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 | 伊闻:织造作为文法——借喻《石头记》小说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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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
文化
思惟
文/伊闻
原刊于《书城》2022年10月号
一、本体
“劳做”对人的思惟看念改动是潜移默化且根深蒂固的,其影响往往通过劳做东西来构成;而艺术创造同样也是一种“劳做”。因而,若要更好天文解古代丰富的人文遗产,就要尽可能地将其与响应的物量和手艺考古相连系。此中,织造做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除了政治经济学上的意义,也在很大水平上影响了中国人的审美和思维体例。而我们能有《石头记》做为窥探那一范畴的窗口,其意义更是多方面的。
服饰和织造品在古代社会持久以来都是阶级划分的象征,前人关于面料的利用有着严厉规定;历来留下的古籍也大多是介绍其外看与响应的社会轨制,而很少有对造造过程的介绍。因而能够想象,过往想要领会一些不合错误民间开放的面料是极为困难的。明代的工艺百科全书《天工开物》中,做者固然已经对养蚕、缫丝、面料品种和染色技法都做了全面介绍,但关于实正复杂的御用织造品,仍然无法窥其奇妙。宋应星在《龙袍》一节中写道:“凡上贡龙袍,我朝局在苏、杭。其花楼高一丈五尺,妙手两人扳提花本,织来数寸即换龙形……工器原无殊异,但人工慎重与本钱皆数十倍……此中节目微细,不成得而详考云。”
《天工开物》中的提花织机
中间竖立部门是其关键枢纽,称为“花楼”
然而,在《石头记》中频频呈现屡次的“缂丝”(有些版本写为“刻丝”),恰是用来造造龙袍的特殊工艺。做为历代的御用丝织品,缂丝在东汉时已经呈现,到宋元期间进进艺术收躲,被称为“织中圣品”。与缂丝同样属于御用织造的还有南京云锦,它需要的织机规模之大、工序之复杂、人力之多、耗时之久,至今仍是纺织界的世界之最。宋应星没能详考的那类织物,却在《石头记》中如屡见不鲜一样呈现,还能随手送人,如第五十一回:“凤姐命平儿将昨日那件石青缂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出来,给了袭人。”据此,后人经常认为做者写衣服只是为了展现贾府的泼天富贵,那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为了小心回避描写当朝,书里的许多服饰是基于做者对织造物的熟悉而停止的象征化设想,有些以至是男女错位的,是一种笼统写实,因而察看他的设想意图就与掌握小说内涵有着深切的关系。并且做者对纺织品的描写远不只限于服饰,据统计,还有靠垫、椅套、轿帘、香囊、如意绦、络子、结子、香巾、香搭、绣帕、床裙、杌套、负担、桌围、椅搭、毡帘、花帘、钱袋、收集、宫绦、缨络、丝涤……几乎移来了完全的织造品市场。因而笔者认为,那与其说是为了夸耀富贵,不如说是专业人士的因地制宜与特殊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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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来讲,小说中的人物服饰描写都是功用性的。