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书房里,有一本我非常爱护保重的英文版《莎士比亚全集》。不外,更令我爱护保重的是《莎士比亚全集》里不断夹放着的几张发黄的纸,昂首印着“南京大学外文系课程教案”几个字,内容则是打字机打印的一些根究题和文学术语阐明。那是我在南京大学读研究生期间,导师陈嘉先生为我们开设《莎士比亚戏剧选读》时发的素材。看到那本《莎士比亚全集》和那几张素材,往事记忆犹新,脑海里情不自禁地浮现陈嘉先生的音容笑脸。
书房里的陈嘉先生
光阴似箭,一晃陈先生往世已经三十五年了,如今晓得他的年轻人估量也不多。近来陆续读到一些回忆西南联大的文章,不由又想起陈先生,想到他们那一代学人的坎坷之路。根据陈先生之子陈凯先的说法,陈先生乃书香门第身世。陈先生的父亲陈世第曾留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和哈佛大学,有译著《英国宪政史谭》 (商务印书馆1936年出书)。陈先生的大伯陈汉第(字仲恕)诗词古文、金石书画均有颇进修诣,前段时间读柯律格(Craig Clunas)所著《谁在看中国画》,此中专门提到了陈汉第:“丁巳(1917年)十二月一日,叶玉甫、金巩北、陈仲恕诸君集京师收躲家之所有于中心公园展览七日,每日改换,共六七百种,取来看者之费以振京畿水灾,因图当时之景以记盛事。……我们可以在画面中看到二十位人物,他们在三位北京文艺界指导(叶恭绰,1881-1968;金城,1878-1926;陈汉第,1874-1949)的号召下前来参看义展,为1917年国内发作的水灾筹款。” (《谁在看中国画》,[英]柯律格著,广西师范大学出书社2020年版,222页)从中能够看到,那些艺术家不只艺术造诣精湛,且颇有同情爱人之心。陈汉第还参与兴办了“求是学院”(浙江大学前身),深受人们恋慕。陈汉第的胞弟陈敬第(字叔通)不只是实业家、学者,也是社会活动家,钱学森回国一事,陈叔通就曾参与运做。那一代人报效国度的决心之强烈,实乃表率。
表姐吴贻芳与陈嘉先生夫妇
陈嘉先生家族名人良多,但家人很少对外披露,我读书时知之甚少,如今也不敢说领会良多。陈先生的堂兄陈植是闻名建筑师,与梁思成一道在宾大读建筑,结业后回国,留下很多建筑设想做品。表姐吴贻芳是金陵女大校长,代表政府签订《结合国宪章》。师母黄友葵是闻名女高音歌唱家,昔时被誉为“四大女高音”之首。师母先后任教于南京大学艺术学院、南京师范学院音乐系、南京艺术学院,桃李满全国,1987年师母八十大寿的时候,魏启贤、臧玉琰、刘淑芳、孙家馨、刘明义等全国各地的门生云集南京为她祝寿,有的还带着本身的女儿同台献歌,那排场令人冲动,无形中也让我立下了日后做教师的心愿。
年轻时的陈嘉先生
陈嘉先生1928年清华大学结业后,考取庚子赔款赴美读书,先后在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哈佛大学和耶鲁大学获得英文学士、硕士和博士学位。陈先生在耶鲁的功效是全A,撰写的博士论文是研究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中国人在耶鲁获得英文博士相当不容易,另两位获耶鲁英文博士的华人学者柳无忌和夏志清都留在了美国,回国的只要陈嘉先生。1996年,美国粹者Florence S. Boos在美国刊物 ARTHURIANA 6.3(October. 3, 1996)颁发的论文William Morris, Robert Bulwer-Lytton, and the Arthurian Poetry of the 1850s里就提及了陈先生早年的博士论文(Chen, Karl Chia, A Study of the Sources and Influences Upon William Morris’s The Defence of Guenevere and Other Poems' Diss, Yale University, 1934)。
陈嘉先生博士论文
陈先生回国后先后在浙江大学、武汉大学、西南联大教书。西南联大前提艰辛,陈先生之女陈励先曾经说过,父亲在西南联大教书,头顶上还不时响着飞机,前提颇为艰辛,为了赚取弟弟的奶粉钱,母亲只好到重庆往唱歌,只留陈先生在昆明。李赋宁先生和刘海平先生都曾提到陈先生在西南联大教书之余还创做过剧本,可惜遭日军飞机轰炸,手稿遗失。陈先生确实喜好戏剧,抗战期间曾为美国杂志撰稿,介绍战况和中国的新戏剧。洪长泰在《战争与通俗文化》(Chang-tai Hung, War and Popular Culture Resistance in Modern China, 1937-1945,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4)中提到了陈嘉先生的论文《不宣而战的战争与中国新剧》(Karl Chia Chen, "The Undeclared War and China's New Drama," Theatre Arts 23.12, December 1939)。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刘思远传授和韦特莫尔传授(Siyuan Liu and Kevin J. Wetmore Jr.)编著的《英语中国戏剧精选书目》( Modern Chinese Drama in English: A Selective Bibliography, Asian Theatre Journal, vol.26, no.2 [Fall 2009]:320-351)也提及了陈嘉先生抗战期间在美国颁发的三篇论文,除了上述《不宣而战的战争与中国新剧》,还有“New Opera in China”( Theatre Arts 26 [1942]: 661-663)和“Opera Defeats Spoken Drama”( Theatre Arts 31 [1947]: 48-52)两篇。
