迹,在书法史上的地位还要更高。早已只要摹本而无实迹传世的《兰亭序》,被一代又一代心高气傲的书法天才们跪拜为“全国第一行书”。
据唐代何延之《兰亭记》记载,唐太宗李世民差遣萧翼,从王羲之七世孙智永禅师门生辩才的手中骗得《兰亭序》实迹后,令冯承素等人摹仿数本,身后以实迹为殉葬品带进昭陵。
2
“全国第一”缘何而来
《兰亭序》的“全国第一”到底高明在哪里?清代乾隆年间的包世臣想晓得。
他先用便于双钩拓摹的硬黄纸,以类似描红的契合度摹仿《兰亭序》几十遍;再用九宫格纸摹仿单字,每一个字持续摹仿几百次,曲到觉得形态用笔完全跟原迹一致才换字。如斯操练了一百天后,末于起头有所领略。
就单字而言,《兰亭序》中有些字一见便能感触感染书法之美。
一看即知的标致出色,“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但认真审阅全篇,并不是所有字都能像如许标致。
不只字形看起来通俗,以至字与字的空间也逼仄,上下两个字似快压缩成了一个。
有些字下滑得愈加明显:
跟“永和”“兰亭”比拟,字形在悦目水平上的差别也是一看即知。
更离谱的是,还有涂抹和在原有笔迹上改动的明显陈迹。
假设是测验,阅卷者面临如许的情状恐怕很难忍住不扣卷面分的激动。
在从小颠末印刷体文字根深蒂固年深月久的熏陶、一次一次通过测验来频频强化“卷面整洁才是美”的现代人眼里,如许的笔迹几有些问题。
但书法其实有另一套评判系统和原则,不克不及用现代的字形悦目、书面整洁往套——固然书法里其实也有大量如许“字形悦目”“书面整洁”的做品,好比学王羲之的赵孟頫:
《与山巨源绝交书》(部分),无论在字形悦目仍是清洁水平上,都似乎比《兰亭序》更契合现代国人的审美标准。
然而赵孟頫和包世臣们,一生废寝忘食摹仿的,恰是上面那些似乎其实不算都雅的《兰亭序》单字。那并不是他们的审美有问题。因为字形标致悦目,其实并不是评判书法的独一原则,以至在绝大大都情状下都不是次要原则。
以“俯仰”两字为例,“俯”右边的“府”,其次要笔划展示的动势是朝向右上;“仰”右边的动势却是一目了然的向下。以运笔走向培养动势原来常见,但王羲之高明之处在于他把原来字义是朝下的“俯”付与了向上的意味、字义向上的“仰”付与了朝下的意味,成果就是“俯”“仰”都拥有了本不具有的、原来是跟本身相反的意蕴。那已是仅仅逃求字形悦目所难以梦见的条理。
手写体横不服竖不曲,却有横平竖曲印刷体字形没有的动势,那其实就是“书法”和“字样”的区别之一。前者不如后者工整,却有后者没有的生气。
然而在书法做品里,单字其实是不该如许与四周的字割裂开零丁来审阅的。一个字应该怎么写、写成什么样,不是由它本身而是由它上下摆布的字配合决定的,如围棋盘上的一子。以《兰亭序》中呈现次数最多的“之”为例:
“暮春”两字因为上下构造而细长,紧接的“之”便写得扁平;“类”和“盛”字形较大,其间的“之”也就写得较小。
“之”在兰亭序中一共呈现了二十次,每一个“之”的形态、大小、用笔都差别。一整篇《兰亭序》,能够视做一串由那二十个“之”从头到尾贯串起来的珍珠。
有连笔、有断笔、有工整、有跳脱、有浅提、有重按……改变多端的同时,每一个改变都恰如其分。
字形大小,其实也远远比一般人想象得更重要。以宇航员印象深入的“仰看宇宙之大”为例:
从“看”到“宇”到“宙”,字形依次缩小。根据人眼近大远小的透视法例,视觉上仿似宇宙越来越远、远至亿万光年外的鸿沟;而从“宙”到“之”到“大”,字形渐大又似从远远的宇宙尽头返回。《老子》二五章“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王羲之那一行字可谓绝佳注脚。
而就算是涂抹得差不多能够用“丑”来描述的“向之”,也有其难以被掩盖的荣耀: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以(已)为陈迹”之前是“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慨叹系之矣。”王羲之似乎还沉浸在对往日的慨叹回想中,因而神思不属、落笔错字;比及突然憬悟、从追想中回到当下的现实,才知适才的追想已经完毕。从头落笔的“向之”二字,实是情思落在纸上的陈迹和证据。为掩盖原有笔迹的翰墨有多重,从追想回至现实的落差就有多大。
