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枫《进魂枪》：实在与虚构间的主体探觅|叶怡雯

2022-3《收获》

长篇《进魂枪》（石一枫）

我在游戏厅偶遇一名射击身手精湛的少年，他所利用的ID竟是VASILI，那个名字一下将我拽回过往。那是2001年，我和同校的鱼哥、小熊通过电子游戏了解，一路在高手云集的地下网吧征伐。在和一收强队对阵时，我偶尔搀扶帮助过的移运工握着我的手操做了一枪，爆头对方大佬，那小我就喊“瓦西里”。彼时宇宙缥缈，生活别致，鱼哥颇有运营思维与远见，看到游戏将来职业化和贸易化的可能，带着我们起头集训；小熊是绝顶伶俐且有黑客才气的天才少年；瓦西里因精神问题备受逼迫，在游戏中对射击时机和角度的掌握却几近奥妙；我时常扭捏于实在世界和游戏世界间，末在他们的煽动下全情投进。然而一场关系我们能否踏上职业电竞道路的比胜事后，一切都发作了改动。现在，神乎其技的一枪再现面前，我能通过那个少年瓦西里，找到昔日那位瓦西里吗？

做者简介

石一枫

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进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心灵外史》《借命而生》《漂洋过海来送你》等，小说集《世间已无陈金芳》《特殊能战斗》等。曾

来源：文艺报石一枫《进魂枪》：实在与虚构间的主体探觅叶 怡雯

石一枫长篇新做《进魂枪》（《收获》2022年第3期）讲述了一个关于电竞游戏的故事。那很天然让人联想起往年EDG在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上夺冠，互联网掀起庆祝怒潮。与此同时，以虚拟现实为核心标识的元宇宙，近几年来成为各界存眷的焦点。游戏是元宇宙的雏形，游戏玩家进进仿实的在线虚拟世界，透过游戏，一个愈加传神的全息数字世界很快就会成为“现实”。电竞财产的开展、电竞文化圈层的身份确认，以及基于元宇宙的实假、虚实看，还有本钱、手艺对游戏和人的异化等维度，恰是解读《进魂枪》可资参考的思惟向度。

小说关于电竞游戏的言说，次要涉及两个层面：电竞的财产化开展和电竞文化圈层的转向。电竞的财产化开展指的是跟着互联网手艺的开展和收集前言的普遍利用，电竞游戏颠末20多年的开展和数次规模化扩大，迎来财产的大发作。它渐渐趋同于现代竞技体育赛事，被纳进标准的贸易化运做。电竞文化圈层的转向指的是，由热爱电竞文化的青年人构成的亚文化圈层，固然从半地下的、失语的形态走向了地上，获得了族群的身份认同，也博得了言说空间；但电竞文化的参与者从早期的手艺导向起头转向现现在的本钱导向、流量导向，发作了文化圈层的改变。那两点在《进魂枪》里，被小说家通过故事的形式讨论。做者在小说里特意挑撰了电竞开展史上几次意义严重的标记性事务，圈出了财产化历程重要的时间节点，选手们从“野路子”渐渐获取了官方的承认，国度层面起头组建专业的电竞代表队参与国际赛事。做者将游戏成瘾少年的小我命运和电竞财产化的时代海潮天然地勾连起来，看察时代青年们如何处理因现实与抱负的落差形成的精神窘境，而电竞文化又是若何在他们的精神世界里“兴起”又“失落”的。

少年何以游戏成瘾？几个仆人公有着各自差别的启事。“瓦西里”（本名张京伟）是被父母放弃的自闭症患者，远在俄罗斯的父亲偶尔在信中鼓舞他像“斯大林格勒战争”里的民族英雄“瓦西里”一样，“打出属于本身的一枪”。单纯的少年依字面意思理解，在收集游戏里苦练枪法，末于因甩狙绝活“进魂一枪”名噪江湖。日常平凡，他的脑子里老有“嗡嗡”声，可是一进进游戏，那些乱糟糟的声音都消逝不见了。神童小熊因为高智商，被特招进进大学，但他的心智和社会常识难以和同龄人婚配。他的高知父母跑到美利坚做项目，将小熊高耸地扔到社会之中。小熊无所适从，只要在游戏里才气笔底生花。而“我”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母亲在“我”身上拜托了一位中年女性全数的人心理想并严加牵制，收集游戏成为“我”逃离现实的不贰秘诀。鱼哥在游戏里拜托了起家的愿看，妄想着搭上时代的快车，食到电竞财产盈利的第一杯羹。少年们昔时在网吧没日没夜打游戏，在常人看来是玩物丧志，但对他们来说，却是“宇宙缥缈，生活别致”的青春年少。常常从网吧出关，秋风起时，各处银杏叶像活动的金箔，那是他们的黄金岁月。沉浸于电竞的不但是学生，小说里写到，少年们第一次参与选拔赛时，见到形形 *** 的选手，有“无所事事的拆迁户、郁郁不得志的公司人员”，以至有收进不变的各类“面子人”。凡是在现实生活中受困的，都可从游戏里觅觅出口，将其视做现实窘境的缓冲地带。

地下网吧“飞宇”的大火是整部小说情节上的转折点。那场大火具有某种隐喻性，它完毕了电竞沉寂地下的岁月，迎来了行业扩大的新阶段。曙光到来之时，初代玩家已被抛至时代的死后。那是本钱异化游戏的前兆性的表示。当游戏行业遭到本钱的挟造，电子竞技的“公允性”必然水平上被消解。本钱一方面强大了电竞财产，搀扶帮助电竞文化由边沿化走向支流话语空间。另一方面，也将附着了精神意义的游戏异化为地道的商品，其在特定年代搀扶帮助人们治愈现实苦痛的人文价值便跟着消失殆尽。渐渐地，小说中的“我”发现游戏的逻辑变得野蛮而 *** ：“备受羡慕的不再是手艺精湛的‘大神’，而是那些出手阔绰的‘人民币玩家’。有钱就有配备，有配备就能碾压一切，像我们的生活一样……”

