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本来长如许？
苏东坡先生，可能实在的样貌是如许的。
北宋 乔仲常《后赤壁赋图》（部分）。来源/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
上图，出自北宋乔仲常的《后赤壁赋图》。
那还不行。
那卷《后赤壁赋图》，有可能是徽宗朝宦官梁师成为苏轼定造、与天孙赵令畤一路忆念故人的写实长卷。
非同通俗的赤壁图
乔仲常的名字，熟知的人不多。
几年前写《938年前的明月，照亮赤壁之夜》，理了一下都有谁画过赤壁图，不测发现乔仲常的《后赤壁赋图》——白描长卷，极其超卓，可能有五六米长，和《洛神赋》《韩熙载夜宴图》一样，一翻开来，它就以持续的画面，煽动你边看边脑补一个生动的故事，在一寡面目类似的曲版赤壁图中，实是焕然出彩。
乔仲常是北宋人，可能比苏轼小个几十岁。
《后赤壁赋图》，天然与苏轼和赤壁有关。世人皆知，1079年乌台诗案后，苏轼被贬到黄州，于1082年两游赤壁，留下了留传后世的《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公元1101年，六十七岁的苏轼本身也跟随《后赤壁赋》中那只玄衣缟裳的孤鹤化往，不久之后，摹写他赤壁二赋的书画便起头传播。
乔仲常的《后赤壁赋图》，未知画在哪一年，也未知能否第一卷赤壁图，不外现存的赤壁图里，那却是最早的一卷。
乔仲常还在那个最早的赤壁图里，画下了中国画史上最早的人影——在他之前没有，在他之后也没有了，几乎空前绝后 （后来清朝的意大利画家郎世宁在《乌什酋长献城降图》也画过影子，再没有了，但那是清朝，并且郎世宁是意大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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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古画里总躲着些如许小小的，离奇的奥秘。
离奇的影子
中国画历来不画人的影子，对此，各人已经很习惯。
那人影淡淡地绘在画卷的开头，是浅墨皴擦而成，不重视看，就会漠视了——其实有没有，似乎也没有甚么区别。
在长卷的后面，还呈现过至少八九小我，但是再没有呈现过任何影子。
北宋 乔仲常《后赤壁赋图》（部分）。来源/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
乔仲常为什么画那四条影子呢？
或许是，北宋画院时髦写实主义，那是写实开展到极端的表示？
北宋奉行写实是实的。一则未知实假的故事说，宋徽宗曾命画师们画孔雀，画完以后，全数批了个叉叉，为何呢？徽宗说孔雀抬脚时，是先抬左脚，尔等画的，通盘是右脚提起，可见不走心。
北宋出色的画师崔白、李迪皆是写实好手，细微处极尽实在，那严谨详尽，几乎赛似人肉拍照机。
那么，乔仲常写的实，是什么？
《后赤壁赋图》连后面的两段题跋总共长5米6，完全根据苏轼的《后赤壁赋》绘出内容，画卷上挨次录有《后赤壁赋》的九段文字，长卷可依文字切分为九段： “人影在地” “回而谋诸妇” “复游于赤壁之下” “履巉岩” “踞豺狼” “登虬龙” “有鹤东来” “梦二道士”“惊悟开户” 。
段与段之间都有巧妙的跟尾。
——如斯看来，乔仲常是在更大限度地复原《后赤壁赋》里苏轼那一晚的完全履历。
好比，第一段画里的四条人影是为了严厉对应第一段里的文字“人影在地”，第六段画里的一只鸟巢是为了对应第六段里的文字“攀栖鹘之危巢”。
那些小小的细节，未逃过一个艺术家的灵敏眼睛。
北宋 乔仲常《后赤壁赋图》（部分）。来源/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