如许一位忠贞的爱国者,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却遭到了始料未及的厄运。1964年,为纪念莎士比亚诞辰四百周年,陈先生率领南巨匠生演出《哈姆雷特》等做品,成为中国莎剧表演第一人。如许一个地道的文学活动却遭到了史无前例的责备。两年之后,《新华日报》刊发由南大两位年轻教师编缉的文章,对陈先生大加戳穿责备。杨苡先生在回忆西南联大的文章里专门提到陈嘉先生对她的影响,说印象深入的一点就是让她远离政治。没想到,陈先生那位不情愿跟政治搭边的学者,最末仍是不免卷进此中。而陈先生以英文撰写的皇皇四卷本巨著《英国文学史》也面对种种无法。商务印书馆前副总编纂徐式谷先生曾回忆说,因为书中有些提法跟苏联学者阿尼克斯特的《英国文学史》说法纷歧样,编纂部的几位指导感应没有掌握,于是他随身照顾书稿(可见重视水平)赶赴南京,与陈先生面谈,陈先生立场勇敢,说一个字也不改,出了事他负责 (徐式谷,《驱逐120周年馆庆时驰念做译者》)。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陈嘉先生复出,其时的南大也是百废待兴,他不计前嫌,也不提昔时的是长短非,而是青山不老,设法将一些学生从连云港、南通等地调回南大工做。
我是1984年成为陈先生的硕士生的。因为本科也在南大,因而,与陈先生及外文系名传授如范存忠、郭斌龢等先生虽未碰头,但已耳熟,后来通过和刘海平、王希苏教师的交换,我对陈先生的领会也多了一些,晓得他先后拿过几个美国名校的学位。我对笔试之后的面试感应非常严重,因为笔试是在考场,那么多年考下来了,已经习惯了,和陈先生如许一位出名学者面临面,则完满是另一回事。面试时,陈嘉先生似乎看穿了那一点,满面笑脸,非常慈祥,问我读了些什么书,本科论文写的什么,知不晓得印度有个闻名诗人喊泰戈尔,等等,次要问些常识方面的问题,其实不深进发问,但是从那些问题能够看出,陈先生对常识面的要求仍是很高的。后来他也跟我们说,期看我们常识面要广,能做jack of all trades,大量涉猎,普遍阅读,不克不及只盯住某个点。多年后,当我带着学生读伯林的《刺猬与狐狸》时,脑中情不自禁地就会冒现陈先生昔时的要求。
南大其时有个老例,对出名传授,学校城市派车上门往接,同时派一论理学生跟车。我也不晓得学校何以选中了我,不外感应非常高兴,那让我多了一个接触先生的时机。记得每个礼拜上课前,我城市准时赶到南大在汉口路、青岛路口的车队,跟着开车的师傅一路到陈先生在沈举人巷的家里,将他接到学校。学校车队其时的车子也有限,接陈先生的是一辆上海牌轿车,开车的师傅对陈先生也充满敬意。可能是每次都由我往接陈先生的缘故,陈先生安插功课时,都将打印好的根究题和术语阐明素材交给我,由我转发给其他两位同窗(后来给我们上课的毛敏诸教师也是如许)。我倒也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那些素材非常罕见,那时的外文材料还不像如今那么丰富,再加上纸也很薄,所以上完课后就将它们夹在书里。没想到,多年之后,那些纸张却成了翻开记忆之门的钥匙。
陈先生亲身给我们开设《莎士比亚戏剧选读》,我记得是在南大藏书楼二楼的一个房间里。他给我们讲解《哈姆雷特》等四大悲剧和《仲夏夜之梦》《第十二夜》《亨利四世》《狂风雨》《约翰王》《驯悍记》等。他讲解的时候似乎演员在演出,使我们深进仆人公的心里世界。后来我们才晓得,昔时他率领师生演出《哈姆雷特》时,本身饰演的就是哈姆雷特。
陈先生上课和气可亲,腔调也比力平缓,也许是上了岁数的缘故。比拟之下,毛敏诸教师的要求就要高一些,她讲起英语来顿挫顿挫,非常有特色,给我们留下了深入印象。毛教师其时给陈先生做助手,所以我们接触的时机也较多。回想起来,其时的导师轨制确实有良多值得我们今天借鉴的处所。陈先生德高垂青,岁数也大,但还亲身给我们上课,并且为了包管量量,他还指定毛敏诸和张子清两位教师给他当助手,再由毛教师辅导我们。记得陈先生批示我们学了十几部莎士比亚的剧本,又特殊强调文本的细读,抽段给我们讲解阐发。我们阿谁年代,小学、中学根本没学几英文,读的书也不多,一个学期一会儿读五部莎剧,并且剧本里的英语单词、典故等等又与我们的生活相往甚远,感应苦不胜言,但我们确实十分爱护保重那个时机,几乎天天泡在藏书楼里查着词典啃莎剧,只苦于无法完全理解。陈先生的原则并没有因而而放松,他出的期末试题十分难,几乎要求我们对读过的莎剧了然于心。我的书房里有一本没有注解的《莎士比亚全集》,是昔时美国的一个伴侣送我的,书已发黄,扉页里还夹着陈先生考我们的标题问题:
1. Name the speaker, give the context in the play, and explain the underlined parts:
For they shall yet belie thy happy years
That say thou art a man.