多年之后，变身为游戏开发者的小熊，带着最新款游戏《钢铁绞肉机》回来。《钢铁绞肉机》的游戏场景不局限在室内了，元宇宙时代的电竞形态发作了底子改变，全息投影手艺让人获得更多的数字分身，“场合和时间的边界不复存在”，“虚幻与实在合二为一，我们无须从‘那个世界’逃到‘阿谁世界’，相反却能鞭策‘阿谁世界’反噬‘那个世界’”。在如许的新场景中，做弊体例不是往干涉敌手的电脑法式，而是操纵基于“生物电子反应系统”的“人体加速器”进步本身性能。生物手艺的开展为人类创造了“人种”跃升的快乐，但“人”也进一步被物化。沿着工业革命初期“机器异化人类”的话题谈开往，购置手艺配备其实不断累加到本身之上，如许的赛博格似的“人”还具有自足的主体性吗？能够说，《进魂枪》不但单是网瘾少年们人生际遇的记事，也是电竞被支流采用却又被本钱异化的变迁史。

《进魂枪》另一个维度的根究是形而上层面的。石一枫在小说中拜托了他关于实假、虚实的思辨。做者将实在生活和虚拟世界做了各类并置、穿插。小说中有一处细节很有意味：那是“我”与“瓦西里”夜夜酣战游戏的日子，有一天，女友姜咪来找“我”，端了个圆凳坐在“我”身边，“电脑前方，仨人默坐，右边是个树桩一般的粗汉子，右边是个艳丽的职场丽人，中间则是个面黄肌瘦的肮脏鬼”。粗汉子“瓦西里”完全沉浸于虚拟世界，职场丽人姜咪是现实生活逻辑的积极践行者，而“我”则不断地往返于两个世界之间，苍茫又失意。虚拟世界能够让“瓦西里”“鸽子赵”如许的自闭症患者得到心里的平静，觅觅到生活的收点。反之，活泼在现实世界的姜咪却是空虚而迷惘的，老是诘问“活着的意义是什么”。石一枫在小说中起首废除了人们关于虚拟世界的“臭名化”。现实生活和虚拟游戏世界都只是人类所能感触感染到的诸多空间之一，它们是平等的，不克不及以“此”否认“彼”。游戏所建构的虚拟空间，就好像小说家用文字所建构的文学世界，都是一些人安顿灵魂的场合。当然，做者也没有将那个空间过度“神化”、“诗意化”，因为两个世界最末会合流，共用一个逻辑，配合地遭到本钱、手艺等各类元素的侵蚀。

“瓦西里”在失往一切后碰着“鸽子赵”——另一位孤儿、自闭症患者。“瓦西里”引领他在游戏世界里找到心里的平静。做为两代人，他们对实在与虚拟两个世界的关系有着差别的理解。“瓦西里”和“我”那一代人因为现实生活窘境走进虚拟世界，但总想着 *** 现实之中。他们对那两个世界有着了了的区分。而以“鸽子赵”为代表的新一代玩家自小就活在游戏之中。对他们来说，游戏就是生活，没有泾渭清楚的实在和虚拟。“鸽子赵”跟着“瓦西里”练成了“进魂一枪”，那单纯是为了快乐，实假、虚其实他那儿都不重要。“鸽子赵”关于虚实的熟悉基于体味层面，但“瓦西里”被那体味照射了，点亮了。“瓦西里”也突然意识到实假本是一体，所谓“假做实时实亦假”。差别于“鸽子赵”的感性体味，“瓦西里”关于实假、虚实的顿悟是思辨层面的，他完成了一次熟悉论的飞跃。

进而，那也是一部诘问主体性和生命存在意义的文本。“瓦西里”和“鸽子赵”脑袋里老是有杂音；“我”逡巡于现实和虚拟之间却找不到自我；姜咪严厉根据现实逻辑生活，却始末被“活着有何意义”的末极问题所纠缠；小熊给本身的身体安拆加速器，将本身酿成超人，同时也异化了本身……小说中的每小我都游走于现实和虚拟两个世界中，都不断地向天主诘问存在的意义。小说当然无法给出最末的谜底。后来，“瓦西里”几乎不玩游戏了，但也不再听到“嗡嗡”声。他顺利地从虚拟回到现实，或者说，他已经不再固执于实假虚实之别。在搀扶帮助“鸽子赵”生长的过程中，“瓦西里”完成了对自我的挽救，找到了自我存在之本。小说末尾，“我”和“瓦西里”再次碰头，玩着最简单的游戏，却感触感染到了如少年时代般的快乐。那是与生活、过往的一种息争。

《进魂枪》通过横向描述了几位差别的初代游戏玩家因现实而走向虚拟网游，又绕道返回现实的差别的人生履历，纵向类比了差别代际年轻人所处的差别的时代语境、差别的电竞文化，以及差别的“实假虚实看”，经纬交织、横拓纵伸，为读者开辟出一个宽广的话语空间。石一枫在小说里奉献了类似钟表机芯一般细密绵长的论述和精致的故事咬合。但我想，做为一位有理想的小说家，他实正关心的仍是个别在时代的沉浮、本钱与手艺对人的异化、主体的建构和生命的意义等那些更为底子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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