而把一行字的部分放在更大的整体中来看,往往更随便看出其改变:“放浪”二字偏右,“浪”的末笔延伸尤远;“形骸”二字动势转左;而“之外”再度偏右。但不管若何摇曳,整体却仍然竖曲,如龙绕柱。
前人早就阐发过包罗王羲之、颜实卿、米芾、王铎等行书各人的做品,单字的中心线和中轴线重合得更好的,恰是王羲之。
就全篇整体而言,前半部门的雍容疏朗与后半部门的逼仄狭迫比照明显,反映的恰是落笔者由欢畅到忧愁的心绪改变。
纵成行而横不成行,越往后写情感越明显。涂抹是生命感悟的陈迹,某种水平上而言比清洁的笔迹更值得爱护保重。
以上种种佳处,不外只是《兰亭序》的冰山一角,全篇从结字运笔到规划成章,可做类似阐发的精妙处数不堪数、无限无尽。简言之,《兰亭序》三百二十四字无一不精,从“永”至“文”无一粗疏,绝无一个坏字,也没有一个字不在动;从部分看字字独立,从整体看似乎全篇一笔写成。明代的才子解缙说,“字既尽美,尤善安插,所谓增一分太长、亏一分太短。”
如许的书法才会令后人长久跪拜。甘拜下风的包世臣在《艺船双楫》里总结:“《兰亭》神理,在‘以敧归正,若断还连’八字,是以一看恼人。”而在包世臣之前,明代的董其昌早已颁发过类似的看点:“右军书如凤翥龙翔,迹似奇而归正。”
更在董其昌之前,唐代的唐太宗李世民即有论断:“看其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曲。”
李世民亲身撰写的《晋书·王羲之传论》,以帝王之尊为偶像著史。
说到底,表达的都是一个意思:《兰亭序》的极高明处,是王羲之能把如断与连、斜与曲、奇与正、虚与实……如许对立相反的两种元素合成为一,既力透纸背、进木三分又刚柔并济、雄秀得兼。
那既是《周易》中的“无平不陂、无往不复”,也是《老子》中的“万物负阴而抱阳”,说得更大白些,《兰亭序》跟华夏文明中最精巧、精微、精深的文化一脉相承:亦正亦反,阴阳交融。
日月在中国前人的眼中变幻为阴阳,阴阳之于太极的妙处正在于一而二、二而一。
而《老子》四五章的“大成若缺”,用来描述《兰亭序》也恰到好处:在不知者看来,“字固然标致但涂抹改字是缺憾”;在有识之士眼里,“全国第一行书”。
3
天时、天时、人和共创的奇观
长久以来,被称为全国第二行书的颜实卿《祭侄文稿》和第三行书的苏轼《黄州冷食诗帖》,与《兰亭序》有一个配合的特征:都是草稿。
清初书法家王澍曾说,前人书法以草拟文章的草稿最为佳妙,“以其意不在工,天机主动。”简言之,草稿最天然。无论是后来赵孟頫为人所诟病的“姿媚”即锐意求美来取悦于人,仍是当下流行的“丑书”即锐意求丑来挠人眼球,弊端都在于造做而失天然。
现代以“丑”为特征的书法。其实只要出于天然,字形的美丑都不成问题,问题在于今人的自然水平或许尤甚前人。
然而一涉及排名,便不免争论。长久以来认为《祭侄文稿》该排第一的声音时或有之,原因例如《兰亭序》事实只要摹仿本,而《祭侄文稿》做为实迹排名理应更前。
《祭侄文稿》的涂抹改动比《兰亭序》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固然有类似如许的定见,但千载以来,《兰亭序》“全国第一行书”的地位实是难以撼动,原因包罗但不限于以下几方面:《祭》和《黄》虽也是发自肺腑之做,但通篇只要一种情感,在丰富和改变上似不及《兰亭序》;《兰亭序》做为行书顶峰在前,后世难以制止受其影响,《祭》和《黄》能否已后来居上尚远无定论;晋人尚韵唐人尚气宋人尚意的时代特征,在三幅做品中都表示明显,但若把“韵”视做天人合一的天然节拍,那“气”和“意”能否已超而越之,也是难讲。
排在第三的行书却是纸面最清洁的,但也有脱字、多字、错字等补充改动陈迹。
别的还有一点:颜实卿和苏轼关于“书写”的自我意识,都因时代影响,无可制止地比王羲之更强。
