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每年都要买四册黄历,祖父、父亲、大哥,一人一册,剩下的一册,备用,以防谁的损毁或丧失。既然大人备而不消,放着也是放着,我就拿来做我的历书。
大人的黄历,会加上批注,诸如祭奠、嫁娶、出行、动土,诸如吉、凶、宜、忌。我的黄历,我别开生面,在每个日子下面,填上一位我喜欢的人物。
人物从哪儿来?
洋画片。那是那时代少年的更爱,每小我都有大把大把,素材取自《封神演义》《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杨家将》《白蛇传》,等等。我从中选出365张,一式英雄俊杰——日子就此超卓而梦幻。
某天早晨,我翻开历书,适逢武松轮值。武松景阳冈打虎,那排场,我画过。大虫三技:一扑,一掀,一剪。武松三快:一闪,一躲,又一闪。武松抡起哨棒,劈将下往,却打在了枯树上,把哨棒折做两截。大虫怒吼,翻身又一扑,武松疾速跳开,大虫刚好把两只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就势把大虫顶花皮揪住,提起铁锤般大小的拳头,狠劲擂,擂得五六十拳,大虫早一命呜唤。我把那张武松打虎的画片,搁进上衣口袋。出门上学,有意不走大街,绕行田间巷子。碰着沟坎,纵身飞跃,想象武松就是那般跳。碰着拦道的歪脖子树,挥臂一砍,思量哨棒就是那般劈。课堂上腰杆挺得笔挺,目不旁视,勇士自有勇士的坐相。课间玩“斗鸡”,我师法武松,先闪,继躲,再闪,避其矛头,然后伺机猛攻,几位人高马大的同窗,俱在我武二郎的铜腿铁膝前败下阵来。
武松有灵,必然会在画片上笑出声。
又一日,轮值的是姜子牙,那是我心目中天神级的人物。我读过《封神演义》,熟悉他的全数故事,本来在昆仑山修行,因其凡心未尽,元始天尊派他下山辅佐周王伐商,并赐赉封神的特权。封神,那差事太美了!我背着书包上学,沿途走过陈家、彭家、郭家、李家,总情不自禁地朝人家门里看上一眼,我晓得,那几家堂屋门楣贴着“姜太公在此,童言无忌”,那横条,是我大哥写的。
前天做文课,教师出的标题问题是“我的抱负”,有人写当工程师,有人写当解放军,有人写当白衣天使,更多的人是写当挈拉机手,建立社会主义新农村。我的抱负像天边的那堆浮云,飘忽不定,前天那么想,今天改正来,此刻又变了。那一天,你若问我的抱负是什么,那就是学姜子牙,登台封神。姜子牙封的是死了的人,我封的是活着的人。好比,右边屋里那位成衣师傅,你看到了吗,他在靠门口的处所摆了个连环画书摊,规定看一册一分钱。有一晚,耿大乱子看了四五册,只交了一分钱,他瞧在眼里,啥也没说。也是那晚,我看上了刘继卣、程十发的画风,想把前者的《鸡毛信》《东郭先生》,后者的《画皮》借回家摹仿。一掏口袋,傻了,仅剩下几分钱,不敷交押金。我的困窘必然写在脸上,他看出来了,间接说:“拿回往看吧。”我说:“登个记,留个名字。”他手一摆:“不消,你们那帮学生,我每个都有数。”所以,我封他为“善解人意神”。你再看,前面那家药房,对,就是阿谁站柜台的店员,人瘦瘦高高,清清新爽。他呀,天天凌晨,赶在各家各户开门之前,总要把四周半里长的街道,扫除得干清洁净。没人分拨他,完满是自觉自愿。假设能请他当校外辅导员,我第一个附和,只担忧他能否忙得过来。所以,我封他为“无私奉献神”。且慢,后边有人喊我,哦,是刘蜀吾,同班的。那家伙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礼拜天陪我踢毽子,赢了高兴,输了也高兴,从没见他有过懊恼,有过不如意,我封他为“快乐神”。
最自得的,是碰上孙悟空孙大圣值日。我刚好属猴,我读《西游记》,恨不得化做花果山川帘洞的一只猕猴,好跟大圣进修十八般武艺。孙大圣大闹天宫,一举奠基了他响彻三界的威名。我嘛,今天也要学他大闹课堂——不是舞枪弄棒,毁坏次序,而是心神不定,神游天外。教师讲语文,我在课本上画山公,画了一幅又一幅,画够了,又在两个拇指肚上画实假美猴王,在其余八个指肚上画妖魔鬼魅,让他们轮流捉对厮打。玩厌了,我起头揣摩,如何说服文娱委员,让班里排一出《三打白骨精》,我扮孙悟空。
当日被我内定饰演唐僧的,喊周古廉。他家是弹棉花的,兼营出租古典章回小说。他身上有股侠义之气,我那一阵子的许多读物,如《隋唐演义》《施公案》《三侠五义》《七剑十三侠》,都是由他大方供给的。当然啦,选他扮唐僧,不是礼尚往来,而是因为他长相规矩,嗓子也响亮。后来,周古廉进了北大经济系,我们在燕园相逢。记得那年春节,跟他说起小学课堂上的即兴设想,周古廉摇头:“你的性格不像孙悟空。”我认可他说得对,我历来是逍远派,比猪八戒还“无能”,比沙僧人还“悟净”,哪里有半点“斗战胜佛”的影子?
现在回忆起历书上的那些英雄俊杰,仍觉得弥足贵重。佛说三千大千世界,其实,在每一个世界,也存在着三千大千光阴。事实,我与那些英雄俊杰有过密切的互动——每一天,从早到晚,我活泼在他们的光阴里,他们也活泼在我的光阴里。
本文刊发于《光亮日报》2022年11月11日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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