例如《金瓶梅》中,服饰的交代完全为剧情办事。描写潘金莲过生日时浓妆艳抹,其实是为了压李瓶儿一头:“上穿丁香色潞绸雁啣芦把戏对衿袄儿,白绫竖领,妆花眉子,溜金蜂赶菊纽扣儿;下着一尺宽海马潮云、羊皮金沿边挑线裙子;大红缎子白绫高底鞋,妆花膝裤;青宝石坠子,珠子箍。”(第十四回)再如庞春梅的服饰前后有极大的改变,是为了凸显其跟着委身于差别汉子一路获得阶级攀升的现实。做丫鬟时是“头戴银丝云髻儿,白线挑衫儿,桃红裙子,蓝纱比甲儿”(第二十九回);到了守备夫人时,则是“上穿大红妆花袄,下着翠兰缕金宽襕裙子,带着丁当禁步,比昔差别许多”(第八十九回)。根据《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考证,那些都是明中后期实在的妇女服饰。可见,《金瓶梅》中的服饰元素契合小说塑造人物的常规写实手法,无法看出做者对那些服饰自己有着非分特别深挚的兴致。与此比照的是,《石头记》对纺织品的描写却高度齐全并极富有象征性,其特征次要有三。
第一,许多服饰的定名都遵照固定格局,包罗工艺、颜色、纹样、材量、形造那五大体素。例如贾宝玉的“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王熙凤的“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史湘云的“靠色三镶指导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裉小袖掩衿银鼠短袄”,芳官的“玉色红青驼绒三色缎子拼的水田小夹袄”,等等。那些都像是一个专业人士笔录服饰细节时出于严谨的习惯。假设我们翻开故宫相关的服饰躲品目次,会发现定名体例也千篇一律,“蓝色缂丝水墨百蝶纹对襟皮坎肩”,“雪灰色缎袖四时花篮纹夹袍”,等等。
第二,做者擅长用织物指代人物,营造联系关系性和宿命感。例如第四十回,贾母让人从库房里找出一种“软烟罗”送给黛玉做窗纱。根据《红楼梦服饰鉴赏》一书考证,软烟罗是江苏泰州出产的一种动物纤维染色织物,又称芙蓉衫或岫烟罗,产量很低,即使做为贡品也很稀有,故而贾母会以颇为骄傲的口气说,“现在上用的府纱也没有如许软厚轻密的”。考虑到黛玉在群芳夜宴时抽到的签是“芙蓉”,且又与邢岫烟有着类似的气量,并且它的别号“霞影纱”也与“茜纱窗下,令郎无缘”的谶语相衬,可见那一设想专心之深。再如,第七十七回写晴雯死前,脱下本身贴身的“旧红绫袄”与宝玉交换,身后,则通过秋纹、麝月之眼写宝玉穿戴一条“血点般大红裤子”,立即看出是晴雯的针线,因叹道:“实正物在人亡了!”从“晴为黛影”的角度看,那两小我物都是用红色系但量地差别的织物象征了各自的悲剧命运。类似的手法也屡次呈现在其他角色上,如妙玉、宝琴、湘云等。
第三,做者会用一些特殊的织造工艺增加戏剧张力。例如第五十二回,为衬托雀金裘的稀奇,假托其为俄罗斯国贡品,现实上,可以在织物中埋进孔雀羽毛和金线的恰是江宁织造消费的御用面料南京云锦,故而通俗工匠都不会织补此物,而晴雯却能将刺绣里补“界限”的办法加以运用,以展现其过人的聪明乖巧;再有,第十八回元春省亲时正值过年,大看园里的花灯“皆用纱绫扎成”,百花则“皆用通草绸绫纸绢依势做成,粘于枝上”。纱绫本就是高贵的丝织品,而通草花乃扬州贡品,用动物纤维脱水粘造,柔韧精巧。以那些做大面积粉饰其实比购买鲜花更为烦琐豪华,因而元春还没正式参看就起头感喟破耗,伏其隐患;又如,“送宫花”的名排场里,林黛玉的冷言酸语给人留下深入印象。其实所谓的宫花并不是鲜花或通俗头饰,而是绒花,同样是一种丝织品。绒花的造造比绢花和通草花更为复杂,要先把蚕丝煮软,然后劈丝分红陈腔滥调,再颠末缠、捻、梳、滚、裁等办法做出绒毛感。绒花自唐代以来就是御用品,其工艺不断到清乾隆年间才为民间所知。因而,御赐的宫花关于贾府布景的表示是不问可知的,林黛玉会对此加以计较也就愈加凸起人物性格。以上那几种织造品,在其时就已非通俗,近年来因申请到了非物量文化遗产才被从头发掘。而曹雪芹对此不只领会,还能加以化用,足见其精熟。