东晋时,写字不外是贵族门第间的闲暇喜好,虽已有“书法”的概念且人人修习,但却没人把本身视做以书法来定义身份标识的“书法家”。
跟其他贵族子弟一样,王羲之的书法是家学渊源,琅琊王氏汗青留名的书法家多达十余人,父亲叔伯包罗岳父妻弟满是书道名家,往来交游尽是个中高手。但王羲之的身份就家族而言是琅琊王氏子弟,就朝廷而言是会稽一地的更高行政长官、带兵征战的右军将军,就兰亭集会而言是席间指导,却不是什么书法家。
其时的贵族门第彼此联婚,“半子坦腹”的洒落不羁也并不是郗鉴选中王羲之为婿的次要原因,门第和王羲之的年少成名更关键。
因而《兰亭序》之所以排名第一,其实是因为王羲之在书写时,比颜实卿和苏轼都更少“我在书法创做”的意识,苏轼说的“无意于佳乃佳”,在王羲之那里表现得更足够。
而《兰亭序》之后一千余年的行书审美以至书法审美原则,确是由王羲之的字奠基的,谁都绕不开。能够说只要写行书,王羲之就是魏晋造山运动培养的难以超越的顶峰:既逍远恣肆,又法度精严,一切端方皆隐在纵容中。
王羲之《快雪时晴帖》。除《兰亭序》外,其行书做品几乎满是亲朋之间省疾问安的通俗函牍,越是随意越为极品。墨熹曾感慨,“……气象超然,不与法缚,不求法脱。实所谓逐个从本身胸襟流出者。窃意书家者流,虽知其美,而未必知其所以美者。”
此外,《兰亭序》的降生,也是天时、天时、人和在有意无意之间配合创造的奇观。
兰亭集会那一年,敦煌莫高窟也开建,与王献之同龄的鸠摩罗什即将开启堪称中国文化史上最伟大的译经事业。释教在东汉初期传进中国后颠末三百年的传布,与华夏文明渐行渐近,王羲之所处的就是异域文化与本土文化既碰碰又合成的时代。而东晋偏安江南一隅,固然北伐无力,但文摘风流却赓续不停。
还有王羲之小我的际遇。就一生而言,他的书法在永和十年之后才被时人认为大成,永和九年正处在他书艺将成未成之时。
王羲之写于356年的《丧乱帖》(唐摹本),身手圆熟水平当比《兰亭序》犹有过之。
就一日而言,书写《兰亭序》正处于宾主尽欢、诗酒交织、已醺未醒之时,兴尚未尽而纸笔在前。
如许的将熟未熟之年、将醒未醒之际,也便是阴阳两头将转未转、欲变未变的时刻,一如深山古寺殿顶两侧上翘的角度(延伸阅读:南禅寺:那一个恰如其分的角度)。如许的恍惚时刻,才气催生更好的书法。
史载王羲之酒醒后曾屡次重写,始末无法与原迹比拟,他本身也只能叹服,“此神助耳,何吾力能致?”七岁起头练字的王羲之,在四十余载的书写不辍之后,末于在恰逢其会、万事俱宜的一刻晋进了庄子笔下厨子解牛“官知行而神欲行”的境域,而那通神的境域可遇不成求。
《兰亭序》诸种后世摹本。史称“兰亭无下拓”,只要认实摹仿就不成能呈现劣量书法。
《兰亭序》堪称神迹,而能够逃求而得的神迹、可以不竭复造的神迹,底子没有被称为神迹的资格。那或许才是《兰亭序》“全国第一行书”当之无愧的原因。
但现在已经不是书法的盛世,印刷时代响应的要求是灵敏易用。上巳节在后世与清明和冷食相合成,元人进主之后再无流觞风俗的记载,流觞曲水的时代早已过往。曾经信手而取的酒觞,早已成为博物馆玻璃后不成触碰的珍躲。
东晋 青釉羽觞盘,故宫博物院躲品。
在印刷时代不曾到来之前,《兰亭序》的摹本拓本绝非到处可见,一代一代士人精英无不视做奇珍。南宋赵孟坚照顾兰亭刻帖过河,不想船翻落水,被救起后自题:“人命可轻,《兰亭》至宝。”
现在《兰亭序》墨迹俯拾皆是,得来毫不吃力,然而又有几人凝视它超越了一分钟?一切都越来越匆促快餐的时代,短视频都比纯文字阅读更合适即刻称心而快感连连,又遑论赏识门槛实在存在的书法。
王羲之的手书实迹,现在尚无存世确证。看历代的摹本,好像从一具一具的恐龙骨架揣度岳峙渊停一般的洪荒巨兽。“全国第一行书”,给后世留下的是全国第一浩瀚无垠的想象空间。公元353年那一天墨迹未干时的超逸超卓,在后人的逃慕料想中永无行境。
次要参考文献
郭廉夫《王羲之评传》,南京大学出书社
鲁文忠《兰亭墨香醒千年》,人民美术出书社
陈岸峰《千古兰亭:王羲之的思惟与书法》,浙江人民美术出书社
文丨启凌 造图丨晓丹 老崔 编纂丨程启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