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备】太认实则压制—— 评弘一(2022年第42期)原创 陈传席
书坛点将录
太认实则压制
——评弘一
□陈传席
一
弘一法师即李叔同(1880—1942年),他用的名号多得很。有人统计有239个,但我见到的字号还有良多,而没有统计在内。其实他落发后法号演音,号弘一。
若仅从弘一的字来看,他的一生是很压制的,他的字即是他受压制的形态。他圆寂(往世)之前的绝笔“悲欣交集”反而解脱了一点点,压制的成分似乎削减了良多。他本身说:“朽人之字所示者,平平、温馨、冲逸之致也。”(见弘一1938年10月29日在泉州承天寺给马东涵的信)。按事理,越到晚年,字应该越平平、温馨,为什么往世前的字却反向而见呢?“悲欣交集”四字反而比以前所写的字都放松了良多,其压制的形态也削减良多,值得研究。
弘逐个生的字皆可赏,但唯有最初那四个字可学。
要领会弘一的字,须知他的人。弘一的一生可用五个字表达:苦、认实、压制。
先谈苦。
李叔同的生母王氏是李叔同父亲李筱楼(1813—1884年)的第三位小妾,比其夫小58岁。近来学者查证年龄相差48岁。王氏标致,且又有文化。妾的地位非常低下,见到妻要下跪。正因为有文化,又为第三小妾,地位低贱,所以无时不痛苦。如许,李叔同在母胎里就有了痛苦的基因。叔同5岁时,其父死,一个处处低人一等的小妾带一个儿子,无依无靠,其苦可知。李叔同40岁时跟门生丰子恺说:“我有许多母亲,我的生母很苦。”他讲那话,表白他也很苦。即便他的生母很苦,假设他不觉得苦,他就不会讲出如许的话来。15岁时,他就写出“人生犹似西江月,富贵末似草上霜”的句子。上学时,他爱上一个梨园名伶杨翠喜,在她身上花了良多钱,但后来杨翠喜被卖进官宦之家为奴,李叔同又痛苦欲绝。18岁时,家里给他包揽了一个俞氏老婆,他对她毫无豪情,那又很痛苦。他留下的书法做品中写了良多“世间万般皆苦,唯有自渡”。还经常写《华严经》里的“我宁独受如是寡苦”。又云“我当普为一切寡生,备受寡苦”。
李叔同落发,选的是最苦的律宗。
能够说,苦是李叔同与生俱来的感触感染。
一个心里痛苦的人,即便身处欢乐场所,心里仍很痛苦。五代十国时,南唐的韩熙载心里痛苦,天天夜宴,听乐击鼓,但他仍然眉头舒展,外在的欢乐冲不走心里的痛苦。李叔同在上海时,身边那么多美女,一时之欢乐,或者说觅欢做乐,仍然冲淡不了他的心里痛苦。
李叔同在日本留学时创做的那幅自画像至今仍能见到。他毫无欢乐的表面展现了他心里的苦,他把本身心里的痛苦描绘得非常胜利,那是实在的反映。他的号喊:哀公,断肠词人。
再说认实。
心里痛苦的人,一般不会玩世不恭。
李叔同的更好伴侣,也是最领会他的人是夏丏尊。夏丏尊用“认实”二字总结李叔同的一生,并说他做所有事都认实。
丰子恺说:“李先生一生更大特征是认实。”丰子恺还在《李叔同先生的教导精神》一文中说道:“李先生何以能做一样像一样呢?就是因为他做一切事都‘认实地、严厉地、献身地’做的缘故。”
启功在《谈谈李叔同先生的为人与绘画》一文中说:“所以我说过李叔同先生就是认实,一切是‘认实’二字。”
有良多人回忆,说李叔同画画认实、演戏认实,他把要出演的角色在家试好,对镜自视,试来试往,就是那么认实。他教学更是认实。据丰子恺回忆:“他一生只在‘认实’二字,每次备课他要预备几个小时,并且会提早把黑板写满。”
欧阳予倩(中国话剧奠定人)曾回忆说:“有一次我跟他约好了早上8点碰头,成果晚往了5分钟。没想到他翻开窗户说,我们约好了8点见,你来晚了,我如今没时间了,改天再约吧。”他就是那么认实。
有一次在一素菜馆,请哲学家李石岑食饭,李石岑晚往了几分钟,过了12点,李叔同在场,他就不食了。他严厉遵守过午不食规定,只过了几分钟,他也太认实了。
弘逐个生认实的事太多了,书不堪书。
临死前,垂死之际,他对妙莲法师说:“你在为我助念时,看到我眼里流泪,那不是迷恋人世,或顾虑亲人,而是在回忆我一生的憾事。”人都快要分开那个世界了,并且永久不成能回来了,他还回忆一生的憾事,可见其认实。最初他又一次吩咐妙莲:“当在此诵经之际,若见余眼中流泪,此乃‘悲欣交集’所感,非是他故,不成误会。”又交待:“进龛时如气候热者,待半日后即拆龛,凉则二三日拆龛。没必要穿好衣服,只穿旧短裤,以遮下根罢了。龛用养老院的,送承天寺焚化。”又交待:“待七日后再封龛门,然后焚化。遗骸分为两坛,一送承天寺普同塔,一送开元寺普同塔。在未拆龛以前,不须挪动,仍随旧安卧床上。如已拆进龛,即须移居承天寺。”还特殊交待:
往时将常用之小碗四个带往,填龛四脚,盛满以水,以免蚂蚁嗅味走上,致焚化时损害蚂蚁生命,应须隆重。再则,即送化身窑后,汝须每日将填龛脚小碗之水加满,为恐水干后,又引起蚂蚁嗅味上来故。
交待那么细,阐明他的认实,以至连怕损害蚂蚁生命也如斯认实交待。弘一的一生也太认实了。
假设我和弘一同时,又关系很好的话,我必然把《红楼梦》里的惜春介绍给他做红颜良知。且听惜春怎么劝人:
惜春道:“林姐姐那样一个伶俐人,我看他总有些瞧不破,一点半点儿都要认起实来。全国事那里有几实的呢。”
再说压制。
凡事,必需认实,但太认实则压制。唐僧怀素:“突然绝喊三五声,满壁纵横万万字。”还有戴叔伦:“驰毫骤墨列奔驷,满座失声看不及。”
米芾书法,人称“风樯阵马,冷静愉快”。
弘一书法,据他的自得门生刘量平《先师晚年做品》所介绍:“师则全神灌输,落笔迟迟,一点一画,均以全力出之,五尺整幅,须二时摆布。”
人家是“绝喊三五声”,则万万字,并且“驰毫骤墨”像奔跑之马,满座“看不及”,何速之甚也。他弘一“二时摆布”才写五尺,足见其太认实。米芾字“冷静”还“愉快”,弘一哪来的“愉快”,只要“压制”。
压制过火的人,个性也就变了。个性凸起的人,风气也就凸起。从古书法家像弘一如许压制的人很少。因而,弘一在压制形态下,认实创做的书法也就和他人差别,也就构成了他小我的风气。
我非常赏识弘一的书法,也认可他的书法风气明显,并且是千古以来独到的一家,和几乎所有的书法家都拉开了间隔,非常罕见。但我不学他的字,因为我不想压制本身。
和弘一风气相反的是明代徐渭的书画和现代傅抱石的画,纵容到顶点,也有特征。
二
弘一是天才,他于诗词歌曲、音乐戏剧、书画篆刻,还有教导,都有特殊的建树。据说他仍是中国话剧的奠定人。艺术教导方面,他是在中国利用赤身模特的第一人。
关于天才,记得笔者几十年前读到一份材料,似乎是结合国卫生组织发布的,结论是天才儿童的先决前提是父亲比母亲大11岁以上,其次是母亲在24岁以下。书中列举了世界上良多例证,此中中国的例子,第一人是孔子。父亲73岁,母亲16岁。最初一人即是李叔同,父亲67岁,母亲16岁(比来学者认为其父李筱楼生于1813年,母王氏生于1861年,王氏生李叔同时19岁)。李叔同契合天才儿童的前提。
又据医学科学家研究,人的先天、智商的高度是先天决定的,后天的勤奋能够到达那个高度,但不勤奋,则达不到那个高度,或只到达先天高度的一半、大半等。“是金子放在任何处所城市发光”,那话全世界都讲,但是错的。金子埋在土里就不发光,须得从土里开摘出来才气发光,天才也如斯。
姚鼐《惜抱轩集》记一事:
词学以浙中为盛,余少时尝效焉。一日,嘉定王凤喈语休宁戴东原曰:“吾昔畏姬传,今不畏之矣。”东原曰:“何耶?”凤喈曰:“彼好多能,见人一长辄思并之,夫专力则精,杂学则粗,故不敷畏也。”东原以告知,余悚其言,多所舍弃,词其一也。
李叔同也如斯,他也“多能”。“见人一长辄思并之”。见到话剧,他学演话剧;见到音乐,他学音乐;见到绘画,他学绘画;见到诗词,他学诗词;见到歌曲,他学做曲;见到书法,他学书法。他样样皆行,“专力则精,杂学则粗”。其实他是学绘画的,如今看他昔时的油画、素描,也非常出色的。假设他专力于画,他的画也足以领一代风骚。但后来他创做话剧,学音乐等“杂学则粗”。他的画出息不多,和他差不多同时或稍后的画家如吴昌硕、徐悲鸿、蒋兆和等都超越了他。林风眠的名气也超越他,齐白石、黄宾虹、吕斯百等更是超越他。诗词方面,郁达夫、柳亚子、鲁迅等超越他。新诗方面,胡适、徐志摩等名气也大于他。音乐、话剧等也如斯。事实上,除开书法,在美术方面,除了写到早期留日的学生会提到他外,其他方面很少提到他。他在学生期间,功效非常出色。结业到社会上,他学杂则不精了,最少那些方面,他不敷领一代风骚。
以歌曲来说吧,他的《送别》畅行一时,然而曲调是美国约翰·庞德·奥特威创做的,歌词是弘一创做的: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落日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寥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冷。
固然情调意境皆佳,但也根本上是凑成的,了无新意。如宋人戴石屏有句:“春水渡旁渡,落日山外山。”然杨升庵云:石屏句又从唐韩君平“落日山向背,春草水工具”中变出。
又“清风拂柳”是宋人文句,等等。
他落发时38岁,其实一切都还来得及。但他思维清晰,晓得要在绘画、音乐、诗词方面领一代风骚是不成能的。他抉择书法,落发后专力于书法,公然胜利。
