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谈漫论 | 两京食鸭

1年前 (2022-11-17)阅读2回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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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谈漫论

从本期起头,悦的读书新辟了一个专栏——高谈漫论。所谓高谈,一是写者喊高宇,亦称老高,是一名笔耕不辍的文化做家;二是老高所谈都颇有风格,一只充满炊火气的鸭子在他笔下也能变得文雅起来。所谓漫论,是老高身兼文化做家、闲逸文人、青瓷造造身手传人等多重身份,柴米油盐琴诗书画皆涉猎,聊起瓷器、玉器来更是滚滚不停。第一期,就让我们从南京人最喜好也最熟悉的鸭子谈起。

两京食鸭

文 | 高宇

那阵子,十几年前被我看到烂熟的两部电视剧突然蹿红,获封两大“神剧”。一部喊《大明王朝1566 》,一部喊做《走向共和》。那会儿守着DVD 一遍遍看,也没想到十几年后会有封神的那一出。两部剧的良多台词,让其时30 出头正在职场江湖打滚的我,很是醍醐灌顶。《走向共和》里,袁世凯教导段祺瑞的一段话尤为印象深入:

芝泉啊,你晓得煮熟的鸭子为什么会飞吗?因为还没煮烂。

那程度,几乎醒世恒言级别。

袁大人是在中南海的回廊里,用那话教导的将来段总理。袁氏河南人,在北京到达一生巅峰,据说食量如虎,记载称其喜食蒸鸭,以筷卷整片鸭皮囫囵吞之。但我总思疑如许一位北方大佬食饭,要实总给他上煮到扒烂的鸭子(好比闻名的杭州老鸭煲),他能不克不及朵颐如初。做为后来纵横京城的显贵,大约慰亭大人还会跟烤鸭的缘分更大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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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梁实秋先生的说法,北京烤鸭更具皇城气息的本名应该喊烧鸭子,固然它比烤鸭听上往土得多。那一点我却是相信,因为契合北京文化的特征。北京人在天子辇下活了数百年,炼就独一份的中庸皮郛,处世不托大也不随便认怂,但时不时还得带出点皮里秋黄。原来高峻上的工具,也许就给安个轻描淡写的名号,显露出“多好的工具爷都不妥事儿”的干劲。烤鸭之喊烧鸭子,多半是那路子。

但即便管它喊烧鸭子,事实它也要烤得酥红油亮。烤出来实的是工架规矩、器宇轩昂,极配帝京气宇。那新出炉大胖油鸭子一眼瞥往,很有点夜晚筒子河畔,探灯下皇城大红墙的视觉压迫感。那种压迫感正经挺唬人,对认为烧烤禽类不移至理就应斩件整啃的南方人来说,猛然见此油腻巨物,怕是一股油嗝已从胃里翻出。不外他们很快就会晓得,所谓“帝京气宇”,除了指颜值,还指的是一等个色食法:片成片儿食。

以宿世道人心还都算有点正形的时候,在北京任何一个地道烤鸭馆食鸭子,看片鸭子都是重头戏。片鸭师傅一眼看往,甭管老小,都规端方矩里透着沉着和点子满不在乎的干劲,典型北京饭庄子把势“范儿”。师傅下刀敏捷端方,鸭背上起刀,能先上来一小盘纯脆酥鸭皮让你赶紧趁热蘸砂糖的,绝对是靠谱馆子,野路馆子没那一出。后面你就看着他斜刀之法,大拇指顶在刀面之上微张微合,手腕画着小弧线,每一道小弧线后,拇指与刀面之间城市变出一片鸭肉,必得三层相连有皮有肥有瘦,放进长盘之中。此处无配乐,但韵律感天然十足,白乐天所谓“大珠小珠落玉盘”可能没那个气韵周正。眼里看着,脑子里本身配着乐,不大时间,两盘摆列整洁的鸭片上桌。师傅礼貌总结一句,推车走人,您就算跟那只红亮巨大的肥鸭子拜拜了。