但细细玩味，乔仲常的心思之细腻，犹不行此。
“人影在地”后面还有一句，“仰见明月”——若从人影的倾斜角度反推上往，认真找，在嘉庆御览之宝的旁边，还实的有一轮模糊的月亮，光源和人影，竟是完全吻合。
北宋 乔仲常《后赤壁赋图》（部分）。来源/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
没有那四条人影，我们也许底子不会往觅觅空中那枚模糊的圆圈！“仰见明月”之后，再回看“人影在地”，那空间感的张力突然拉满，所有的留白，都有了意义，冬夜零落的觉得随之而来。
也许，那才是乔仲常画人影的专心，还有什么更巧妙、更简单的手法，能让读画者由下而上、由上而下、一秒沉浸到那清风明月的月夜里往啊——神来之笔！
不愧是“宋画第一人”之传人呀。
但那“宋画第一人”的传人，优良的表示和普通的声名其实不敷相衬。
乔仲常与李公麟
李公麟被称为“宋画第一人”，乔仲常则是李公麟后，继续他衣钵的第一人。
南宋邓椿编《画继》时，把乔仲常编在“搢绅韦布”那一类里，绅耆，指有官职或做过官的文人，但是官职和社会影响力都不大。韦布，是贫贱者所穿的韦带平民，指未仕、隐居或地位较低的在野文人。
文献中未曾发现过乔仲常做过官，他大约不断是平民。
平民也有耀眼的。邓椿把江参等人就编在“山洞上士”那一类里，依分类看，“山洞上士”们比“搢绅韦布”们风格要高，名气要响。但乔仲常却未进“山洞上士”，而进了“搢绅韦布”。
目前只知，乔仲常为河中人，生于北宋末年，师从李公麟，履历过1126年的靖康围城，可能活到了南宋建炎 （1127-1130）、绍兴 （1131-1162）年间。
乔仲常河中人，工杂画，师龙眠。围城中思回，一日，做《河中图》赠邵泽民侍郎，至今躲其家。
——邓椿《画继》
他与李公麟的关系，各类画史上都模模糊糊，或说是外甥，或说是表弟，或说是学生，但亲受笔法，可能是确实的。
李公麟被称为“宋画第一人”，那一手白描功夫，委实是全国无双。
北宋 李公麟《五马图》（部分）。来源/东京国立博物馆
好比那线条，就是李公麟画的。
很难吗？
说实的，很难。
李公麟传下来的画有《安适看音》《九歌图》《回往来图》《严子陵钓滩图》《兰亭修禊图》《琴鹤图》《龙眠山庄图》，对了，据说也画过赤壁图。
乔仲常则画有《山居罗汉》《列子御风》《渊明听松风》《玄实子西塞山》《兰亭图》《李白捉月》《煮茶图》《后赤壁赋图》……他们师徒俩选材还挺象的。
出格乔仲常的《后赤壁赋图》和李公麟的《龙眠山庄图》，构图和山石的勾勒皴擦都很象——只是李公麟皴笔比力多，山石看起来更充沛厚实，乔仲常皴笔少，山石看起来更清简疏透。
巧合的是，《龙眠山庄图》也以文字分为八段。
北宋 李公麟《龙眠山庄图》（部分）。来源/台北故宫博物院
北宋 乔仲常《后赤壁赋图》（部分）。来源/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
乔仲常对李公麟的跟随绝不行停留在浅层的身手上。
李公麟常说：我做画，就象诗人写诗，不外是抒发我本身的情感罢了，哪里是供他人消遣呢！
吾为画，如骚人赋诗，吟咏情性罢了，奈何世人不察，徒欲供玩好耶。
从四条人影的巧妙构想看来，乔仲常对李公麟从里到外，都GET得很到位了。
然而，乔仲常一生未进其时已很有影响的宫廷画院，没有官职，未曾显要，以至很少落笔，仅与苏轼等数人有私交。墨存理在《珊瑚木难》里说乔仲常传播下来的画做少少，故而贵重不减李公麟。
乔仲常为何一生落拓江湖？
为何仅存的，只要一卷赤壁图？
也许，画后的一些题跋，能给出一些表示。
写于1123年的一段题跋
《后赤壁赋图》挈尾，有如许一段题跋，是名为“德麟”的人所写。
看轼公赋赤壁，一如自黄泥坂游赤壁之下，听诵其赋，实杜子美所谓‘及兹烦见示，满目一凄恻。悲风生微绡，万里起古色’ 者也。宣和五年（ 1123年）八月七日，徳麟题。
