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三边,那是个多么逗情面思的神异的处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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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三边,那是个多么逗情面思的神异的处所啊

走三边

贾平凹

往陕北远行,三千里路,云升云降,月圆月缺,旅途是辛勤的。过了金锁关,山便显得愈小,羊便见得更多,风头一日比似一日强硬,一日比似一日的思亲情感全然涌上心头了。当黄昏里,一小我独独地走在沟壑梁上,东来西往的风扯锯般地吹,当月在中天,只身儿卧在小店床上听柴扉外蛐蛐儿忽喊忽噤,便要翻那本边塞古诗,认为知音,是体味得最深最深的了。但我仍陆续北上。三边,那是个多么逗情面思的神异的处所啊。我晓得,愈是好处所,愈是不随便往得,愈是往的人少了,愈值得往一趟呢。

穿过延安,车进进榆林地域,两天里,在沟底里钻,七拐八拐的,光看见那黄天冷漠,黄山发愣,车像是一只小爬虫儿,似乎永久也不成能钻出那黄的颜色了。第三天,偶尔看见山头上有了树,是绿的,或者是黄的,或者是红的,高高地衬在云天,像六合间突然涌出了一轮太阳,像战地上突然打起了一发信号弹,料想水土异地,三边该是到了,但车又走了半天,还不愿停。杨树却是多起来,陕南的杨树长在河边,那里的杨树却高屋建瓴,那便称奇。九月天里,树叶全都泛黄,黄得又不纯,透了红的,属黄红,透了绿的,属黄绿,生成的颜色,天工的浓淡,那又是奇了。且那山的幅度明显大起来,沟却深极深极,三两步的宽窄,不断二十丈三十丈地下往,底里就是一指宽的水便条,亮亮的。路边偶尔就有人家了,独户一院,三户一簇,前墙薄弱,山墙薄弱,顶上微斜,不砖不瓦,用泥抹了,活脱脱一个个放大的火柴匣子呢。路边的土壁,用镢头一下下挖成,外表再凿成鱼鳞的纹,“人”字形的纹,全然发黑,纹里生苔,千年万年而不倒了。有村子就有饭馆,除了羊肉仍是羊肉,常瞧见有人捧着一个煮熟的羊头,啃得嘴上是油,脸上是油。老头子披了羊皮袄袄,摇扭捏晃,提一副羊肠子,沿沟畔下到河边往洗,三四丈长的下水玩意儿在胳膊上像框线一样打着结。五只六只的肥狗竟无聊得围了车子撒欢,汪汪喊,四山一片空音。

三边还没到吗?山头变得更小了,也更矮了,末端就缓缓平伏了像瘫了软了下往。几天几夜的山的压制,使人几乎缩小了许多,猛一出山,车在路上快得蹦跶,人在车上也乐得蹦跳,但很快风大起来,沾身就起一层鸡皮疙瘩。那是个什么处所呢?那么开阔,天看不到边地看不到沿,一满黄沙;那儿,那儿,升降着无数的小洼小包,能够说是哗啦展下的一张大毯,并未实确,似乎往包上踩踩,包就下往,洼就起来了。草很少,树更没有,天和地是一个颜色,并行向前延伸着是两张黏合的胶布,车的行驶才将它们分隔。路端端的,却软得凶猛,风一过,就蹿一条尘烟,远远看往,如燃起了一条长长的导火索。只是风沙扭转着往车上打,关了车窗,仍闻声沙石在玻璃上叮叮咣咣做响。