以上特征阐明,纺织物在书中的感化远不行交代人物和衬着排场,更跟尾着重要的剧情逻辑。从回目中即可见,每十回就至少有一次关键剧情以织物为重要道具,成为贯串全书的线索——“送宫花周瑞叹英莲”(第七回)、“林黛玉误剪香囊袋”(第十八回)、“蒋玉函情赠茜香罗”(第二十八回)、“绣鸳鸯梦兆绛云轩”(第三十六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第四十九回)、“勇晴雯病补雀金裘”(第五十二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第六十二回)、“痴丫头误拾绣春囊”(第七十三回)。(第七、第十八回回目在程甲、乙本中均被改动,可见续书人不知织造品关于全书连接之关键,笔者仍以脂评本回目为准。)
虽然关于曹雪芹其人从来有种种争议,但鉴于书中关于纺织品描写如斯得心应手,我们仍然无法将做者来自“织造局家族”那一标签从其多种可能的身份中随便剔除。并且,做者对织造物所倾泻的感情,也要远远超出其他物什,即使在与主线情节貌似无关的处所,他也喜好利用与织造相关的素材来闪现。除了莺儿打络子、袭人缝扇套、探春做鞋面那类俯拾便是的生活场景,还有例如第十九回中,与茗烟偷行云雨之事的丫鬟万儿,其名称来源即是母亲“梦见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万不竭头的把戏”,那一灵感应该来自苏州产的宋锦,其特征即是轮回呈现的万字底斑纹,至今可见残片保留;还有第五十三回,本是贾府祭祖的大排场,做者仍诲人不倦地插进了一大段描写贾母花厅中收躲的某件稀世绣品,出自姑苏的一位绣娘,因她能以宋元名家书画进绣,人称“慧绣”。她身后,一些翰林先生为示敬意,将“绣”改为“纹”,一件“慧纹”在其时无价之宝。那则故事其实也有原型,即上海松江在明嘉靖年间闻名遐迩的“顾绣”,出自露香园顾家的妾与儿媳妇等女眷之手。而做者特意用虚构手法以“纹”代“绣”,一方面以谐音唤应上回晴雯的超凡绣工,另一方面或许也有将文章与织造合并之意图。
脂批有云:“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有传诗之意。”然笔者揣测还有一个目标,是为了“传丝” ——好像《题帕三绝》恰是书于丝织品上的文学。假设说诗歌表示了那些闺秀在精神层面的争奇斗艳,那织造品无疑是更普遍阶层的妇女生活中最为实在可触的前言,也是被书写者持久漠视、不放在眼里为“小道”的范畴。而曹雪芹却精心营造了一个极为丰富的女红宇宙,不只显得别致新颖,也是以委婉的体例对其时的社会价值看停止了某种倾覆。
万历缂丝十二章福寿如意衮服,
修复件现躲首都博物馆
上古神话中,纺织的先祖是黄帝的老婆嫘祖,嫘祖与女娲一样也是重要的母系文化符号。织造品在整个封建社会期间都与女性的经济价值和家庭地位绑缚在一路,因而小说把上、中、下三个社会阶层的女子都在纺织品上做了对应。令媛蜜斯处置刺绣,丫鬟梅香处置织补,而更为底层的农村妇女则处置纺线。在关于巧姐的判语中,做者写道: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织。那固然预示着式微令媛的结局,做者对此却并没有太多哀叹——巧姐的曲牌名为[留余庆],是十二钗中独一绝处逢生的幸存者。可见关于劳动阶层,做者怀着某种返璞回实的愿景。
