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旗:大地上的虹|原载《湖南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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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匕

散 文

大地上的虹

■ 周 旗

第一次出远门,是搭轮渡过的淮河,从未常识过大江大河,也没有乘坐过船舶,我兴奋得像一朵绚烂的浪花。哥哥下放在淮北凤台,为了让混沌未凿的弟弟早一点儿启智,他要带我往承受几天缺油少盐的农村生活教导。

曾经淮河似乎不只是天文的标记,仍是一道区别明显的生活水准分界限,淮北,近似于是一个饿肚子的代称。不外现实上,河的那边昔时也好不到哪里往。那家喻户晓的凤阳花鼓,传布的次要路子竟然是因为逃荒要饭,其调子斑斓抒情,歌词却飘散着诉说不尽的苍莽凄凉:“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个好处所,自历来了个墨元璋,十年倒有九年荒。”

过了淮河,离目标地另有几十里路,我跟着哥哥走进大平原的深处,一轮老太阳悬在半空中,俯视着人世的炊火,田野里漫衍着树木、庄稼、牲口和农庄。我问还有多远,哥哥晓得我累了,指着远远的地平线标的目的,说发大水的时候能够间接坐船到那儿。我立即妄想,如果来一场大水就好了。

那时,蒙懂少年的我,不懂得一旦淮河破堤,平原上哪里还能见到村庄,只剩下白杨的树梢在水面上随波摇曵。

如今我已经想不起来,最早我是先听到那首凤阳花鼓,仍是先闻知开启了中国农村经济变革按键的凤阳小岗村那十八个红手印的?我总觉得此中有一种息息相关的内在联络,归正后来田里的粮食起头能填饱肚皮,人们便不再敲着花鼓流离乞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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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中都钟楼

以后我陆续往过几次差点儿成为了大明国都的凤阳,登上了闻名遐迩的中都谯楼、钟楼,走过汗青浓荫下的明皇陵、禅窟寺,以及神异的狼巷迷谷和韭山洞。凤阳位于江淮分水岭,日月经天江河纬地,万物皆有法例,固然以前我屡次来过那儿,却是从未想过雨水流向的问题。面前一条宽阔的柏油大道在丘陵的缓坡间蹁跹起舞,公路中间新添了两道彩色的的标线,好像分水岭挥舞着一条悠长曼妙的光景飘带。汽车行驶在飘带上,我想象着大雨滂沱,路那边的雨水奋勇冲进淮河,路那边的雨水却会聚成流奔向更远处的长江。我的思路好像雨丝一般飘动,飞向漫无边际的四面八方,浸润了我行走的世界。

浮山堰前天刚被一场雨淋得透湿,通向坡顶的道路在修建,泥泞而黏脚。

浮山筑堰,是南北朝期间梁武帝萧衍干的工作,他征集二十万人,构筑起了一道在一千五百多年宿世界上更高的土石大坝,四个月后大坝溃决,至今小街村的村后还残存一段古坝遗址。

浮山堰是为军事用处所建,它应该算不得水利工程。汗青上淮河与长江、黄河、济水并称为四渎,是独流进海的四条大河之一。1194 年黄河夺淮后,河道淤高,逐步失往了进海口的淮河水灾频繁。淮河后来给我那个年龄段人留下深入印象的是发作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旬从河南省的上游往下,安徽淮南、蚌埠到江苏眙盱惊心动魄的淮河特大污染事务。一位做家以此事务为开篇的陈述文学获得了首届鲁迅文学奖,那一年,所有读过那篇做品的人都记住了题目的那五个字——淮河的警告。

千里淮河的第一峡在淮南市的八公山,我第一次远行路过的第一座城市便是淮南,在阿谁细雨迷蒙的夜晚,我和哥哥爬上了一列货运火车的车头顶部,那是我独一一次坐在没有遮拦的火车头顶部穿行黑夜的履历。等双脚落下地,到淮南了。淮河的第二峡在蚌埠的荆、涂二山之间。中古渡口之一的明光市柳巷镇的浮山即是第三峡,山下有一仙人洞,据说无论淮河水涨水落,洞口的水位线都永久衡定稳定,好像山浮于淮水一般。