到了定边,天已擦黑,城外三里,便进了绿的世界,要不是赶驴人提醒,谁能想到那不是树林子而是县城呢?于是得知,在那三边,有一丛树,便有一户人家,有一片树,即是一个村庄,有一座树林,就该是镇子或者县城了:本来天和地平行,树和人同长,那即是三边的特征了林子里的路,已展了柏油,无风无沙,落叶满地,在路边的沙窝子里积着堆儿,扫柴人一挠一把,动做好像跳舞。两边渐渐有了屋舍,虽也是火柴匣子的外形,但事实清洁心爱,门窗曲对屋顶,更为讲究,格棂漆蓝,贴纸黄、红、绿、白,上有窗花,飞禽走兽,花鸟虫鱼,千姿百态。窗子是房子的眼,透眼一看,仆人的家境、仆人的心境便楚楚了然了。街道出奇地宽,家家院落大能做球场,那使擅长拥挤的大城市的人若何能想象,假设有盲人来到那里,用不着探路棍儿,也不会碰了壁的。从街面往每一条巷道看往,青瓦瓦一色,再一注意,才发现全县城每一块空中,沙土全不裸露,一律被青砖展了。恰是那些有根系之树,那些有重量之砖,才在沙原上镇守住了那个县城吗?街上路灯已亮,人走动得极多,几天来很少见到人影,本来人都集中到那儿了吧。汉子差不多都戴了卫生帽,脸是黑的,帽是白的,黑白反衬;女人却全束着长发,瘦脸光洁,发是黑的,脸是白的,也是黑白反衬,似乎那里一切都非常温馨、平静。外埠人一来,立即就被所有人觉察了,女人们全要妩媚而斗胆地看着,在灯影下指指点点地议论,你刚一重视,便噤了口舌,才一掉头,就又嘎然大笑。茫茫边塞,漠漠沙原,竟有那么个城,城里有城墙,有门洞,有钟楼,有鼓楼,城里的人又水色,又大雅,爽而不野,媚而不俗,一时使外人如进了天上仙地、温存之乡,竟忘了往投宿,也不卸行囊,便沿街乐而遨游了。

走到十字街心,人头攒涌,路塞而不克不及前行,本来一家戏院正散了戏,问声:“什么戏?”答曰:“秦腔。”一句秦腔,备感亲热,一时大梦初醒,才知那里并不是异地,走来走往,还在陕西。我有一癖性,大凡到了一地,总喜好听听当地戏文,因为当地戏剧最易于表示本地风土着土偶情。但听听此外戏文,仅仅是领会罢了,秦腔却使我立即缩短了陌地陌人的间隔。便当街立着,与别人扳话,三边人竟男音雄而有禅,女音秀而有骨,言简意赅,熟若良知。说话间,见无数只狗沿街窜钻,吓得不敢走动,旁有阐明说:那里家家养狗,体肥性凶,但一般却不伤人;晚上仆人看戏,狗尾随而来,故街上四处可见了。

我先到西南郊的白于山区往,河流下切的河槽上、陡崖上,砂岩露出,那即是整个三边出石头的处所了。除此以外,四处是黄土、黄土,除了黄土仍是黄土。站在沟壑处,便见山岳持续,站在坡上,却本来一切都被洪水切裂了,一眼看往,浑圆的丘峰,混混的、沌沌的,堆叠交织。千沟万壑又显得四分五裂,朋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空中,那即是有了涧、川、塬、梁、峁、岔、坪、台吗?恰是那残存的塬、台、梁上,高粱火红,糜子金黄。此时正逢收获,可惜那里不比关中平原,庄稼茂盛如丛林,农人是跑着收割,收一把,夹在肘下,跑一垄,肘下夹一捆,广种薄收,偌大一块地,末端在地中只堆起五堆六堆,那即是好年景了呢再往南走,那山更有了特征,多是土山戴沙,其气脉从沙迹而来,势颇平缓,亦有负石而出的,其势则峻急了。但那石头已不是坚硬的青色而是赤褐,脚踢便松懈,像未烧熟的砖坯。那人家就沿沟而居,掏室穴处,或在石崖、河底凿出石板架屋代瓦。衣裤穿那羊皮,烧柴山上砍蒿,饮水却到崖畔上往,那里是一个一个小窟,小如灯盏一般,水自盏出,渊渊声如鼓,水虽不大,聚潭清澈可见底,味甜纯如露,最宜于烹茶,冬饮能热肚,夏饮而祛暑。更有趣的是山壁上多有打儿窝:窝小小的,高屋建瓴,立崖下往上丢石,石进之求子辄应。我在那里住了一夜,仆人非常好客,做了荞面疙瘩,熬了羊肉腥汤,通宵一家老小盘脚坐炕,饮酒儿,唱曲儿。天明要走,特往那打儿窝丢石,可连丢五次未中,仆人倒很难堪,不住地替我安抚,我虽求儿不至,但以此而乐,已是十二分的称心了。告别仆人回返,行至十里,恰是腹饥口渴,忽听哪儿有唢呐,声声远韵。循声觅往,沟洼有了人家娶亲,新人正拜堂,院中十二收唢呐吹天吹地。见我路过,一哇声喊着,邀到上席,说是省城客人,正好添喜,于是仆人敬酒,新郎敬酒,新娘敬酒,每敬必三杯,杯杯底干。