现在想看那道正宗演出也不是没可能,但几率不高,归正我是有几年没见过了。新闻里默克尔大妈来了外交部专门给安放看那个,那咱也就不纠结了,好歹阐明本身看不着也不算混得惨。有一段时间为了给北京长脸,请外埠伴侣食烤鸭概往全聚德领,就为吹个牛:“一会儿你们看啊,鸭子片出来两盘得是规端方矩的108 片。”然后中华老字号piapia 打脸,跟外面馆子一样,两盘鸭片参差不齐一堆完事。于是拿片鸭子吹法螺之心遂绝,烤鸭的帝京气宇遽然减半。

鸭子片成片儿,渐渐悠悠蘸上些甜面酱,放在一小片通明薄蒸饼上,再放进几根潍县大葱白切出的细丝,也许还能放一根小细黄瓜条;一叠、两叠、三叠,成了一个曲径比嘴小的卷,竖着往嘴里送;一口一口悄悄品,满口酥香但绝不油腻,也不成能有油渗出,假设有,只能阐明您馋嘴,肉放多了,食相就居了下乘。那一整套食鸭如仪,相当于北京烤鸭的气宇来源。您能够指责它矫情,但怎么看也比斩成块啃着食更像皇城里的做派。当然,以北京烤鸭的油性,实整块让您啃,也就不成能成为国菜级此外名馔。北京的文化习气里,万事讲究,但绝不拆大尾巴鹰,烤鸭的食法是有它饮馔学原理的。

网上很多同志往北京食完烤鸭回来吐槽:“一大只鸭子就片那么点,骨头上还那么多肉就拿走了”。那事实对不住,那还就是烤鸭帝京气宇里看家的工具,改不得。

自古都是以全国之物供京城,所以在绝大部门时间里,京城都不会物量匮乏。不管哪里做京城都是如许,只不外北京赶在了最初的两茬。京城不缺肉食,更何况烤鸭历来都是贵物,非布衣食物;它以至不是酒菜,是压桌食物,必需与面饼相配以供给主食。所以北京烤鸭就不是用来以肉填饥解馋的。

烤鸭自己无味,不外借面酱之味;烤鸭自己很油,要用葱丝、黄瓜解腻。所以说到根上,食烤鸭不是食肉,是食口感。就跟旧上海文艺女性懒懒地歪在那儿,幽幽来一句:“我抽的不是烟,是孤单。”一个路数。都是熟得烂透的文化锅里,锅底上暧暗昧昧、不清不楚又最腻腻咕咕的那种工具。

昔时旗下大爷们先食廉价坊一派的焖炉烤鸭,说它好在“酥”;后来宫里御膳烤房挂炉烤猪的手艺传出来,衍生出全聚德一派的的挂炉烤鸭,大爷们说它好在“脆”。那一酥一脆,满是口感,跟味道和实惠无关。烤鸭的精气神是从旗下大爷们那副做派里生出来的:跟口感有关的留下,没关的天然不要,管它浪不浪费。口感好的鸭片要有皮有肥有瘦,契合那要求的大约也就将将片出两盘。鸭架子上剰几肉?从素质上讲与烤鸭那件事就没什么关系。至于大白人在馆子里只食鸭片,然后大大方方把属于自已的鸭架子带回家再拾掇:肉剔下来加葱酱爆;骨架子熬上一砂锅白菜。那也跟烤鸭无关,属于北京人不拆大尾巴鹰的另一种生活伶俐。

1990 年有部片子《老店》,葛优出演一位嘴刁的纨绔大少爷季令郎。有场戏是烤鸭馆拆鸡贼,给季令郎如许的食家上白鸭烤的鸭子,给不懂食的客人上湖鸭烤的鸭子,被季令郎发现,于是给各人讲里面的区别和事理。葛大爷其时还瘦得像鬼,把个懂食、尖酸又拿腔拿调的北京大爷描绘得到位。北京烤鸭老家南京,跟着迁都过继到了燕京。明、清两朝漕运,通州潮白河上是起点船埠。河里由此散落漕米极多,就把鸭子食得极为肥壮,久之生出了特有的北京烤鸭原料白鸭:因其在肌肉上单生出一层肥肉,即可以供给口感的酥脆。而通俗湖鸭缺此一层,出不来实正的烤鸭口感。季令郎因而给被骗的门客打了个行侠仗义,也算仗义。百来年后的今天,北京烤鸭店们以安康为号召,鸭子有那一层肥肉的已是百里挑一,各人在懵懂门客的共同下,快快乐乐毫无风险地当着鸡贼。季令郎若活到现下,怕不要天天一口老血喷出。