立在浮山堰的高坡上我有短暂的恍惚,一霎时不知今夕何年,置身何处?它实是那条脾气乖张戾气而又忧悒难过的淮河吗?放眼看往,一条大河从天外缓缓而来,气宇雍容地安步徘徊,到得堰前竟化身成为一湾数里开阔的清澈潋滟的碧波,轻风吹过漪涟荡漾。对岸很远的处所有一条树木林带的剪影,汽车在树的影子里模模糊糊地挪动,那是淮河大堤上的公路。淮河的总落差200 米,然而178 米的落差都集中在上游,将近总落差的非常之九了,一路跌跌碰碰地摔下来,水流奔驰湍急,再往下地势便平缓了,特殊是下流“悬湖”洪泽湖湖底比浮山堰的河道以至还高。从视觉上两岸的大堤远离河道足足有好几公里,给了汛期波澜壮阔的大水更多的盘旋余地。堤内连阡累陌,庄稼绿油油的,如水彩般的一幅岁月静好现世安祥的气象。如果搁过往,能够借用一个词:河清海晏。

浮山堰遗址

已经快过响午了,堰下的小街村仍然一片平静,有同业者走进街边一户敞开着院门的人家,想讨一点水清洗粘了泥巴的鞋子。

主妇大嫂纯朴热情,利索地端来方凳、布巾和盛满清水的盆。同业者边擦鞋边与大嫂拉家常,大嫂的姓偏僻,不是闻名的杨家将佘老太君的“佘”——大嫂特意张开嘴示意,是舌头的“舌”。

舌大嫂家的门前有一块菜地,埂边堆着刚拔出来的一捆油菜,预备移栽到大田里往。油菜苗是时令菜,翠绿欲滴惹人喜欢,同业者由衷地夸了一句。舌大嫂立马起身到地里往拔油菜,必然要送一些给她带回往,怎么也拦不住。正在舌大嫂家玩的另一位邻人大嫂也要回家往拔油菜,同业者慌得凹凸拉住了她。

那是2022 新年伊始的日子,一名路人在江淮分水岭村落遭到的民间礼遇!2000 年的春节,我和几位伴侣背着行囊走进陕北,本地老乡在家门口看见黄土路上的那几小我像是外埠来的,多会高声邀请来家里坐坐。我们大部门活动是走动在村落山野,无论你随意地进了哪一家,仆人城市用炒熟的糜子、豆类烧煮出的糜子茶,以及陕北特产大红枣和葵花子招待目生的不速之客。而且告别时也必然要硬塞一包红枣让你带上,以致后来累积成了承担,我们每进一家都得将前面他人送的大红枣留下,才气拎着新的枣子上路。那是一种十分特殊的感触感染,光阴变迁多少春秋,以后我不行一次胡乱想过,假使再往陕北,老乡还会不会毫无戒意地热情主动地邀请一个目生的过客进家,给你烧煮能撑饱肚子的糜子茶?二十二年过往,舌大嫂给了我们同业者一大包堪比陕北大红枣的嫩绿的油菜。

舌大嫂家的油菜不只是长得兴旺鲜嫩,更次要的是不施化肥不打农药,原则的绿色食物,让人安心放心。从某种角度上讲,舌大嫂家过的日子,倒恰好是我们绝大大都城市人神驰而难以实现的那种安适生活。