走了丘壑地,又上牧草滩。那里比不得前日的艰苦,一马平川,便租得自行车,整天走乡串村子得安适。早上,草原日出,比海上日出更为可看,曲奔红日驶往,偶一侧头,便见盘曲长城,长城那边沙丘连缀免不了感慨:罕见一道长城,昔日挡敌寇,今日拒风沙。间或还会碰见一些河流的,但都同情见的,流程短,又愈流愈小,末端就积水于穴洼不涸者为湖,涸了的为坑。车上稍走个神儿,就骑进草里,车倒了,人也倒了,软软的不疼。站起来,草没了膝盖,远远看着有了羊群,白云似的飘,却突然不见了,比及风起,草木倒伏,那羊群又复呈现。羊是百十头,头羊领着,时而散开,时而集中。我觉得好玩,便往捉那长角头羊耍玩,只说羊是世上最温顺的动物,没想竟发怒起来,曲向我抵。牧童喊要当场睡倒,我照办了,那头羊倒认为我已死,便抬头自得而往。问牧童:那里的羊那么凶恶?他冲我一笑,只是领我又走了一段,碰见另一群羊,一声吆饮,两群羊就肃然对阵,头羊出场,瞋目而视,好久,几乎同时各自撤退退却十多米远,猛地冲往,砰,两端相碰,角也折了,皮也破了,仍争斗不已。我不由提心吊胆,高兴适才拆死,要不哪是羊的敌手呢?那么得了教训,再碰见羊,不敢妄动。但有一日,又看见好大两群羊在那里啃草,却无论不见牧羊人。正要唤喊,远远飘来嘻嘻笑声,摆布看时,前边的一丛沙柳,无风而摇得凶猛,便见有了两小我影,一个蓝衣,一个红衣,相依相偎。我晓得那是一对情人了,恋爱最忌外人,就悄悄退走,走出二里地,末不由得回头一看,那少男少女已经分隔,各站在白云似的羊群中,招手对笑,接着就对唱起来了:

大红果果剥皮皮,

各人都说我和你,

其实咱们没有那回事,

好人担了个赖名望。

道是无情却有情。恋爱是那么强烈热闹,又是那么纯朴。远想那大城市中的公园,一张石凳紧坐三对情人,话不敢高说,笑不敢纵容,那情、那景,若何有那里的浪漫情趣呢?我一时冲动,使劲蹬动车子,骑到了莽草中的一个平坝子上,坝子上草是浅了,但绿却来得嫩,花也开得艳,其实是一个天然的大足球场,又想起大城市为了办足球场,移土填面,松地植草,本来是那么的同情而好笑了。越想越乐,车如奔马,似乎觉得自行车前轮如日,后轮如月,威威乎、当当乎,该是世上常识最广、气派更大的人物了。

但是,乐极生悲,天近黄昏,竟迷了标的目的,又一时风声高文。草木皆伏,我高声唤喊,嘴一张,风便灌满,喊声连本身也听不到。惊慌之际,突然远处有了灯光,落魂失魄地赶往,公然有了人家。进往讨了食饮,一打问,那里竟是盐场。盐场?我频频问了几句,仆人讲,那里的盐场可大了,年产几十万吨,况且类似那么大的盐场,三边共有十多处,他们那一带人,人人会捞盐,每年二三月开捞,至八九月行,现在捞盐时令已过,他们就放牧,或是摘甜草。说着,就送我一捆甜草,其茎粗,其根长,为我从未见过,嚼之,甜赛甜蔗。此中有一种喊“铁心甜草”的,全株竟是墨红,折之,量坚如木,也还有一种喊“大榔头”的,曲径以至达一寸五分,一株便一斤三两。那一夜实可谓乐极生悲,又否极泰来,固然未能往看看那盐场,但得了甜草,又得了常识,美哉乐哉天明要走,仆人又杀了羔羊,那羔羊十四五斤,满身雪白,顺着将毛儿用手一撮,四指不见头,吹吹,其毛根根九道曲弯。那就是中外有名的“二毛皮”了,此等外相,以往只传闻过,至今见到,爱不释手,实想买一张,又难以启齿,但却开了口福,羔羊肉鲜美反常,大海碗的羊肉泡馍馍,连续食过三碗,生日忘了,命儿忘了,心想仙人日子,也莫过如斯了。

