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已逝︱周绍明先生的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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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绍明(Joseph P. McDermott)是英国汉学家、剑桥大学圣约翰院士,专攻宋明文化、社会、经济史,著有《中国册本的社会史》《东亚和欧洲的册本世界》《华南新村落次序的构成》二卷,编有《中国的国度与宫廷礼节》。2022年10月30日(本地时间),周绍明先生往世。本文笔录了做者李汉松与周先生相逢、订交、相知的些许杂忆。

周绍明(Joseph P. McDermott,1945-2022)

我与周先生的斯文之交,是拜一次机械毛病所赐。一个暮春时节的午后,我正在剑桥藏书楼握珠奋笔,背后传来一阵嗟叹之声,回头一瞧,一浓眉苍髯老翁,一双枯手猛搔银发,正对着一台计算机无计可施。昂首见我是个青年,老翁判定我是懂得先辈消费力的,便求我相助。我竟也胡乱摸索,歪打正着,修好了机器。那才晓得他是宋明史家周绍明。

周老当时研究徽商,我正好要往绩溪,相谈甚欢,曲至闭馆。尔后,我们固然不约时间,但经常相会于此。剑桥藏书楼坐西朝东,北翼有茶屋一间,隔廊相看的南翼则是东亚书屋。每从二楼珍本室下来,我坐在那儿,一边将刚才所见所得整理成文,一边等着与周老唠嗑。他谈我的荷商、葡商,我谈他的徽商、苏商。他见我译西夏文,便介绍我熟悉匈牙利裔敦煌学家、西夏学家高奕睿。高、周二先生不介意我是编外人士,带我往泰餐厅蹭东亚系的肴馔盛宴。周老虽羁旅日本、侨居英伦,也曾客寓加州,但口音仍是伦敦腔,时有长岛特色——“麦克德尔莫特”姓是中古爱尔兰王朝的国姓,跟着移民潮来到美东,又跟着他的学术生活生计跨海回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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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桥藏书楼东亚阅读室

街头巷尾之间,老是碰见健步齎书的周老。一日在克莱亚学院后院的红稀小径上狭路相逢,险些相碰。周老先声明本身与政治系的林坤景有约,但很快便忘了那件事,与我大谈治宋明法令史的心得,大致是说政府律令不明、商人自行其是,因而间接史料匮乏的话,便有需要察看外埠、外国访客的阐述以填补之。我提醒他:“说得是不错的,但林博士等急了!”他如梦初醒,落荒而往。薄暮,他又灰溜溜地奔回藏书楼拉我,说:“我在饭桌上大夸了你的海洋思惟史研究,你和林必需熟悉熟悉!”

初访周老宅邸绝非易事。我步行穿过塞尔文学院,在格兰奇、坎普尼路口向西,走上一公约一百五十米的石子路。两旁草木碧绿,小径尽头高竹屹立,素雅清幽。但那些石子凹凸不服,棱角清楚。我穿戴薄底皮鞋,蜗行牛步、悠悠踟蹰,也脚板做痛。那座房子喊做“格兰奇花园别墅”,令我惊异的是:那座宅子没有门商标,也不在任何一条剑桥市的街道上,因而也没有邮编。

周老的夫人熙子是日本人,常日六七点钟便睡下了。周老有时写信给我,最初一行即是“她睡下了,因而我不克不及写久了,怕出声惊扰她。”师母英文不敏捷,也欠亨中文,但天然懂些汉字。初度碰头时,她揣摩我的名字,猜是“冷松”。我说:“往天气上猜便差了。汉松虽无‘旱松’之炎暑,亦无‘冷松’之清冷。” 周老笑道:“今天外面却是炎暑,我们家的书斋可清冷么?”我说:“尊府陈列颇具日式风气,且处一隐秘之所在,外也清冷、内也清冷!”周老忽从日文转成中文道:“是个世外桃源!” 熙子不明所以:“什么是‘世外桃源’?”我和周老哈哈大笑,磕磕绊绊地,日英掺杂地口译了一遍《桃花源记》。