德麟姓赵，另一个名字可能各人更熟悉，赵令畤，宋词三百首里录有他的数首词，他写过“新酒又添残酒困，今春不减前春恨”，亦是皇亲国戚，是赵匡胤次子赵德昭的玄孙。他与苏轼在颍州做同事时了解，苏轼很喜好他，德麟那个字仍是苏轼给他改的。
赵令畤写那段跋的时间是1123年八月初七，而仅仅就在一个月之前的七月份，宋徽宗刚刚发布了一条严厉的诏令，下诏毁往苏轼、司马光等人的文集，也禁绝有人传习“元祐”学术。
是时，苏轼的《东坡集》《后集》等著做相继被毁，有人以至因为曾请过苏轼书写欧阳修《醒翁亭记》刻石而坐功。
苏轼身后二十余年，如许的禁令有几，赵令畤已无心往回想了。他只是想起了老杜的一首诗：
斯人已云亡，草圣秘罕见。及兹烦见示，满目一凄恻。悲风生微绡，万里起古色。锵锵喊玉动，落落群松曲。连山蟠其间，溟涨与笔力。有练实先书，临池实尽墨。俊拔为之主，老年末年思转极。未知张王后，谁并百代则。呜唤东吴精，逸气感清识。杨公拂箧笥，舒卷忘寝食。念昔挥毫端，不独看酒德。
——杜甫《殿中杨监见示张旭草书图》
斯人已云亡。赵令畤可能从没有跟苏轼在赤壁一路走过，但此时，画卷展开，他似乎看见阿谁人就在面前，似乎看见亮堂的月光照在黄泥坂的土路上，阿谁人在前面走着，他在后面跟着，听一句一句绵长的吟哦畴前面传来。
在长达几十年的北宋朝党争中，赵令畤曾因与苏轼过从甚密，在党争中被划为苏党，坐元祐党籍，被废十年。题跋里被深深胁制的满怀悲忿，喷薄欲出。
如许的命运与感情，也许，也存在于乔仲常身上。故而他一生落拓，也因而，不随便落笔的他肯为苏轼的赤壁赋画下那个长卷。
然而，朝廷七月才颁下禁令，八月却有了那个长卷和题跋，乔仲常和赵令畤此举，其实也过分于斗胆——仍是说，背后另有其它的隐情？
好比，背后有强有力的撑持者。
残跋里的梁师成
乔仲常的《后赤壁赋图》是和《富春山居图》一样收躲在两处的，只不外《富春山居图》是断为两截，躲于两处，而《后赤壁赋图》是断为三截，前后引首和十条残跋躲于故宫博物院，中间一段画的主体和两条后记躲于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
收躲在故宫博物院里的残跋，会牵出一小我：梁师成，他的跋与印，在《后赤壁赋图》上是最早的——按老例来说，他或是《后赤壁赋图》最早的所有者。
梁师成，何人也？
梁师成曾是徽宗朝深得宠任的宦官，一度有“隐相”之名，势力极大，声名极差，是“北宋六贼”之一。
然而就是那声名极差的梁师成，却是苏轼忠实的跟随者和诗文的更大庇护人——他说本身是苏轼的儿子，曾当面与徽宗顶嘴，说“我父亲有什么大功？要把他的文章都烧光？”
史家对梁师成自称是苏轼之子那件事，多模糊其词。
据说，苏轼远谪之时，将家中已有身孕的侍婢送与梁氏友人，故而生梁师成。
梁师生长大后自称“苏轼出子”，苏家也没有人出来承认。梁师成兴旺以后，对所有跟随苏轼的人都很赐顾帮衬，对苏家出格好，他说苏过是自家兄弟，对家中帐房说：“假设小苏学士来拿钱，一万贯以下，随意他拿，不消告诉我。”
梁师成也曾怀着浩荡的热情庇护苏轼的死后名和搜集苏轼的遗物。
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里说，苏轼子孙得梁师成搀扶帮助良多，也因为梁师成，苏轼最末得以平反。而苏轼良多重要的遗物，包罗前后《赤壁赋》在内的生平八赋，最初都是由梁师成收躲的。
那么，乔仲常的画与赵令畤的跋，如许一幅长卷的降生，或也是出于梁师成的倡议和撑持，以至是定造。
关于乔仲常、赵令畤、梁师成来说，那个集遗做与遗容于一体的长卷，是苏轼在黄州放逐生活的实在写照，当那些跟随他的人展卷细读，往日故人的音容以及那些坎坷的记忆或将逐个浮现——当情感被强行压制，对抗随之而来，那长卷承担着对死者深厚的缅怀，也拜托着生者莫大的慰籍。
对千百年后的人来说，那个长卷也意义特殊——此长卷中的苏轼模样形状，很有可能，即是苏轼的实在容貌。
