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长蘅觉得山人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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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前,他通过澹雪僧人相约山人今日在北兰寺中一见。谁料此日暴风暴雨,城中犹少行人,脾性离奇的山人想必不会出门了。
邵长蘅从未见过山人,但却听过几箩筐关于山人的奇闻逸事。
清 黄安平 个山小像部分 八大山人纪念馆躲
据说他是前明宗室,清兵进关后成了一代高僧。后发狂疾,燃烧僧从命临川步行回南昌,穿戴布帽长袍破洞芒鞋,走着六亲不认的程序穿街过市,惹得世人哗然大笑也漫不经心。曲到在侄儿家保养经年,狂疾才稍愈。
山人工书善画,常常在酒后信笔泼墨,出手即是杰做。然而他酒量差的紧,两升下肚就伏案倒地,唤噜震天。想求字画的人往往以请饮酒的名义邀他到家中做客,一边小心灌醒唯恐过量,一边拉扯山人的衣襟袖口好言求他提笔。
清 墨耷 竹蕉图 北京故宫博物院躲
山人倒也不搭架子,欣然应允。只是那一招的利用对象仅限贫士、山僧、屠沽儿,若是殷商权贵以重金相求,反而只要屁食。
后来有一天,山人不知怎的在家门上写了个大大的“哑”字,从此不再与人交一言。常日里老是乐呵呵的,饮酒时爱玩躲拇指的游戏,若是赢了就笑得更不克不及本身,不断笑到喉咙喑哑,唏嘘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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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理邵长蘅预备提笔写信,请澹雪僧人为他重做安放之际,北兰寺的小僧人先带来了澹雪的信札,常日里常韬光养晦的山人已提早赴约。
骇怪之余,邵长蘅赶忙吩咐僮仆预备竹轿,来不及更衣,就冒雨前去。只半个时辰,就来到南昌城北德胜门外不远的北兰寺。
墨耷 山川册之一 纽约大城市艺术博物馆
初度碰头,山人远没有邵长蘅想象中的那般孤介,大笑着与面前的那位后代“握手熟视”。
明朝消亡时邵不外八九岁,但他心慕明朝先烈的事迹,四处走访,那段明朝兵部尚书卢象升临死前与清军搏杀的排场就出自他的手笔:
“……全军殊死战,自辰及未,炮尽矢穷,军中对面不相见。虎大威犹识公,挽公马欲突围围,公以刀劙其手曰:‘我不死沙场,死西市耶?’骤马驰进阵,左乳中一矢,拔镞更战,矢贯腰,及摆布股各一,犹震唤,手击杀数十人。”《明大司马卢忠烈公传 》
墨耷 山川册之二
想来山人亦通过澹雪介绍,或早就读过邵长蘅的诗文,所以才如斯热情相待。一见如故的二人很快引为良知,加上老伴侣澹雪,三人坐于僧房内,不知不觉就聊到了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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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疾风暴雨丝毫没有要消声匿迹的态势,三人剪烛对坐,有说不完的话。
山生齿不克不及言,胸中万万句都做手语。聊到冲动处,双手快速摆动如跳舞;难以传达的处所,就伏案草书,往返频频,竟写了一摞。
澹雪拿出山人存放在此的诗信与书画与邵长蘅共赏。诗词大多晦涩难懂,信札却有晋人风味,书画中更是有讲不完的故事:即便是《芝兰清供》如许常见的题材,也绝不落窠臼。
墨耷 芝兰清供图 私家躲
题跋中的“澹和上”即澹雪
它做于那一年的正月十五。当家家户户都忙着闹元宵,山人、澹雪等二人却趁着雨雪,提着冬日里新酿的几坛琼浆,来到一处绿竹丛生、兰草幽香的偏远之所郊游。
春酒提携雨雪时,瓶瓶钵钵尽施为。
还思竹里还丫髻,画插兰金两道眉。
雪雨春冷,身边都是至交老友,哪里还需考虑什么礼数,拆酒的瓶瓶钵钵碰得乱响,唯求尽兴罢了。当酒酣耳热、愉快淋漓之际,突然有那么一霎时,竹叶的丫杈让山人想起幼时王府里两小无猜的丫髻,而芳香的兰叶,恍然就是她的两道秀眉。
墨耷 兰花图 佛瑞尔美术馆躲
山人用力得眨了眨醒眼,世界变得清晰,酒热撤退,顿感春冷刺骨。他将竹枝与兰草撷下带回,插进铜瓶,而奉为清供的,又不但是它们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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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他们到底聊了几,邵长蘅没有再透露,后人亦无从晓得,但从邵长蘅的字里行间,仍是能感触感染到一些特殊的情感。
“予与山人宿寺,中夜漏下,雨势益怒,檐溜潺潺,疾风撼窗扉,四面竹树怒号,如空山豺狼声,凄绝几不成寐。假令山人遇方凤、谢翱、吴思齐辈,又当相扶携恸哭至失声,愧予非其人也。”《八大山人传》
明 孙克弘 消闲清课之听雨 台北故宫博物院躲
常见的文人听雨图式
古城野寺,黑夜中唯有一间窄小的僧房内烛影幢幢。愈来愈烈的大雨倾泻在头顶青瓦上,如顺着屋檐潺潺而下的山泉。僧房四面竹树丛生,山风唤啸而过,树影扭捏,时而凄厉,如女鬼夜哭;时而雄浑,如空山豺狼。
400 多年前,方凤、谢翱、吴思齐站在严陵钓台前祭拜文天祥。他们吟《楚辞》,以竹、铁如意击石至碎裂,在一场嚎哭中倾泻全国沉沦之痛。邵长蘅遗憾本身并不是他们那样的汗青亲历者,不克不及与山人感同身受。
但做为良知,他必然够得上。
墨耷 山川册之三
“世人多知山人,然竟蒙昧山人者。山人胸次汩渤郁结,别有不克不及自解之故,如巨石窒泉,如湿絮之遏火,无可若何,乃忽狂忽喑,隐约玩世,而或者目之曰狂士,曰高人,浅之乎知山人也。哀哉!”《八大山人传》
他像笔录卢象升血战疆场那般,用片子般的文字笔录下了那夜的风雨。
差别的是,那一次他是亲历者,而他留下的,是后世关于山人,最生动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