Diana’s lip
Is not more smooth and rubious; thy small pipe
Is as the maiden’s organ, shrill and sound,
And all is semblative a woman’s part.
I know thy constellation is right apt
For this affair.
2. Paraphrase the following passage in such a way as to explain it fully:
Things growing are not ripe until their season,
So I, being young, till now ripe not to reason.
And, touching now the point of human skill,
Reason becomes the marshal to my will,
3. State the connection of the following passages with the play. (Note: name the speaker, the person addressed, and connection with the text. Do not attempt to explain them.)
a) The lunatic, the lover, and the poet
Are of imagination all compact.
b) I am a tainted wether of the flock,
Meetest for death; the weakest kind of fruit.
c) And so from hour to hour, we ripe and ripe,
And then from hour to hour, we rot and rot,
And thereby hangs a tale.’
d) The poor world is almost six thousand years old, and in all this time there was not any man died in his own person, videlicet, in a love-cause.
e) for I never knew so young a body with so old a head.
南京大学外文系课程教案
如许的标题问题考得我们颇为痛苦,到了第二学期,我们向陈先生提出能否通融一下,陈先生倒也通脱,说:那你们就写文章吧,不要认为写文章随便,写好文章,要有本身的看点,恐怕比测验还要苦,不外,那也是你们需要磨练的处所。我记得我写的文章是莎士比亚悲剧里的丑角(clown)形象,详细写的什么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写做的过程对我是个很好的磨练。其时传闻有几位传授将写文章看得很重,我们也曾问陈先生,功课和论文能否能够用中文写,如许颁发起来相对随便些。陈先生其实不附和,他讲了两点理由:你们学的是英语专业,英语非母语,假设你们如今不消英语写做,英语综合才能就无法得到进步;中国要走向世界,就需要熟知英语和中国文化的人,如许才气跟世界打交道,也就是说,英语成了你们的饭碗,如今的英语根底打欠好,将来的饭碗就未必牢。当然,还有一点我们后来才晓得:陈先生怕我们根底不扎实,颁发的文章欠缺深度和思惟。
关于陈先生的通脱,还有两件工作值得一说。一件工作是,1985年,王宽诚基金会成立,帮助全国在校学生到美国攻读博士。我是过后才得知的,看到英国文学试卷似乎和陈先生的出题风气附近,大着胆子往问他,考卷能否为他所出。他说:是啊,你们报了吗?我说没有。他问为什么,我说:事先不晓得……另一件工作是,我曾申请赴美国宾州大学读博士,而本身其时正在跟陈先生读书,还没拿到硕士,因而非常踌躇,生怕陈先生不兴奋。后来硬着头皮到陈先生家,请他为我写选举信,没想到陈先生非常曲爽地容许下来,很快就把选举信写好了。记得他的桌上放了本美国耶鲁大学传授、新责备主将克林斯·布鲁克斯和罗伯特·沃伦主编的《美国文学:创造者与创造》( American Literature: The Makers and the Making),是杨仁敬先生访美回来带给他的。我翻了一下,感应很喜好,他看到之后,兴致一会儿上来了,向我介绍不久前他回母校耶鲁大学讲学的履历,并阐明美国的scholarship与fellowship之间的区别,说期看我更好可以拿到奖学金,以解生活之忧。固然因为种种原因,我最末并未成行,对陈先生的搀扶帮助,却不断铭刻在心。