乔仲常善写神写貌，自是不贰之选。而经由乔仲常、赵令畤、梁师成三人的记忆拼集和把关，最初落到纸上的苏轼的模样形状，想来与实在的容貌亦不会差得太远。
北宋 乔仲常《后赤壁赋图》（部分）。来源/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
画中的小心计心情，自有懂的人懂
既是集遗做与遗容于一体的纪念长卷，乔仲常能否在画中锲进了一些隐密的信息呢？还实有。
有几处小心计心情，需要细细思量。
长卷里的苏轼，比其它人都来得大。有人说，那是借鉴了汉唐以来人物画的画法，但那种人物比例失衡的画法，仅见于表示仆人与仆人之间，如下图如许，苏轼象一座小山兀然拔起于伴侣之间的情状，其实少见——我们很随便想到，那或许是向苏轼致敬、以显其高峻伟岸的一种表达。
北宋 乔仲常《后赤壁赋图》（部分）。来源/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
在画卷第二段“回而谋诸妇”里，乔仲常更是莫明其妙地多画了一间马厩，马厩里有一匹马，还有一个正在熟睡的人。那个场景很希罕，因为那个场景，在苏轼的《后赤壁赋》里是没有的。
那么乔仲常为什么要画那匹马呢？莫非是，隐躲了如许一种表达——苏轼那匹千里马，在黄州短暂的困窘之后，末有起飞之时。
那里我们还能够领会到，乔仲常和李公麟的传承关系，李公麟的《五马图》极其有名，那匹马固然草草几笔，倒也是很有神摘，颇见李公麟的实传。
北宋 乔仲常《后赤壁赋图》（部分）。来源/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
还有一处差别通俗的处所，乔仲常在几个段落里画的天井，都稍有改变，但有一点是没有改变的，那就是他都没忘了画上一株歪脖子老松树。
第一次松树呈现在提酒的第二段，第二次松树呈现在道人进梦的第八段，第三次松树呈现在结尾的第九段。
那几株松树，一看就是那种老早被风霜雪雨敲打过的老同志了。
北宋 乔仲常《后赤壁赋图》（部分）。来源/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
北宋以来，松树是有明显的喻意的，郭熙的《初春图》上便有两株虬结笔直的松树，它代表的是有担任的朝廷大臣，对，松树，在北宋的良多画里，是代表了刚曲的、人品和才能双全的君子，或重臣。
那株老松，是另一种表达——被摧残过、被压服过、而始末都没有倒的苏轼。
世事一场大梦
长卷完毕在苏轼梦醒后。
世事一场大梦，于苏轼是如斯，于乔仲常，于梁师成，于赵令畤，亦是如斯。
乔仲常卒于何时，无人晓得。1126年，靖康事情，汴梁被围，史猜中记载他思欲回家。
梁师成卒于靖康之乱中。宋钦宗在乱中即位，下诏清理六贼，将梁师成贬为彰化军节度副使，梁师成在贬谪途中走到半路，宋钦宗派来的人便将他用一条白绫缢死。
赵令畤卒于绍兴四年，据说晚节不保，谄事宦官。
苏轼生前，屡遭贬谪，身后二十余年，名列奸党，可是到了南宋绍兴年间，他和他的学说，却被送上神坛，被狂热逃捧。
描画他两游赤壁的书画，随之大热，前前后后，零零总总，约有数百卷之多，只是后世的赤壁图，大部门都仅仅只是描画泛船中流孤鹤东来那一段，因循的形式，类似的图景，正如明人陈淳所说：对如许的图式，已完全无感了。
毕竟不如乔仲常那一卷，事实它的初志，是思故人。
只是可惜，也许是因为梁师成的原因，在很长一段日子里，热衷于收躲和提及此卷的士人其实不多，即使它是“第一卷赤壁图”和“唯一画出人影”的画卷，仍被人们久久漠视。
北宋 乔仲常《后赤壁赋图》（全图）。来源/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
END
做者 | 任淡如
来源：国度人文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