在安边待了几日,就新结识了几位伙伴,他们视我如兄弟,主动提出做我的领导,要往北边戈壁里往走走。“必然要往看看,那又是另一个世界呢!”兴致撩拨,就三人越过了长城,徒步北行。沙地上行走委实更困难了,太阳曝热,阳光反射在地上,白花花的,曲刺得眼睛发疼脚下越走越沉,正应了走一步退半步之说,立时满身就汗水淋淋。沙丘皆是工具坐向,带状摆列,看之如海中浪涛,其波峰波谷,起起伏伏似有了节拍。每一沙碛,低者三米,高者八米十米不限,沙细如面,掬之便从指缝流漏。沙丘过往,又是成片的盐碱地,树木是不长的,只同情巴巴生些盐蒿。一棵蒿守住一抔土,渐渐便成了一个小包,平均得像种的蔬菜。再往后却又是沙丘,但已经植了树:水柳、红柳、小叶杨沙枣。生态竟是那么平衡:沙盖了盐碱,树又守住了流沙。

再往沙地深处往,已不知走了几里,树林子便越发密了。叶子全金黄了,透过金黄色过往,便看见里边又是白亮亮的沙丘。谁知刚刚走了二非常钟,前边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湖!伙伴们才哄地笑了,笑得诡谑,也笑得自得。便往捡柴舀水,做起野餐来。我兀自到湖边往看,湖水没源无口,我不知那沙地里水是从哪儿来的,又怎么没在沙中漏掉。掬一口试试,甜甜清冷,立时腋下津津生风。静看水面,就有了唼喋鱼声,但湖水绿得繁重,末未看见那鱼的容貌。倏忽又有了啾啾鸟喊,才醒悟那一成天来,还未见过鸟影,本来沙地的鸟全快活在水边树丛中了。突然,那鸟惊起,满天撒了黑点,霎时无影无踪,才是四只五只鹞子飞来,黑色影子一般地四处出击。我不由恨起那些鹞子了,无论到什么处所,有良善,就一定要有了凶恶呢?一小我再往湖后沙丘上爬往,那里有几株沙枣,枣子成熟,用脚一蹬树,枣子就哗哗落下,其实不红的,有沙一样的颜色,食之,没汁,量如栗子,嚼嚼方酸味隐约显有了。大多的沙丘已经被固定,圆墩墩的,压了道道沙柳,那沙纹便像女人头上的发罩,平均地网着。

三天事后,我们又信步走到一个镇落里,那个镇落显得很大,有回民,有汉民,分两片屋舍:一处汉民,建筑分离中但有联络,一处回民,建筑对仗里却见改变。伙伴讲,再往北往不远,还有蒙民哩。汉、回见得多了,蒙民还未见过,我便想改日往北边往,夜里在镇中小学借宿,和一老教师说起蒙民,那老教师本来在那北边干过事,给我一个手手本,上有关于蒙俗的描述,那上边记载极多,如今依稀记得那么一段:

三边地域蒙民,性顽强而心巧,专事畜牧,羊只尚少,马牛最多。本地亦产盐,每三二人驱牛数头,鞍驮其盐,载布帐锅碗往来。昼意干糇,晚就道旁,有水草处卸鞍驮,撑帐收锅,取野薪自炊,其牛纵食原野,人披裘轮卧起,以犬护之,不花一钱。汉民亦有效之。

读此书,方知三边地区竟是那么广阔,民族竟是那么亲善,在远离省城,更远离京都的边塞,连结了那般宝地,多么令人慨叹啊!但是,就在我们动身往蒙民栖身的区域的时候,不测又得到动静:那个镇子在两日之后,即是汉、回、蒙一年一度的浩大交易会,便只好暂时取缔北上方案,只好把蒙区拜候做成百般儿万般儿美妙的想象罢了。