曹雪芹以织物为素材,费别人所不费之功夫,使得小说丰富而特殊。四十多回以后,贾宝玉已经起头懂事,而且越来越成为群芳的看察者、赏识者、庇护者,而不再是儿时那样贪恋于美色的弄柳拈花之徒。他的那一生长轨迹恰是一次次以织物做为道具完成递进的。通过织物,做者以平等的视角“看见”了差别阶层女性的实在生活,照实再现了她们的感情和思惟,使“千红一哭”具有极为深入的心理根底和社会意义。书中的女性群体并不是像《源氏物语》那样只做为男性的爱情客体而存在,也并不是清代狭邪小说中被文人大雅亵玩的扁平人物,那也许恰是织造既做为小说的素材本体,也做为其创做喻体的成果。
二、喻体
觅觅适宜的喻体能搀扶帮助解码文学做品的写做逻辑,以厘清某些迷雾。西方文学评论常用“复调”来比方小说构造,《戚蓼生序本石头记》中称其写法如“一声在喉,一声在鼻”,恍然也有复调音乐的意思。那启发我们能够从小说创做看念上“厨子解牛”,然后会发现“谜底就在谜面上”,小说实正的构造特色恰好蕴含在织造的奥秘中 ——织物的经纬。
《戚蓼生序本石头记》
人民文学出书社1975年版
织造的核心手艺是各类编织办法与响应利用的织机。大大都通俗织物如绢、棉麻等利用的都是平织法,即“通经通纬” ——提起奇数组经线,梭子横向织进纬线,再提起偶数组经线,梭子返回织进纬线。每次都用东西把纬线压实,反复那一组动做,经纬线就能依次交织相叠,相互牵造固定,从而构成大面积的纤维。在黄道婆改进棉纺手艺后,那种简单的平织棉布也很快得到妥帖,至今农村仍然能看到那类土布织机。根本原理固然非常简单,一旦复杂化起来则使人目炫缭乱。例如明代呈现的“挑花结本”织机在操做时则需要至少两人共同。先把经线根据图案需要分配为多组数列,以古老的结绳记事法穿过织机上的花楼,坐在花楼上的人会根据那一信息根据挨次提起差别组此外经线,下方织匠则共同用梭子从经线夹角中织进纬线,最末不竭依循响应数列构成图案。一七九九年,欧洲的主动机械已经起头代替人力,法国工匠将挑花结本的原理转换为用打孔纸带的体例笔录经线的信息(与滚筒八音盒原理类似),创造了机械提花织布机,并最末在西方科学革命的影响下产生了计算机语言中0和1的二进造算法。可见,“通经通纬”的织造原理,其实贯串了人类迄今为行的手艺史。
然而做为创作发明了丝绸之路的民族,总有一些手艺至今无法被计算机替代,那就是“通经断纬”。那一手法在《石头记》创做的年代亦在江南丝织业中开展到了高峰。第二十七回中,写林黛玉因昨夜怡红院未开门正在单独生宝玉的闷气,笔锋一转,起头写探春宝钗看仙鹤。庚辰本此处有眉批曰:“《石头记》用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线法、由近渐远法、将繁改简法、重做轻抹法、虚敲实应法种种诸法,总在人意料之外,且未曾见一丝牵强,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是也。”甲戌本在统一页也有侧批:“横云截岭,好极,妙极!”在脂评本的多处还有如“后背传粉”“一丝稳定”“暗透”“下针”等描述。那些批语固然至今难以考证其人,但都阐明文本的炫目身手显然引起了足够重视。其实那些身手都与“通经断纬”有异曲同工之妙,无妨就以南京云锦和苏州缂丝为例来进一步阐明。