舌大嫂不识字我没有希罕,她那个年纪的农村女性没念过书的不在少数,我骇怪的是不识字的舌大嫂培育了一个留学往了德国,并在法兰克福组建了小家庭的女儿。舌大嫂的面颊放出光来,笑容可掬,说她的外孙女已经六岁了。脸上的灿烂使她一下年轻了好几岁。从户籍上,舌大嫂属于浮山堰,可从小我史来讲,也能够说浮山堰是属于舌大嫂的,属于舌大嫂在法兰克福的女儿的。或许那就是文化的遗痕,舌大嫂明快的笑容,把我脑海中陕北之行过往二十二年的时间间隔和浮山堰到法兰克福的天文间隔贯穿了起来。有一条看不见的分界限同时存在于时间和空间里,天然界的江淮分水岭也是长江文化与黄淮文化的交汇之处,好像两团积云相碰源源不竭落下雨水,滋养着一片温润的土壤。一般来说,有两种或两种以上文化畅通领悟的处所,文化的形态凡是丰富多彩一些,宽大开放,随便承受外来的新思惟,通俗人家往往非分特别重视后代的学业教导。

义集银杏大道

柳巷镇的地名也同浮山堰有关。传说昔时因为浪猛涌急大坝难以合龙,那位一辈子出过三次家的梁武帝连续斩杀浩瀚工匠人等,阿弥陀佛,告急关头上一对孪生兄弟大小柳相站了出来,联袂跳进激流中钉造柳桩固石,最初功成,可是兄弟俩却殉难于坝下。从此本地公众在两岸遍植柳树纪念二人,淮河北岸的村庄取名大柳相,南岸的村庄喊小柳相,年代长远便谐音成了柳巷。

不是所有的遗迹都需要颠末太久的光阴风沙剥蚀。我的两位哥哥同时下过放,一个在淮河的南方,一个在淮河的北方,1975 年我也下放了,与他们差别的是,高中一结业我就迫不及待地期看分开家,死心踏地得很,一门心思只想远行,好像期冀迈过人生的某道分水岭一样,跑得远远的,认为所有的光景都在远方。淮河的洪水有很大部门是从大别山上冲下来的,我下放的阿谁处所在大别山区的潜山县,不外潜山的水流却是向长江而往的。那儿丘陵地带遍及着小腿粗细的枞树,枞树油性大难成材,针状的叶子是极好的烧锅素材。新中国成立之初母亲曾在潜山工做过,她说那时候漫山遍野都是荫天蔽日的大树呢,1958 年大炼钢铁时砍光了。日后那些不太堪用的重生枞树,大约也无妨视做当初大树的“遗迹”。在人们的印象中,共产党治理淮河似乎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工作,其实早在1943 年8 月下旬,新四军第四师师长彭雪枫就曾率队夺险,封堵住江苏泗洪县大柳巷淮河堤坝倾圮的决口,随后又组织五千多人和大柳巷群寡一路加固圩堤,建成了新堤二十余公里。那是我所知最早的新四军治淮工程。我不敢确定本身远目所及的对岸大堤,能否就是后来被定名为“雪枫堤”的那一段。1952 年十六万治淮大军苦战两个冬春,开挖出小柳巷至阚台子的人工引河。四年后为避免堆土区域水土流失,本地淮河修防所又组织公众栽种银杏、桃、杏和苜蓿等植被以固河堤。

柳巷镇的义集是千年古村子,有一条银杏大道,树干挺拔、峻拔,树围到达两米八九,两小我都合抱不外来。我不懂动物,妄自揣测,那得该有两百年的树龄了。

不,只要六十六年。柳巷镇镇长认实地纠正。他阐了然一番上述那段栽树的过程。义集那一段,目前仅存117 棵治淮工程期间的银杏。顿一下又说,如今不是时候,其他季节都是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如果秋天,落叶满地金黄。

是银杏大道也是流金岁月啊,浓缩了的时间,六十六个春秋长成了两百年的体态。我刚强地想。其实它不单是一道天然光景,仍是“新的”人文遗迹。

可是,确实高峻丰茂得超乎了通俗。

因为河泥肥饶,还有天气适宜。镇长说。

那里的庄稼一年两熟,小麦亩产可以到达一千二三,大豆四百多斤。因为土好水好,水稻小麦大豆的操行优良,所以米也好、面也好、豆腐也好,出了名的好,那里的三件宝。镇长喊杨秀峰,干练利索,人也像是一柱秀峰,侃侃而谈,如数家珍。