我没喷老血,因为我虽是北京食主儿,但不是季令郎那样的烤鸭拥趸。烤鸭于我,一年几次,有个念想足矣。

北京人固然爱食烤鸭,但其实不爱食鸭。因为烤鸭在北京人眼里是个菜,而不是鸭子。以至于良多老北京人爱食烤鸭的原因,就是它没鸭子味。纯正的北京人根本不食烤鸭以外的鸭子,嫌其有膻腥之气。北京像良多纯北方城市一样,鸡才是当家禽类。

但我是个北京人里的异类,我实爱食鸭。各地鸭馔,从杭州稀烂的老鸭煲,到老广浓重的烧鸭,都爱。成果就是反而对北京烤鸭不算上心,总觉得食的是伪鸭子。当然,最进我眼与嘴的食鸭之地,是别的一京,北京烤鸭的泉源:南京。

靖难之役功成,墨棣却在南京睡不平稳,一心要回本身老巢定都。我很思疑,那时候南京向北京移交的,就不但是个皇帝的印把子,还有将来北京的文化底模。那个底模,是一千多年汉文化在金粉之城精打细磨出来的烟水腔子。到了幽燕之地,被塞进刀削山河铸就的模具里逛荡,最末成就北京的帝都文化。其之嬗变,就好像南京烤鸭酿成了北京烤鸭。所以,分开北京,假设还有一城让我自带文化回属感,恐非南京莫属。

南京三只鸭,烤鸭、板鸭、盐水鸭。此中烤鸭,出南京人多不知,盖因其北方姻子名满全国而至本尊受屈。我初食之是在二十年前,有人相请于南京小馆。知我嘴刁,特意于下战书四时许,于某巷口小摊上购得新出烤鸭带来。比北京烤鸭体态稍逊,但也算得上巨大丰腴。一样的油光红亮,但皮量比北京烤鸭略显松弛。此鸭不片,斩件蘸汁而食,皮酥肉嫩,无鸭腥而有鸭味,回香甚厚。当即大获我心,觉得比家乡那只大胖子更像食鸭。

以南京烤鸭的气焰做派,本当循循乎出进庙堂,但它偏就悠悠然相看于江湖。在南京高档酒店里,习惯上很难看到烤鸭做为一道菜品呈现。它的身份是民间的,像个中隐之徒,躲身于每个饭点各个巷口的车摊或店肆,热腾腾地衬着着凡世炊火。而它北方的嗣子,却大喇喇地高居庙堂,从不愿低进宵尘——凡是运营北京烤鸭者,至少是高屋轩阔饭庄格局。此一南一北两只烤鸭,代表的却是两京同又差别的文化神韵。

北京城四四方方,煌煌堂堂。立于端、午门之间,包管你兴叹天朝威仪。若要再加上些深里慨叹,就往看看天坛的森然古木、颐和园的周正山川即是,总之一切皆如黄钟大吕。北京烤鸭也是那黄钟大吕里的旋律,所以它端方,端着,就像养心殿里君臣奏对的况味。多听听,人生格局大;听多了,累。

而曾经的建康城,号称的是“虎踞龙盘”。看金陵气象,当进东郊紫金山中,也就是风雨如磐换人世的钟山。数年前某冬日,细雨中游灵谷寺,登灵骨塔。待至塔顶而看四外,人便如在壮阔与波谲中巡翔。山而重峦,但无叠嶂,大气清楚地云蒸而蔚;不见江水,但似乎已闻滚滚,长短成败如演烟云;心似飞扬,却非升天,清气自有身却凝重。那一刻的况境,就是虎踞龙盘吧。比起来,居庸关的险峻,只让我悚然而惕;钟山的厚度,却不由我肃然而敬,如见千载兴替。

但南京城其实不玩命端着那个架势,虎踞龙盘护着的是另一个南京城,一个烟水气韵的金粉之地。烟水气来自六朝,不说炊火而言烟水,不但是因为江南之水,更多说的是六朝风度下士文化的那股干劲。骨子里的脱俗却又不高冷,纵情欢愉而又哲思高峻陡峭,如烟之烈又如水之绵。南京打东晋起,做了南朝之都凡五代,无数名流登钟山而御风,下山来又在乌衣巷陌解衣熏行,灰溜溜做个冶游浪子。数百年那烟水气薰磨出的气宇,培养出一只气派十足但就爱在尘间任意的烤鸭,可能毫不稀奇。