通俗的单层平织物只要一层经线和一层纬线,缂丝也是如斯。但是在穿越子时,要根据颜色和图案的位置截断纬线,换上需要的颜色。假设把断纬往掉,那就只剩下经线了。所以缂丝更像是间接用丝停止绘画。因为那些表示图案的纬线通篇都要与经线密切连系在一路,所以在造造龙袍时只要缂的面积足够大,就能够做到整件衣服天衣无缝无须拼接,“天衣无缝”一词便来源于缂丝。云锦是多层织物,其经线的构成更复杂,由双股以套勾的体例毗连起来,构成空隙,以便纬线穿过此中。纬线分为两种,一种是不截断的,构成底部纤维,另一部门则在需要闪现妆花(即图案)的处所利用通经断纬织成纹样。所以,能够把云锦看做是在一块完全织物长进行浮雕,“锦上添花”一词便来源于云锦。
如今让我们再回到文本。小说中的谜语和谶语,就像云锦中的妆花,是叠加在底部织物上的。往掉它们其实对故事自己其实不会有素质影响,只是会削弱色彩性和神异感。而故事实正的底层逻辑则像地道的缂丝一般,通篇摘用严谨的编织,因而完成后的正反两面图案是呈镜像的,那与风月宝鉴的正反照、贾宝玉和甄宝玉的关系也互相吻合。而在织物中间的夹层,则是被隐往的“实事”。出格是当纬线安放得够密,经线能够被完全隐形在织物中。可见,小说的文本条理完全能够在那类高级织造物上得到对应。
云锦(上)与缂丝(下)的经纬线比照
那么在剧情的开展中时不时呈现的截断与接续,以及脂砚斋所谓“草蛇灰线,伏延千里”,便也是对“通经断纬”的极佳注解了。持久以来,我们都用现代文学的“伏笔”来理解那一手法,但伏笔总意味着最初要“抖负担”,而曹雪芹并没有意卖弄悬念,因为结局明明早已透露了。可见,那一时断时续的手法,完满是故事自己在肌理条理上的一种需要 ——某种颜色的线头到那里剪断,连上别的一种颜色的线,当前一种线再呈现时,不只做为接续,也意味着新线索、新颜色的起始。好像关于缂丝来说,最考验织匠手艺的即是乖巧利用那些缠在差别梭子上的彩色丝线,做者就像一位不断改换梭子的织匠,要认真地安放那些颜色,使线条之间不只构成一种此起彼伏的动态,动态之间也要协调地“对位”。
颜色是与织造密切相关的手艺。跟着古代宫廷绘画对色彩研究的开展,南宋时的缂丝呈现了一项重要身手 ——戗色,即同色系的丝线以由浅进深的编织,做出渐变的细腻效果,如许在光线差别角度的照射下,能呈现某种立体感。那也恰是张爱玲所谓红楼梦人物老是“参差比照”的原因。书中退场人物有三四百位,可谓千头万绪,只要用色系的概念来安放他们,从冷到热,从浓到淡,故事才气纹丝稳定地停止下往。如许我们也就理解,为何做者有时会让截然相反的人物共用某种素材,又为何经常写连续串附近又不不异的人物 ——为了使得大红色显得重要,有时需要用比照色(如黛玉和袭人同生成日,又与宝钗共享判语),但有时就得佐以桃红、粉红、豆沙红等其他红色来过渡(例如与黛玉同色系的还有妙玉、香菱、龄官、邢岫烟等)。正如云锦老艺人有口诀云:水红、银红配大红。那用于小说中也恰是人物设想上的戗色法,使得颜色产生许多微妙的差别,整块织物最末闪现出的色谱就能极为细腻。那可能是《石头记》所独有的一种写法,像是在强调某品种似视觉图案的形式美。
那一视觉形式上的意图在第四十二回末有一次明显的表现。书到此回,寡裙钗的把戏韶华已迎来第一次尾声,然而那花团锦簇的排场中最显眼的符号,却是被黛玉嘲笑为“母蝗虫”的刘姥姥。她做为一根粗量地的“纬线”,贯串着从三十九到四十二整整四回的持续剧情,可谓贾府外的第一重要人物。通过她产生的精准比照,才使大看园中人人纤毫毕现。于是,当贾母命惜春勾勒下大看园盛会的美景时,宝钗不只为她开出一份颜料票据,更是明白提出了要用“绢”来画。
宝玉道:“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宝钗嘲笑道:“我说你不顶用!那雪浪纸写字画适意画儿,或是会山川的画南宗山川,托墨,禁得皴搜。拿了画那个,又不托色,又难滃,画也欠好,纸也可惜。我教你一个法子。原先盖那园子,就有一张详尽图样,虽是匠人描的,那地步标的目的是不错的。你和太太要了出来,也比着那纸大小,和凤丫头要一块重绢,喊相公矾了,喊他照着那图样删补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第四十二回)