河岸边的林带我瞧着有点儿眼熟。

杨秀峰说,柳树。

我蓦然想起那年在毛乌素戈壁看到一种奇异的树,笔挺的树干在一人多高的处所陡然分蘖出许多枝叉,好像伸向天空往尽量挠住阳光的手指。老乡说,它是柳树。我大为食惊,它也是柳?我所见的柳都是婀娜柔曼的,未曾有过如许的粗暴强悍。

杨秀峰又填补,是竹柳。

我从未传闻过那种柳名。也许,生长在毛乌素戈壁的,就是竹柳!

大墅龙山娘娘顶

展臂拥抱天空的竹柳呈队列、呈阵容,呈一种汹涌澎湃的气焰与淮河同业。杨秀峰还在激情弥漫又孖孖不倦介绍着那里的一切,我听着,渐渐迷惘他似乎也是一棵扎根在土壤里的竹柳,他的根究、期冀和热看都像枝枝条条一样指向天空。

天空之下,大地向前无尽地延伸,全椒龙山盘曲起伏的山脊上竖着一排风力发电机,远远地看往像是能扭转同党希罕的大蜻蜓,还能让人想起小时候玩过的玩具风车。

风力资本转化为绿色能源,人类只要一个地球,让所有的动力变得干净起来,是科技和财产开展的趋向、标的目的。记得第一次不是在片子中看见风力发电机,是重新疆乌鲁木齐到阿勒泰的途中,一首歌唱红了半边天的达坂城。那儿是超等大风口,据称一年只刮一次风,从春刮到冬,本来达坂城的石头硬又平呀是被风吹的。那些风车离公路很远,似乎也是给大风吹远的。

汽车在山道上盘旋,一个陡弯拐过来,身旁的山岳霍然消逝了,一座风力发电机猛地劈面而来,从远在天边到近在面前没有过渡,间接就抵到了似乎触手可及的处所,我第一次在那么近的间隔面临它,倏然骇了一惊,从未感触感染过风车是如斯那般的浩荡,浩荡的翼好像硕长的鲸在天空中跃起翔落,发出轰霹雷隆的声音——本来风翼的动弹竟会发出浩荡的声响。不知为什么,我感应某种敬畏。

比拟较诡计筑坝以水代军的梁武帝萧衍,我倒喜好龙山上那个凡夫俗子的萧衍,想昔时在那水墨画屏般的青山绿野中,一个情窦初开的读书郎,堪堪地碰着了一个聪明清纯的尘外尼,非常契合我们的文化审美以及民间善愿,当然后面剧情开展的就是人民群寡喜闻乐见的故事了,结局落在以后成为了梁武帝的萧衍亲题庙名的娘娘庙上。庙现在只剩下遗址了,或者也能够说,世间的一切结局最末都要湮灭在汗青的长河里。

长河流过汗青也流过山水。中国的地形西高东低,河流只要足够长,就会横贯工具,而在所有的大河中,唯有淮河是南北走向。

我们走过山山川水,我们记不清跨过几次人生的分水岭,在大千世界里我们细小得就像一滴水珠,可是一滴水珠里也能折射出虹的彩光。汽车陆续行驶在蹁跹起舞的飘带上,飘带如虹。大地上的虹,要从天空俯瞰,雨水从那里兵分两路,一路汹涌澎湃,一路壮怀猛烈,奔向长江、淮河。

其实除了说凤阳道凤阳,江淮分水岭上还曾有如许的民谚:“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以及,“江淮熟,全国足”。

(此做原发于《湖南文学》2022 年第10 期。配图由做者供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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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者简介

周 旗

笔名:船扬帆,中国做家协会会员,高校客座传授,《清明》杂志原主编,著有小说、散文、陈述文学和列传文学等做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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