三
从李叔同写的诗词歌曲来看,他少时是有青云之志的。他一生爱国,且看他的《祖国歌》:
上下数千年,一脉延,文明莫与肩。纵横数万里,膏腴地,独享天然利。国是世界最古国,民是亚洲大国民。呜唤,大国民……
他的《大中华》歌词中有:
万岁、万岁、万岁,赤县膏腴神明裔。地大物博,相生相养,建国五千年……
他的《满江红》词末云:“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
他最自得的词《金缕曲》中有:
……二十文章惊国内,事实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
一腔热血曲到落发,仍然屡次书写:
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需念佛。(小款)佛者,觉也,觉了实理,乃能誓捐躯命,牺牲一切,勇猛精进,救护国度。是故救国必需念佛……
有研究家说他“何尝落发”。其实他身已落发,心仍牵挂捆扎祖国,仍在尘世。也能够说,身已出生避世,心仍进世。不外他出生避世也认实,严厉实行佛家戒律;进世也认实,对国度具有强烈的责任心。
从他的词“听匣底苍龙狂吼”看,他的英雄气,豪情万丈,超越常人。他固然“文章惊国内”,但“结业空谈”。他不想空谈,当然是想干一番事业,“度群生”,治国安邦。但时代变了,以身许国皆成空话。那是大矛盾,也增加他的痛苦,也增加他的压制,也增加了他落发的设法。动极则静,也增加了他的书法特色。
弘一的书法学得也杂。他篆书、隶书都学过,下过很大的功夫。他不单学过汉隶,还临过杨岘的隶书。他临过石鼓文,也临过吴昌硕的石鼓文。他在北碑方面下的功夫更多,就如今可见的,他临过《张猛龙碑》《石门铭》《杨大眼造像记》,还临过良多墓志铭。他的书法做品中,落发前的以北碑风气为最多,但其实不完全像某碑某铭。“勇猛精进”横披是他的名帖,书赠夏丏尊,明显看出是师法《张猛龙》,但也有他本身的意思在内。
行书方面,他也下了很多功夫。他临黄山谷,往其险峻,增其柔润,可能是性格所致。
他有一段时间又学沈曾植。他的对联“一法不妥情,万缘同镜象”,款:“丏尊居士,己未八月弘一演音客灵苑。”己未八月是1919年,他落发一年时写,后期风气还没有构成。学者多说此书学北碑,当然能见出北碑的根柢,但又明显是学沈曾植。
弘一落发前对历代书法名家名碑名帖几乎都学过,都很好,都有功力,但也都不非常出色,不敷称各人。
书法家给人写信,最能见其脾气和功底,一般也更佳。弘一留下大量给友人的信件,字都很好,但也其实不非常惊人。
落发后,因为他的认实做风,实的平静下来,苦修律宗,严厉遵守佛家规定,由静进净。固然他仍有家国情怀,“念佛不忘救国”,但他的人生次要方面已融进佛家怀抱之中了。他的字用笔极简化,和米芾相反,好比写竖挑(“到”字最初一笔,即努和趯),米芾是繁化,一竖左横再上挑出锋,而弘一是简化,一竖,然后偏左一顿,似挑又似未挑(趯),意思到了就行了。简到不成再简,更重要的是他放弃了一切古法,全以本身的性格流露,即他1938年在泉州承天寺给马冬涵的信中说的:
朽人于写字时,皆依西洋画图案之原则,尽量设置装备摆设调和全纸面之外形。于常人所重视之字画、笔法、笔力、构造、神韵,甚至某碑、某帖、某派,皆一致屏除,决不专心揣测。
故朽人所写之字,应做一张图案画看之,斯可矣……皆是以表达做者之性格(此乃天然流露,非是有意表达),朽人之字所示者,平平、温馨、冲逸之致也。
他又在《谈写字的办法》中说:“我觉得最上乘的字或最上乘的艺术,在于从学佛法中得来。要从佛法中研究出来,才气到达最上乘的地步。所以,诸位若学佛法有一分的深进,那么,字也有一分的朝上进步。能非常的往学佛法,写字也能够有非常的朝上进步。”
他所说的皆可信,也皆契合现实。
弘一学佛后,静了,更净了,字随人净,简到不成再简,净到不成再净,缓缓的,渐渐的,五尺字写了二时,全无猛气,更无刚气,不需要愉快,只要静净,褪尽火气,亦无人世炊火气,无欲无念,平平、温馨、冲逸之致也。马一浮说他的字:“刊落锋颖,一味温馨。”他更摒往一切书法身手,天然流露他的性格,他的苦、认实、压制,都在他的字中显露无遗。
弘一的字,于逸品中堪称二十世纪各人。
李叔同 行书悲欣交集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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