六朝的名流,许是能算上最早的自在派常识分子,他们大多成名和活动于建康。中国汗青上另一个自在派常识分子活泼期间,是“黄金十年”的民国。做为首都的南京又是那一批人所在之地。前后抄上两次,在中国就很难找到比南京自在派文化传统更根深蒂固的处所,那就大合我那货的脾胃。在我的饮馔字典里,每一地的食食无不烙印着它的文化基因。南京那座号称第一食鸭之城,在我看来烤鸭隐喻着六朝的况味,而脱不出民国之风的是另一只鸭子,盐水鸭。

实话实说,我是盐水鸭的粉丝。每次在南京,站立在街边熟食店的橱窗前,虽然会提醒本身该来半只烤鸭试试了,但最初仍是会改成买半只盐水鸭。以致于经常在南京待几天,天天盐水鸭,以至似乎我已经很久没有食南京烤鸭的履历了。

盐水鸭在南京的酒店里却是冷盘标配,不外我仍是认为酒店里的都不敷原则。唯有靠谱路边摊肆里的,一堆老南京人列队的盐水鸭才够地道好食,当然事实也凡是如斯。在面临盐水鸭时,我时常思疑本身的舌头是不是属于一个地道北京人。因为我对盐水鸭的喜欢,竟然是因为它实的有浓重的鸭味,也就是北方人惧怕的那一点鸭腥。

盐水鸭的皮白而微黄而肉呈浅灰,颜值确实远不及烤鸭。它必然要斩成窄块,块大了似乎味道城市变得欠好。此物也不成罗陈,不多十来块紧凑而又舒朗的放于盘中。夹一小块进口,慢嚼。先是咸,那是关口,必然忍住过往。过往了就是鸭子自己的腥鲜之味了。是的,我说的是腥鲜。似乎只要在盐水鸭身上,我能够把鸭子那一点腥气视为美味。咀嚼那一点被盐与花椒逼住,只露出恰如其分的一点点的腥气,不久即可以在口腔里得到一股天然收放而来的鲜香。便如饮陈年普洱,得先过了开头略微的涩苦,才气品到圆润和回甜。盐水鸭的事理亦如是。

盐水鸭宜茶宜酒,似我戒酒多年,便常以茶伺鸭。那一点,烤鸭无论若何做不到。每当我渐渐咀嚼咽下一小块盐水鸭,在呷一口醇茶进来,脑子里老是闪出一个身穿长衫的民国文人。他纷歧定长身玉立,也可能就是如我那等五短之人。但气量仍然是属于阿谁时代的,带着一种孑然根究,精神自在的笃定。

民国时代有种种的缺失和丑恶磨难,但毕竟有如许一批人的立命之所,独处之境。我神游之,觉得他们咀嚼阿谁时代也同我咀嚼盐水鸭一样,过了关口,腥与鲜不外是事物的两面罢了。

当然,也只要南京如许一个城市,摆得下如许一盘盐水鸭,留得下那样一个时代的辽远背影。

行文于此,口腹之欲又动,似乎又当走一趟南京,搞一盘盐水鸭来伴茶。

而南北两京里,两位大胖子烤鸭兄弟,稍安勿躁,也许不久我就能驰念你们了。

专栏编缉

高宇,男,48 岁,北京人。

文化做家,自在撰稿人,著有《揣摩汗青:玉里看中国》《瓷里看中国:一部地缘文化史》。

闲逸文人,琴、诗、书、画皆涉猎,并以之融进生活之况味,自诩“活在古代”。

宜兴青瓷造造身手传人。2010年起头进进青瓷范畴处置研究与造造,2015年起定居宜兴,与其妻高静(“宜兴青瓷造造身手”代表性传承人)配合传承并立异宜兴青瓷造造身手。擅青瓷外型、粉饰、烧成工艺。数年来,以文人兴趣弄泥成器,以人文美学运刀走笔,指尖之下渐成一派人文青瓷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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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云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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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品味两京食鸭,独特风味令人回味无穷。
2个月前 (01-06 19:12)回复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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