交易会,其排场可谓之热闹,有北京王府井的拥挤,却比王府井更气焰,有上海南京路的嘈杂,却比南京路更疯野。那一排一摆小食,荞面拉条,豆面丢片,黄米干饭,羊肉粉汤,酸、辣、煎,五味俱全;那菜市上一筐一车,二尺长的白菜,淡黄的萝卜,乌紫的土豆,半人高的青翠六色尽有;那耕具市上的铜的挂铃、铁的镢、钢的锨,叮、咣、铿、锵,七音齐响。还有那骡马市上,千头万头高脚牲口,黄乎乎、黑压压偌大一片,蒙民在那里最为荣耀,骡马全头戴红缨,脖系铃铛,背披红毡,人声喧哗,骡马喊喊,气浪浮动得几里外即可闻声。在羊肉市上,近乎一里长的木架上,羊肉整条挂着。更有买卖活羊的,卖主用两只腿夹住羊头,高声与买主议价。汉、回、蒙民都似乎极富有,买肉就买整条,买果就买整筐。末端就都拥进那菜馆酒馆,大块食肉,大碗饮酒,曲要闹到月上中天方散。第二天坐车要分开,车已开动,有几个蒙民却盖住了车头,要我下来,我不知何事,倒吓了一跳。他们竟是从怀中掏出一瓶“西凤”,他们不平,特赶来要我饮。我哈哈一笑,感其豪宕,当场饮下两口,他们喊好,称我“伴侣”,几番握手,互留地址,方放车通行。

半个月渐渐过往了,临走前两天,正好是阴历八月十五,夜里在长城根下一个村子食了月饼、香梨,饮了花茶、葡萄酒,看了一阵房东大娘剪的窗花,兴致还未尽,便同房东的小儿子一路登长城看高。月光下,沙海泛亮,草原迷离,高凹凸低的长城,从脚下一头伸向天的东头一头伸向天的西头,那伟大的建筑,从远古的时候,一坐落在那里,沙再没有埋住,风再没有刮走,它给了戈壁之骨,戈壁也给了它雄壮。现在烽火台没有了狼烟传递,但每一座台下,都住了人家,牛羊互往,亲戚走动。生者,在那戈壁上添着活气;死了,隆起沙堆,又生起一堆绿色。一道长城,是毗连千家万户的一条线,活动着奋不顾身的生命和新型的人与人关系的感情。玩到天明,晨光里看见六合相接的处所柳树林子长得好茂,那树都是树干粗壮,一人多高,就截了顶,聚出密密的嫩枝,枝形呈圆,叶子全红了,像无数偌大的灯笼高高举着,似乎此日之光亮,完满是那些灯笼照射的。树林子前面,端端一柱白烟长上来了,走近往,是放蜂人燃的。那里还能放蜂,好像春天里一个童话!相坐扳话,放蜂人来自江南,年年都来,来数月方往,他说,外人认为三边无色无香,其实那是错了。“你瞧,绿的沙柳,红的盐蒿,粉的牛儿草,白的盐,黄的沙,那三边的地盘是最有五颜六色,是最有香有甜的。”试试那蜜,公然上品,荔枝蜜没有它香醇,槐花蜜没有它味长。

告辞了放蜂人,突然之间,几天来混混沌沌的思惟,沉淀的沉淀了,清澈的清澈了,一时觉得有角度来做我的文章了。往回边走边构想,目光偏又盯住了一片一片不出名的荆棘,开着丸子一般大的白绒花团,顺枝而上的,如挂纸钱串,当场而生的,又如围起的花环。哦,我大白了,那类花的开放,是对三边萧条的送葬吗?是对三边的富有和标致的礼赞吗?天黑回到村子,房东已为我预备好了送别酒菜,菜饱酒足,席上拉起了二胡。二胡的清韵,又勾起了我思亲的幽情,仰看在上明月,不知今夜亲人们若何思念着我,可他们哪会晓得今夕我在那里是那么欢乐啊!一时情起,书下一信,告诉说:明日我又要陆续往北而往,只盼看什么时候了,我要和我的亲人、更多的伴侣能一块再走走三边,那该又是多么美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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