绢画不断是唐宋宫廷绘画的代名词,其特征是难于晕染,绘工繁复,但效果细腻文雅,并且绢比宣纸巩固耐久,更合适于描画纪念性的大型排场。所以,做者借宝钗之口详尽交代了绢画与水墨画的区别,其实不仅仅是为了表现宝钗的见多识广,也是又一次表现做者所逃求的艺术量地,不只要像画,更要像如画的织物。正如书中许屡次呈现的“缂丝弹墨”,也是一种在丝织品上喷洒墨绘的复合型工艺。但续书做者显然并未领略那一点,在通行本中,“喊相公矾了”五字竟被删往。删往后的辞意酿成了间接在绢上做画,那显得极其外行。用来绘画的“重绢”是一种编织紧实的厚料子,画前要用夹具绷紧,再频频刷几遍胶矾水使之连结平曲挺括,便于之后固色。胶矾水的调配比例需要专业工匠持久体味所得。因而矾绢那一环节凡是不由画家本人负责,一般的小说也不会将那一步写进书中,可曹雪芹却一丝不漏地写出,方能表现其做为专家的档次 ——重工重彩、端肃妍丽。
如斯,我们能够确信八十回后的那种断裂感并不是隐恶扬善。假设说前八十回是一匹缂丝锦缎,后四十回好像裂帛处被缝上了一块通俗的棉布,量感落差极大。语言上的苍白还在其次,次要是写做逻辑被彻底改动了。因为续书人其实不理解原做者的编织手艺,他们看到的只是织物外表的图案,故而所消耗的功夫只是在“针线活”的层面,在缺缝处潦草地加以补缀(可又不具备晴雯补裘之慧力)。其实,假设以织造为参照物,前八十回的构造就能昭然若揭。
无论是何种织造法,都蕴含着经纬之间的交织游戏。笔者认为,曹雪芹把章回小说只摘取偶数回目标那个特征,看做了经线的奇数/偶数互订交替。每一回的两个小题目,就似乎云锦里互订交缠的一对对经线,而以偶数相邻的两回,也能构成一个更为完全的经线束。于是,故事的第一回就从甄士隐和贾雨村那对元概念即“实/假”动身,每两回为一组较为密切的经线,共构成九对即十八根。全书以十八为“幅宽”,接着各类差别色彩的纬线横向穿越,以往返的S形向上 ——而非向前停止。每十八回以严重剧情构成“断纬”,以便转换笔锋。书中的季节也恰是每十八回从夏到正月,然后又从正月进夏或夏末秋初,如斯构成轮回。为了更好地阐明那一构造,笔者列出一张全书章回经纬表格,并将每回的剧情加以提炼填充。请读者先想象本身正坐在一台织机前,经线是纵向的,纬线则是摆布横憧憬返,再从下往上叠加的。
《石头记》经纬表(点击可查看大图)
如图表所示,“织匠”从最下方的I-1起头,从左往右停止,到十八回后再从右往左停止第II行,先构成一对纬线。如斯往返三次后,应该共构成三对,即六行一百零八回(八十回往后是缺失的)。那三对大纬线,就是秦可卿死前预言的“三春往后诸芳尽”。“三春”并不是随意虚指,也并不是客看时间的三年,而是叙事逻辑里的三次轮回。图表的摆布最两侧,都是大剧情转换笔锋构成的“断纬处”。
在每一次轮回内,大纬线又细分为许多小纬线,不只在横向上此起彼伏、互相勾连,最惊人的是每两行构成上下相邻的田字格内,剧情也是密切映托的(如1、2、35、36)。例如,I-5、I-6与上方的II-31、II-32构成的那一大格,就有多个维度的对应。起首其主题都是关于云雨之事和阴阳之说。宝黛互明心迹的重要剧情,对应的是下方太虚幻境。做为比照色,金钏之死也与宝黛恋爱成为比照,唤应秦可卿在梦中警告宝玉误进迷津。同时,宝玉与袭人偷试云雨,又哄着晴雯撕扇子,也折射出两者的命运比照;最初,湘云进府对应刘姥姥进府,也表示着巧姐的命运类似湘云,“襁褓之间父母违”。再例如,III-39、III-40与IV-69、IV-70,那四回乍一看无甚联络,但若深进文本,我们会发现那恰好是刘姥姥与尤老娘两条线的锋利比照。