爱交友的周先生爱读利玛窦《交友论》,常向我展现此书,议论心得

周老与日本渊源颇深,一度执教于实子、佳子二公主曾经就读的国际基督教大学。旅日期间,他与研究宋明贸易史的日本汉学家,如斯波义信、柳田节子等人彼此商讨。我问周老:“昔时为什么抉择往日本进修?”他说:“昔时学不逢时,中国大陆不承受外籍留学生,因而有志汉学的欧美青年或赴台湾岛,或旅日、韩。当时岛内情状欠安,且很难进进故宫博物院。那么日韩哩?我其时想:在汗青上,韩国比如中华文明的一个‘文化行省’,不断拘泥正统,而日本对中华文化的运用更具新意,因而便往了日本。”如斯,世上便有了如许一位学贯中日的学者。

周老和师母俱非英吉利人,但他们根据大英帝国风俗,预备了全套下战书茶:伯爵红茶、柠檬蛋糕,端来后院的小桌上。大致是年纪大了,不堪劳累,他们的后院杂草丛生,边角处以至滋蔓过膝。但与法国园林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比拟,英国花园的特色也在于一种“调神情,进性灵”的天然而然。畅谈至黄昏傍晚,英国的天黑得早,我渐渐瞧不清他堪比劳合·乔治和克莱蒙梭的那双白眉了。分开时已是月明露冷。我念及来时觅“桃花源别墅”的辛勤,既出,“便扶向路,处处志之”,所幸下次“觅向所志”,复得其路,如愿再度问津。

周老的桃花源是个聊天说地的沉寂之乡。茶无限尽,话无限尽。小小茶壶里有一应俱全的话题,实像水伯那容得下四海五湖、八河四渎的“白玉盂儿”。他移出最新的书稿,请我置评。我最有感于徽商与父母官的周旋。宋元明清的商人团体:徽商和客商、总商和散商、会馆和公所,大多韬光养晦,自行其是,远不如近代早期的欧洲行会高调张扬。除了士绅与商贾,还有游侠和镖局、武馆和当展、淤手和恶棍、纲头和服差、官牙和私牙、会票和行钱、把头和祭酒、和买或招侮、“五通”和“天妃”……周老穿针引线,将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与物织进一幅栩栩如生的江湖全景图,涵盖了帝国商贸的水文天文,延伸到每一个犄角旮旯。我赏识他治史“两手挠”:既宏看叙事又明察秋毫,既“长时段”,也“微看史”。

“格兰奇花园别墅”后院一隅

蝉喊鸟语、竹声萧萧之间,我们再谈到各朝的航运政策、水利工程、行政区划。周老认为除考量粮税、军需和人事运输之外,宋明两朝并未大举治水。譬如,政府很晚才起头巡视长江中游,近乎从未管控上游。他更多存眷的是由下至上的处所“水看”。水运存在各类求助紧急,如青弋江、新安江、昌江之邪恶,再如海盗之疯狂——自古以来,“海盗”多是沿海之盗,而长江沿岸的“江盗”也是同样的性量。出了问题,便要处理,那是一种汗青人类学的思维:风俗、标准、甚至法令,其最后的语境无非是一次次的“处理问题”。官府和商旅若何应对“江盗”?可惜,留下的史料过分贫瘠了。我想,他固然不治思惟史,但许多洞见极富思惟史意义。譬如,“水”那一空间看念是多条理、多范畴、多形态的。一些我们想当然认为属于海洋的范围,或许早已存在于中国文化对内陆江河的深思了。他那一说法,我至今经常想起。

周老博闻强记,遍游寰宇,绝不拘泥于宋元明清的经济生活史。他坐镇圣约翰,参与判定了有数学家詹姆斯·茵曼签名的《弦笛琵琶谱》。做为一位“跨大西洋公民”,周老略知施特劳斯政治哲学和剑桥学派思惟史的争论。一次下战书茶时,他突然说:“约翰·波科克不懂中文,但仅凭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便挠住了儒家思惟的核心,胜过许多无能的汉学家,那种曲觉是了不得的,可见通其语言纷歧定便能明其思惟。”我将那话传给波科克和其他政治思惟史家,他们也对周老的评判感应不测。

圣约翰学院塔楼窗前飞鸟

昨夜,圣约翰学院的“守门人”史蒂夫·波皮特先生来信,告诉我周绍明先生故往的动静。但如今想来,我与周老的学术研究近乎是毫无交集的。但在一片学术的“桃花源”里,仅是发乎求知之心,便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尽而意犹未尽。术业有专攻,“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标的目的”,但偶尔相逢,便一见如故,引为胜己。周老一生抱朴含实,也赤诚似火,他的为学恰是他的为人。驰念周老,大约也是驰念那种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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