《美国文学:创造者与创造》书影
陈先生偌大年龄,还时常代表南大参与全国性的学术会议,每当我和他谈起此事,他就说那是为了学校的开展和年轻人的培育提拔。有一次,我送他到南京机场,其时他已年近八十。我想送他到候机室,他说机场管得很严,不让送行者进往。说话时精神之矍铄,似乎是个年轻小伙子。他从我手上拿过他的公函包,又对我说:回往吧,你等在那儿也没用,早点回往吧。我看着他前去机场的背影,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墨自清的散文《背影》。先生其时的神志,至今仍留在我的心头。
也许正因为我觉得陈先生的身体非常安康,所以从未料到他会突然抱病,可能他本身也没有意识到。他刚刚住进江苏省人民病院的时候,还比力乐看,说不会有大问题,过两天就出来了。四五天过往,他也起头觉得有些不妙。其时他的肝腹水比力严峻,天天医生都要给他抽水,我在旁陪护,心绪很欠好受,陈先生本身看到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进进出出,也感应心里不安。我的爱人(其时仍是女友)正好在省院练习,她天天过来看我,也看看陈先生,陈先生对她渐渐熟悉起来,看到她时,心里似乎也不变了些。陈先生住院期间,《英国文学史》第四册出书,送到了他的手上,他十分高兴,说那是他不断期盼的。此书他很早就起头构想,书稿送到出书社之后,又校对屡次,还请了国内专家专门开过论证会。英文书稿付梓时不免会出错,为了对读者负责,他校对清样非常认真,出书过程也就挈得很长。他随手拿过一本书,对我说:那本送给你吧。我说,陈先生,您就写个字吧。于是,他拿起笔,在书上写了“欣赠”二字。那本书,我不断珍躲至今。
在病房待得久了,我同医生也熟悉了。医生暗里告诉我,你们教师可能是出不了院了,我却仍然抱着妄想。有一天,陈先生对我说:“你不消陪我了,有她(指我的爱人)看着就行了,你赶紧到北京往查材料,把论文写出来,论文写不出来,你待在那儿有什么用?”我也是少不更事,经不住他的再三催促,于是往了北京。没有想到,合理我在北京查材料的时候,先生驾鹤西往了。得到动静后,我赶紧返回南京,心中的懊悔实是无以言表。后来我才晓得,陈先生本就患有肝炎,因为上世纪六十年代被迫住在地下室,还有不懂事的孩子朝着地下室扔砖块,安康大受影响,此次住进病院,已是肝癌晚期。陈先生病发,是黄友葵师母打德律风给南大,正好钱佼汝教师那天没课,便赶到陈先生家里,喊了一辆三轮车,将陈先生送到南大医务室。医生说更好留院看察一下,便把陈先生送进了病房,谁知此次离家之后,陈先生就再也没有踏进过家门。年届八十的陈先生转到省院阿谁三人世通俗病房时,气候炎热,病房里却没有空调,医生天天还要给他抽肝腹水,备受熬煎。记得有个晚上,病房还住进了另一位南大的传授,来了良多人夺救,使得陈先生没能好好歇息。他对儿子凯先说,见最初一面没什么意义。那其实是他的一贯设法,他常引用法语“Après moi, le deluge”(我死之后,管它洪水滔天)。家属本来向南大申请了空调,但空调运到之时,陈先生已然陷进昏迷,第二天就往世了。炎暑是白叟的杀手,南大的沈同洽先生也是被一个奇热的炎天夺走生命的。陈先生一代名师,晚景如斯凄凉,令人不堪唏嘘。
1987年5月的一天,结业分开南京之前,我往陈先生家里向师母告别。师母单独一人在家,正在轮回播放一段音乐,哀而不伤,令我想起《前赤壁赋》所述:“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抽泣如诉;余音袅袅,不停如缕。”我心想,那或许是陈先生喜好的音乐,师母驰念先生,借着音乐陆续与先生交换。其时没敢多问是什么曲子,如今想想,有些懊悔。希腊人称音乐为一切艺术之源泉,可谓至理。Music, muse, museum,诉诸觉得,似乎胜过plastic art,难怪尼摘等西方哲学家、评论家钟情于音乐。
陈先生往世后,我曾想写点纪念文字,转而一想,先生学界地位高尚,门人门生四面八方,在各自的岗位上做出了出色奉献,似乎还轮不到我那个后生小子。三十多年过往,现在我已不再是昔时的年轻人,而本身给学生上课时,出差时,读书时,老是自觉不自觉地想起陈先生,想起书架上的那本《莎士比亚全集》,想起夹在书里那些已经发黄了的素材,想起他慈祥的浅笑,想起他期盼学生成才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