刘姥姥以报恩之心二进贾府,陪着贾母等世人凑趣玩乐,得了一大堆恩赐,仍然循分地回家种地,最末成为挽救贾府独苗的恩人;尤老娘却因高攀显贵,不吝退婚也要把女儿送进贾家做妾,成果落得人财两空。黛玉重建桃花社,是大看园中最初一次文雅活动,之后探春等人又放风筝,包罗着对各自命运的提醒,对应的则是刘姥姥进园,胡编了一个“雪里抽柴”的茗玉蜜斯,却让宝玉记挂当实,最初觅到一个瘟神的破庙。那些剧情既是雅俗上的比照,也是谶言的唤应,更是大看园从鼓起到式微的一个完全时间节点。能够说如许的对位其实是严丝合缝。
显然,那是一种兼顾横向与纵向的构造,但比起复调音乐更为复杂,因为复调的声部是不断往前停止的,而小说则以每两回为纵向、上下四回为田字格构成了往返行进的“重影九连环”,几乎能够看做一种长篇回体裁,具有极为繁复而法例的图案,闪现出强烈的十八世纪艺术风气 ——第七回中,林黛玉手中在把玩的“九连漫游戏”,也许恰是做者在谜面上做出的表示。
小型缂丝机台面
通看全表,如斯高密度的唤应,很难认为是巧合。所以此表不只有助于我们厘清书中的眉目,还能够理解有些看似闲笔的处所其实大有深意。例如宝玉、凤姐中邪那一回,对应的是贾瑞死于风月宝鉴,它们刚好都是书中仅有的两次在贾府中呈现癞头僧人与跛足道人的章回;而醒金刚倪二放贷给贾芸,对应的是贾蓉捐官的陈旧迂腐内情,同为一族,却有着悬殊的比照,暗伏了做者的兴亡之叹。以至,我们还能够根据此表揣度出那些没有明写的剧情,例如紫鹃能否承担了宝黛红娘的使命,最初像坠儿一样被赶走;而红玉与贾芸之间的私交折射的或许就是秦可卿灭亡的来龙往脉……那些统一色系或互为补色的纬线,在经线切当的分配下,像三棱镜一样反射出丰富的内涵,为文本层面供给了极大的论述空间。受篇幅限造,那里暂不展开赘述。
在《南柯记》和《枕中记》那些以梦为壳的前人做品里,配角最初都要从梦中醒来才算完毕,因而在“白茫茫大地实清洁”之后,也应该还有一个梦醒时分的合理交代,让通灵宝玉回到青埂峰下,且甄、贾宝玉合二为一,最初寡神回位。若根据图表的严谨性,此书的最初一回也应该与第一回互相对应,而不是像目前续书所写的让贾宝玉落发了事。以至最下方与最上方或许也有某种更归纳综合的唤应,因为缺失文稿我们无法断言,但是从目前已有的三分之二内容之镶嵌水平来看,如许的揣度应该是合理的。
至此,我们或许已可辨认出《石头记》的又一创举 ——织造既是故事的素材,也是小说的构造逻辑自己。在人物描绘方面十分超卓的《金瓶梅》经常被拿来与之做比力。若也以织物来比方的话,《金瓶梅》更像是一幅精巧的刺绣,固然色彩华贵,外型传神,但并没有“织造感”。明代小说尚未完全离开话本和戏曲的影响,因而文本勾连往往是流水式的,无法产生立体且缜密的构造。《石头记》的呈现,标记着小说家已经起头具有某种接近现代做家的创做自觉,煞费苦心地摸索着个性化、系统化的写做办法。
《石头记》最末断尾的命运,好似一片躺在织布机上的遗留物。后人常常感喟那残片,将其抽丝剥茧或牵强附会,忙乱了数个世纪,提出无数主张和阐明。但无论何种阐发和揣度,我们都不该该忘记它起首是一部文学做品,供给了一种强悍并富有启迪性的写做技法。明定陵出土的万历缂丝龙袍履历十三年才编织完成,《石头记》闪现的亦是“十年辛勤不通俗”,以织造做为文法的特技。
本文《石头记》参照版本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戚蓼生序本石头记》汇校本
二〇二二年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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